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淼茫

第二章        胳膊扭不过大腿

     徐葳葳斜依床头，从窗口能看到绿茵茵的田野在晨曦中闪亮，把天空都映蓝了。然而，面对这一望深秀的初夏景象，她已兴致索然了。她想起了昨晚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那一夜，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刘四一身的血，脸像撕裂了似的从黑暗里钻出来，鲜红的血迹在透明里浮游…… 楼下又传来一片放浪无拘的说笑声，有人喊：葳葳，厂长叫你去。

    她下了楼，绕过楼房，向后边一排平房走去，那儿有两间屋是厂长宿舍和办公室，平时阒无人迹。她随着一声声蝉噪来到了平房前，才注意到这里四处都是绿，竹叶那么亮，芭蕉那么翠，门两旁还杂乱地生了一些荆棘什么的，给人一种冷僻之感。怯怯地，推开了门，她闻到满屋是香烟味。刘厂长面色如猪肝，很难看，正同几个陌生人谈话，见她来了，都不再吭声。刘四在给陌生人到水，他头上缠了绷带，只露出半个脸，像《南征北战》电影中被枪毙的国民党团长。

    你坐。一个陌生人说。

       她坐下。那是一把古代人坐的屏风式扶手椅，椅子上有雕刻和装饰的各种花纹。她看见那陌生人腰后露出半截乌黑的枪管，知道他是公安局的便衣。

       昨天晚上这里出了一个案子，我们想了解一下，昨天晚上谁找过你，谁同你打过电话？你不要害怕，我们不怀疑这件事与你有关系。陌生人说完坐下了，接着大家也都坐下。

    门关上了，屋里就是一片蓝色了。大家的面孔都成了虚无的蓝色的面孔。她说：是有人同我打电话，他说他是修家谱的，他要我去旅馆见面，我不敢去，就叫他来。后来，我见到他……她看了看刘四又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刘四问：昨天找你的那个人是谁？

    葳葳摇摇头。

    你不要不说实话！

    我说什么呀？

    你心里清楚！

    葳葳更觉得刘四像电影中那个受了伤的国民党团长，临死了，大喊了一声我曾经为党国立过战功。

    刘厂长说：你从前同谁交过男朋友，有谁追求过你吗？
她低下头，想了一会。那时候，班里对她倾慕的同学不少。有几位男生给她写信，竟然说得一样，都说她像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冬妮亚，但她怎么也看不出来哪个写信的男生像保尔·柯察金。她说：

    有几个男同学给我写过信，我对这种事很害怕，就拒绝了他们。

    他们叫什么名字，还记得吗？你都写在纸上，什么名字，在哪个单位工作。

    这哪能记清啊。

    仔细想想，想起几个就写几个，写吧。刘厂长说一句话，就要往地上吐一口痰。

    那是属于她的秘密，她从来没有对人说过，也没有想再打开那封闭的心扉。

    到这边写。公安局的人说。

    她就靠近桌子，在蒙了一层灰尘桌子上写了起来。

    有一些人的名字，已在记忆中消失了，只留下一些淡淡的回忆。她将名单写好，交给陌生人。几位陌生人看了名单，又给刘厂长看，刘厂长看了名单，说：

    这些人最近有谁找过你吗？

    没有。

    厂长说：好啦，这件事就这样，你不要对任何人说。从今天起，你不要回车间上班了，厂里研究了，你先到伙房去干，把小孙调到一车间替你，于师傅歇工伤了，这样剩下你和张师傅两个人。人手少了点，先干着在说，你去吧。

       厂长的话在这里就是宪法。她同屋里的人告了辞，就到伙房去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无声无息。除了厂里职工以外，木工队、安装队每天都要吃她和张师傅做的饭。她要早起买菜、蒸馒头、记帐、挑水、喂猪、劈柴。从此，她不再相信饮食这一行是一门艺术一种文化。一天下午，刘厂长在小餐厅请客，派人去县里买了烟酒。职工的菜肴由张师傅操办。徐葳葳卖完饭，将饭票数点清楚，又将餐具刷洗了，自己才盛了饭吃。张师傅一天天见瘦，只剩下一身骨头，唠叨着这活简直不是人干的，匆匆吃了几口饭，对葳葳说：今天家里有事，捎话来让我回去，明天一早回来，那一桌菜我都上齐了，馒头也馏了，等他们要，你就端上去。我先走了。

