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46 编辑 <br /><br /> 我爸他妈,那就是我的奶奶,这本是废话,但我却非这样写不可,不然显示不出我对她满怀恨意的回望。我不怕我爸听到看到,我的恨意是父亲体内血脉的传导。
老爸对那个生养了他的妈的感情,是痛苦矛盾而又无奈的。一次我们母女三人东拉西扯的神聊中,关于奶奶的话题怎么也绕不过去,在我们控诉奶奶的种种不是,还让老爸点评时,一直沉着脸不说话的老爸突然哑着嗓子低吼了一句:“那是我妈!”。因着这句话,我们沉默了,从此再不敢在老爸面前说他妈的不是。
记得九五年退休后,一心想着落叶归根的老爸,放弃享受分配在城区最后一批退休福利房的机会,不听任何人的劝阻,执拗地回到了家乡生活,一待就是十二年。回家乡后,虽然没和奶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但老爸一直做着作为儿子的本份,尽自己所能尽孝于奶奶。可奶奶对老爸,却始终冷漠而疏远。期间,因着老妈一直在省城帮妹妹带孩子,独自在家的老爸病危两次,两次都是幺爷和芸孃得到消息后,接他去家里精心调理照顾,才让老爸渡过鬼门关(幺爷是远近有名的老医生)。而就住隔壁的他的亲娘和亲妹妹,却由始至终不闻不问,漠然无情得如同不认识的人,这让老爸心里最后的亲情期望也成了泡影。
因为老妈一直在昆明帮妹妹照顾小侄女,在家乡孤苦伶仃没有依靠的老爸,终于在九年前离开了他心心念念归根的家乡,怀着种种的无奈和不甘,随我们在昆明生活至今,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乡,也再未曾听他提起过要回家乡的话。
如今奶奶96岁了,还在家乡,还在二孃家里健康地活着,但老爸自从离开家乡后,就绝口不再提起奶奶。往往每次芸孃从家乡来,聊天时说起奶奶的近况,说她仍能跟着二孃到田间干活,说她去做客时仍能吃钝?的满满一碗肉,说她仍能自己背着背箩走到离家两三公里外的街上,自己买一背箩爱吃的零食背回来吃上一个街天。芸孃曾开玩笑地对老爸说,奶奶现在上街和到田间背回的那箩东西,即使是生病前的老爸都不一定能背得动……
但每次无论我们说得如何热闹,老爸都坐在一旁不搭话也不发表任何意见。我自以为是地猜想,寡言内向的老爸是不是想家了,是不是挂念那个无数次让他伤透了心,但毕竟生养了他的妈了。于是,四年前的清明节前夕,我提前请了假,向老爸老妈委婉地表达:咱们一起回趟老家吧,去给外公外婆和爷爷上上坟!
可让我很意外的是,老爸想都不想就坚决地回答了两个字:“不去”,我很惊讶:“为什么?”老爸答非所问地说:“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是不去!”老妈也在一旁附和:“我们不去,你要是想回去,那就自己回去一趟看看吧!”看着我愠怒不解的表情,老妈无头无脑但语气无奈地补充了一句:“你奶奶还活着!”。
我一下转不过弯来:“我们回去我们的,跟她活没活着有什么关系呢?”老爸生气了:“她活着我怎么回去?我如果不去看她,那就真是我的不是了!”。
“那我们就去看她一次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老爸的表情又阴沉了几分,再次甩给我那两个字:“不去!”。于是,这次我自以为得意的回乡之行计划,就在老爸坚决的态度中夭折,以后再提,老爸索性一个字不给直接起身甩手走人。
我一厢情愿地以为,古稀之年的老爸会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挂念那个事实生养了他的人。但实际上,是我没有深刻地体会到,多年来老爸他妈累加给他的刻骨伤痛和绝望,才有了他有生之年都不想再见到她的结局。
记忆中,老爸极少在我们面前提起他妈,每每提起也总是深深的无奈与失望。关于老爸和他妈的故事,绝大多数我都是听旁人和老妈说的。
