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北子 于 2016-1-13 18:49 编辑
春节总是热闹的,假如我们不曾背井离乡。
而这所谓的热闹,如今于我想来,也不过是一些陈年旧事,陈年旧景。若说靠咀嚼记忆为生是件不明智的事,我终究是个愚蠢的人。当我开始作为一个局外人赞美新年的热闹,这热闹之于我,已然如马车之于柏油路,离题万里了。这种感觉使我迫切的需要烟草的味道,手却分明是颤抖的,哆哆嗦嗦的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却越着急越点不着一支烟。正如这如今的情形,我常常混入一群穿着新衣,手持烟火迎接新年的孩童之中,像一个寻找秘密的奸细。我笑,开怀大笑,仿佛与他们,与这祥和的气氛,丝丝入扣。
究竟是我的舌头尝惯了美酒佳肴,变得挑剔了,以至于尝不到年味,还是这年真的变得寡淡了,不甚知晓。总之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过年就如同长庄稼,一茬接着一茬。当年的小幼苗如今长的郁郁葱葱了,当年正值葱郁劲壮的如今老了,当年便老了的后来熟透了,就落到大地上,悄无声息地归了根。每棵麦子一生的秘密,最终就被她们带进泥土里。
在我们村子,过大年的几天里,盛行串门。尤其是大年三十儿晚上,许多人家便黑了灯。男人们呼朋唤友,你常常见到一群老爷们煞有介事地走过,那准是到谁家打麻将去了,屋子里春晚兀自播着,麻将不打了便看起小品来,一群人哈哈地笑。每到这时候,老弟也准跑的没了影,早和一群小“狐朋狗友”满大街浪荡去了,咋咋呼呼,浪到哪哪便热闹起来。女人们则关系好的凑到一起,唠唠一年来的家长里短。最好是亲戚凑在一起,熬一夜,叫“熬三十儿”,也叫“守岁”,算是把年跨了过去。尤其村东老李小卖部的门口最热闹。灯下男人们聚在一桌搓麻将,没有位置的则围观着麻将桌,间或思索一下“江山格局”。他们嘴里叼着烟,神情舒展,仿佛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开怀惬意。叫声喊声,赢者的惊喜声,输者的惋惜声,夹杂着推到麻将的呼啦声,将这除夕夜推向高潮。灯光映着他们黝黑而满足的面庞。若说女人老人和孩子是这个村庄的整体框架,他们则是中心的顶梁柱。同样聚在老李小卖部们前,还有一群孩子。他们从小卖部买了零食、烟花和小摔炮,一起快乐地玩起来。我便是在老李小卖部门前,度过了许许多多个除夕夜。老李自然也是高兴的,他的小卖部沾了大年的光,生意兴隆起来了。
近几年来回家过年,情形就变了些。守岁的少了,人们窝在家里各自看电视,也不再执着于看完一台春晚,困了便呼呼睡去,一觉醒来已是下一年。街两旁的电线杆上只有过年才安的路灯黯自打着光,少有孩童嬉戏,她脚下的村庄格外冷静的样子,有些疏离。最不愿提起的是老李小卖部。自从老李在地里干活开拖拉机不小心开翻了被砸死后,他的小卖部便不开了,从此路过他家,门就总是关着的。
不知道今年能不能见到小芳。她比我小三岁,两年前从这个村子嫁到了另一个村子,具体叫什么地方,有些远,我不大记得了。总之可以想象,无非是在锅碗瓢盆里,伺候公婆丈夫和孩子。小时候家里不准许我同她一起玩,因为她家穷,住没有院墙和大门的土坯房,母亲是瘸子,父亲年岁较大,常年咳嗽,气喘得厉害。我是不听的。跟同龄孩子玩,免不了闹些矛盾,耍些小心思,而小芳心地善良单纯,是很好的玩伴。每到过年,我们是最兴奋的,仿佛这年是专门为我们而到来。街上安了路灯,大年夜是明亮的。现在想来我与她的记忆清晰而又混沌,一些琐碎的表情,琐碎的话,一些月光下靠在谷堆上畅想未来的片段,一些走到哪条街都不必为岁月惊慌的脚步,这些奢侈而久远。去年小芳的父亲去世了,只剩下小芳和她的母亲,我想就算小芳年岁还小,也该是要变成一个大人,会做饭洗衣,照顾孩子老人,学着处理亲戚关系,不像我,只能写写文字。以前每年大年初二,她的父亲总要蹬着一辆破脚踏三轮车载着她和她母亲去隔壁村的姥姥家拜年,她时常坐在三轮车上跟我挥手道别。一晃当年的孩子如今有了自己的孩子,一成家立业,便不再将海边贝壳的梦当成一件要紧的事。
近来过年,村里同学常常聚会,涮锅,谈天说地,逛大街,我本不是个高亢喧闹的人,也不过是之后各自散去,心中寂寞。我便时常想起小芳来,两个人的天地仿佛很小,又仿佛很大,藏不住心事,也不必掩盖窘迫,不热闹,亦不失意落寞。那时日子很慢,那时年很像年。也许人们依旧像往常一样过每个年,照例贴春联,洒扫庭除,杀鸡宰猪,除夕夜燃放鞭炮,走亲访友。也许男人们依旧去别的小卖部门口搓麻将。而对于我来说,成长是一场漫长的悼念的过程,无谓悲喜,却有关人生。
大概年便就是这样吧,在一个又一个时隔365天后张灯结彩的热闹里,我们逐渐剥离出,我们如今的样子。有时我能听到一颗种子脆弱的心脏,跳跃着新的生命。她年年在一堆又一堆老死的期盼里,刨出新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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