    正好刘四走出来，对葳葳说：你看人家这夫妻感情。

    张师傅说：家里有事，家里有事。骑上车子就走了。

    刘四对葳葳说：厂长叫你呢。

    葳葳听到小餐厅里厂长在唱歌。

    刘四又说：厂长叫你去敬酒呢，韩县长来了。

    葳葳只得依允，走进小餐厅，见刘厂长正在唱田园大鼓，那声调像出殡一样难听，一桌子人都喝得面如桃花一般鲜亮。她挨着韩县长坐下了，她想：这难听的田园大鼓可能最早就源于出殡的哭喊……

    刘厂长唱完了，就叫葳葳给韩县长敬酒。她就倒了酒，端起来。县长说：不行了……酒是好酒，人不是个东西了……

    厂长说：县长真谦虚。大家都笑了。

    县长的笑十分    人，眼睛黄黄的挨近了她，说：坐下，坐下。听说你会写诗，来来对一句，对上了我就喝，春风桃李花开日 。

    刘四说：不爱江山爱美人。

    厂长说：胡说！你懂什么叫诗？

    县长说：葳葳……你说。

    葳葳说：秋雨梧桐叶落时。

    县长说：不好，不好，再来一个，月……月有阴晴圆缺。

    刘四说：我先对，人有七情六欲。

    厂长说：放屁！

    县长笑了，说：好，好。人有七情六欲，哪六欲？

    刘四说：情欲、食欲、物欲……

    刘厂长说：还有官欲、贪欲、色欲……

    县长哈哈哈笑起来，头忽然就歪在了葳葳的身上，葳葳使劲把他推起来，就觉得一只手从后边伸进了她的衣服，她闪了一下，站了起来，说：刘厂长，我去打个电话。

    刘厂长说：去吧，打完就回来。

    她出了门，听见韩县长在屋里说：这孩子乳头很小啊，哈哈哈哈……

       葳葳拿起电话，说了一声子修，就哽住了。穆子修说：我正想找你呢，你的诗，我替你改了一下，满意吗？

    我就想问你这事呢。

    诗昨天发了，你还不知道？

    我很久没有看报纸了。

   《职工文艺》的两首也没看到？

    我什么也看不到。

    啧，啧，星期天我给你送去。你能不能给我们报纸写点报告文学？

    从前写过，写油漆厂艰苦创业的，县电台广播了。

    太好了，这么办，我给报社领导汇报一下，以报社的名义，给你们厂联系，就说这篇稿子可以用，需要作者来报社改稿，怎么样，到市里，你就有时间跑调动了。

    电话里嘟嘟直响，葳葳知道断线了，不知道穆子修还会不会把电话打过来，便坐在椅子上等一会儿。

    穆子修在报社编副版，她爱好格律诗，同时也很喜欢“五四”时期的一批女作家的小说。像冰心、庐隐、冯沅君、凌叔华、丁玲、石评梅等人的作品，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还佩服居里夫人，两次获得诺贝尔奖，先后担任一百零八个头衔。佩服只是佩服，但她从来不愿意动笔写点什么。葳葳觉得她属于眼高手低被名人吓破了胆的那种人。

    葳葳此刻的痛苦已一扫而光了。人一旦爱上了诗，真像着了魔一样。她现在就处于这种状态，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她觉得人生若没有这种燃烧的感觉，那便不叫人生了。她还觉得，诗这种奇妙的东西绝不是教科书上所说的那种艺术，或者说它根本不是文学。子修又来了电话，她们又谈了一会儿佩带首饰的事儿，子修说首饰是服装的眼睛，很重要的，要使人看了眼睛一亮才行。葳葳放下电话，回到食堂，宴席已经散了。她把餐厅收拾干净，把门锁了，回到宿舍，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月色苍凉，一股寂寞无依的况味幽幽地袭来。每当这个时候，写诗的爱好就成了这种寂寞的避风港，她坐在桌前，白天发生的一切就渐渐远去了。她听到了诗的句子像清澈的水一样流来，整个的心都透明了似的，她记下了那一句句最好的语言，她的心情又便得明亮、快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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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着沙

好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