我很心疼老爸没有一个正常的、传统的、发自内心关爱他的妈,使他从未得到过和体会过寻常母亲所能给予的关爱与温暖。老爸的记忆中,他的妈从未给他留过饭。饥荒年月,十二三岁的老爸被安排去摘攀枝花(晾晒后可充当食物充饥),当他满头大汗地背着满满一背箩冒着生命危险采摘下来的攀枝花回到家里时,看到的是空空如也的饭蒸子。本想着多摘几朵攀枝花晾晒着,让家里人少挨点饿而错过吃饭时间的老爸,委屈而又愤怒地端着空空的饭蒸子,转头看向他妈,她却没事人一样转身做自己的事去了,别说解释,一句暖心的话、一个关切的眼神都没有。
得不到关爱,吃不饱肚子的老爸,终于趁着东川矿务局到滇西农村大招工的机会,虚报年龄头也不回地爬上了开往高寒矿区的解放牌大卡车。那年,老爸未满16岁。
小小年纪就离家千里自己养活自己的老爸,并没有因此引起他妈的怜惜与关爱,肩上反而多了一份责任。他妈不定期的就会编上一个要命的理由让他寄钱回家,比如他爸病了,比如他某个妹妹(老爸有四个妹妹)没钱交学费了,再比如房子漏雨了围墙倒了等等,每个理由都火烧眉毛,等钱救火救命。而老爸对于这样的挂号信或者电报,基本没有什么抵抗能力,每次都是把自己搜刮一空外带借款。等终于省吃俭用、勒紧裤带把借款还得差不多时,他妈的下一个催款书又来了……
老妈说,直到她和老爸成亲时,老爸仍有很多外债。而奶奶不问情形向老爸逼钱的情况,没有因为老爸成亲而有所收敛,还逐渐变本加厉。每次老爸回乡探亲,也都因为没足够的钱递到他妈手里,而被他妈和妹妹们找各种理由为难和谩骂,每次都是假期没满,老爸就失魂落魄地含泪离开。
老爸的善良软弱和老妈的隐忍宽容,并没有让他妈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过分和不妥。哥哥两岁时,她不惜编造了一个爷爷病危的谎言,发加急电报让老爸火速回家。当老爸急得两眼冒火地推开家门时,看到堂屋里坐了满满一屋子人,上八位上不但端坐着两个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旁边还坐着生产队大队长,他爹他妈也好好地在大队长旁边坐着。
没等一头雾水的老爸醒过神来,他妈慢条斯理地开口了:“现在既然你回来了,那么今天就当着两个老辈子和生产队长的面把这个家分了,以后各吃各的,互不相干。”一直茫然地提着包站在门口的老爸,虽无法明白这突如其来事情的缘由,但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他,在听到他妈的这句话时,本能地提出反对。老爸认为,家里就他一个独儿子,按农村的习俗,给父母养老送终就只能是他作为儿子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所以坚决不同意分家。
可是,为这次分家会议筹谋已久,早已商议妥当、成竹在胸的他妈及他的家人,怎么可能听老爸孤独的据理力争呢!早已被他妈她们做好思想工作一边倒的所谓见证人,又怎么可能会为老爸主持公道呢!于是,名曰开家庭会商议分家事宜,实则开成了针对老爸的批斗会。
可怜实心眼的老爸一路担忧他爹的安危,马不停蹄地往家赶,风尘仆仆地赶进家门时,甚至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谁知刚走进家门,看到平日里难得在一起的一屋子人,满心的疑惑还没来得及问。没人给他一句问候,更没人给他倒一杯水,就被一群人审犯人一般轮番折腾到深夜……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只有老爸他妈和在场的那些人才说得清楚。老妈说,当她知道老爸回来后就被他爹他妈一直留在屋里没有出来时,感觉不太妙的她就一直关注着一墙之隔这边的动静。直到天黑尽了,饭菜热了又凉了几次,仍不见老爸的影子,坐立不安的老妈终于忍不住敲开了隔壁紧紧关着的大门。
她推门透过缭绕的烟雾寻找,只看到阴沉着脸的满屋人或警惕地抬眼看她或低头装无辜,独不见老爸的身影,不祥的预感爬上老妈心头,她强作镇定与屋里的人打招呼,并询问老爸的去向。一屋子人如同雕塑般坐着,问了几次,都没人回答她,直到眼看着老妈要发火时,老爸他妈才拖声噎气地斜着眼睛答应:“不是签完字就回克了嘛!”老妈忙问:“签哪样字?”他妈不耐烦地回答:“断绝关系的字!”老妈一听,只觉得全身发凉,她顾不上再跟那满屋子无情无义的人多说,边往外跑边从齿缝里甩下一句:“他大哥到现在都还没回屋”。
心急如焚的老妈祈祷着千万别出什么事,叫上同住一个院子的芸孃,分头去村里向几个幺舅求助,然后一行人点上火把,顺着村口和通向其他村的几条大路,一路叫喊着找寻老爸。
直到天露鱼肚白,大家才在另一个村的河边找到仍然拎着回家时的手提包,目光呆滞、满脚泥泞的老爸。而这样鸡飞狗跳的闹腾,几乎满村人都知道老爸被他妈和家人逼得深夜未归不知所踪,村里的亲戚朋友都点上火把四处找寻老爸时,他妈和他的家人却没事人一样呼呼大睡到天明。
一晚上声势浩大的闹腾,找到老爸后却出奇平静下来。事后,无论怎么问,老爸都只记得是逼他分家,其余细节无法想起;而他妈她们,每次遇到,都好像是斗赢了的公鸡一般昂首走过,根本不给人发问的机会。就这样过去了很久,有一次老妈因为一些生活锁事和她们起了争执,老爸他妈仿佛终于找到了显摆战利品的机会,旋风般地去屋里拿出一张纸条摔到老妈面前,老妈拿起一看,字条上有老爸的签字,还有大红手印,细看之下,竟然是“绝情书”。原来,在那个夜晚,被逼得神智不清的老爸不但答应了分家,还被迫在那张写着断绝父子、母子关系的纸条上签了字。原来,他的家人不但把老爸扫地出门,还让他背上了不孝敬赡养父母的忤逆“帽子”。
我满怀怨愤,更多的是不解:难道老爸不是他妈亲生的?是路边捡来的?亲生的怎么可能这样对待?分家和断绝关系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老妈告诉我,奶奶在村里一直是个奇葩的存在,常理难以解释,加上她向来只听从大闺女的怂恿:说什么新社会了,男女都一样了,她们当女儿的同样能顶半边天;说老爸虽然是儿子,但常年在外,根本不可能给父母养老送终。既然如此,就不能让无法尽到赡养义务的老爸独占着房子,她们要招上门女婿,要共同享有父母的老房子。老爸在外工作,赡养父母的责任就都是由她们承担着了,因此必须分家,不能让老爸一点责任没尽,还独自霸占着房子占着大便宜,而老妈在那屋里更是连“瓦片都没摸过一块”,又凭什么住在那个房子里。
我总算大概知道了这些事情发生的根本原因,但如今看来,总有让人哭笑不得的感觉。我始终想不明白,不管当时那幢平常破旧的乡村老房子价值几何,怎么可能比亲情还重要呢!?如今在我眼里,它更是腐朽得不值一提。可直到现在,老妈提起那段往事,仍然是不堪回首的心悸,她说,那段日子要不是还有外婆在后面全力支持着,她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当时,绝情的奶奶算计着,等老爸假期满了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请来证人分家当。心本就不平的她,又能分什么好东西给我们呢,可即使如此,她请来的证人的身影都还没从小巷里消失,她就又强行拿走了分给我家的大部份东西,最后我家空荡荡的屋里竟是无柴无米无油,甚至锅都是漏的。
分家完毕,已是太阳西斜,家里却无法燃起炊烟,拉着频频叫饿的哥哥,老妈呆立在院子里,欲哭无泪。好在同院的幺奶奶出来牵过哥哥,把老妈拉进了屋里,把添好的热饭递到哥哥手里,安慰老妈:“再难的火焰山都能过去,这几天你就在这里和我们开伙,我们就在一个院里,只要有我吃的一口饭,就绝对不会饿着你们娘儿俩!”直到这时,老妈冰冷的心才有了一丝暖意。
再难的日子也要过下去,缓下心神的老妈,把年幼的哥哥托幺奶奶带着,她独自去几公里外的娘家求援。都说屋漏偏遇连绵雨,当外婆帮老妈收拾好必备的柴米油盐驮在毛驴背上,让放学回家的大表哥牵着,老妈背着满满一背箩日用品走出娘家门不远时,老天下起了大雨。老妈说,下刀也得回呀,家里有年幼的哥哥,第二天还得照常出工。就这样,老妈背着背箩在后面扶着推着,大表哥在前面拉着拽着时不时滑到田梗下的毛驴,冒着浇得人睁不开眼的雨水,一步一滑地往家里赶。
谁料到回到家时,却看到已经分给我们家的大门上又被奶奶加上了一把大锁……每每提起那段日子,老妈都是不堪回首的后怕和愤恨,而我这普通愚钝的脑子也一直想不明白,一直无法理解——这是一家人?那人是老爸的亲娘?
人们都说“隔辈亲”,按理说老爸他妈对他不亲还勉强可以用八字不合牵强地说过去,但如果与我们所有人都八字不合,那就怎么也说不过去了,可事实却遗憾地证明,她对我们这些孙子孙女也是同样的冷漠甚至冷血!
记得小学时,老师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我的奶奶》。从听到作文的题目开始,我就很不开心地坐着发呆,恼恨老师布置写谁不可以,为什么偏偏要写她。终于,放学前,我鼓起勇气找到语文老师问:“我能不能写我的外婆?”老师问为什么?我哼哧了半天,还是只跟老师说了一句:“因为外婆对我最好,我最喜欢的也是我的外婆!”
我无法对老师说,别人的奶奶对孙子孙女们都是满满的关怀与慈爱,而我的奶奶永远与慈爱无关,我所有的记忆里都没有她关心关怀过我的片断。我无法写我放学回到家门口时,老妈因农忙插秧不在家大门紧锁,换工回家吃饭路过的乡邻婶子,见到独自在巷口张望的我和走进巷口的奶奶,就好心地同时对我和她说了一句:“你妈怕是忙不赢回来煮饭给你吃了,你跟着你奶奶去吃一碗算了!”老爸他妈一听,紧走几步到她家门前,说了一句:“我热冷饭吃,不够吃!”然后转身进屋“呯”的一声把门紧紧地关上了。现在想起来,当时一脸茫然站在门外的我,就犹如一个遭人嫌弃的可怜小乞丐。
我也无法写当时只有四五岁、还对所有的一切充满好奇的我,因听到老爸他妈要去做客,就背着老妈悄悄跟在她的身后,希望她能带上我去看看美丽的新姑娘(新娘子)。可当她发现我跟在她身后时,毫不犹豫地一路小跑把我扔在了巷子里伤心哭泣,让邻居家的恶犬将不满五岁的我咬得血流如注……每次我一看到膝头明显的疤痕就感受到奶奶的冷漠和无情。
老爸他妈给我的记忆里,除了满满的心酸和毫无温情可言的遗弃,哪有别人笔下一丝半毫的慈爱和关怀,这叫我如何去写她呢!又叫当时的小小少年情何以堪啊!
如今我也做了母亲,也有了自己的儿子,对老爸他妈的所作所为就更无法理解了。在同情和怜悯老爸的同时,庆幸自己有一个正常慈爱的老妈,也庆幸老爸没有因为他妈无法理喻的做派而心理扭曲。庆幸的同时,对老爸他妈的怨愤和不满也无法从心中淡去。作为老爸的亲闺女,无论长相还是性格都有他强大的基因,所以老爸无须多言,我就绝对地站在了他的这边,无论他恨他妈还是漠视他妈,我都觉得理所应当。虽说去看看她也无妨,但那是因为我早已从内心深处漠视了她,去看她就如同是看个路人罢了。但老爸不同,那是他的母亲,是此生无法改变的事实,是他一生渴盼而无法得到的温情,也是如今他心上触之滴血的刺!
后记:因着《故乡叙述 散文写作》座谈研讨会上,红孩老师说,一两千篇写关于母亲的散文,百分百都是歌颂无私而伟大的母爱时,我的脑子里一下就跳出了我爸他妈来。我想,假如老爸来参加这次座谈,听到“母亲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的呐喊时,会不会心碎地颓然离座。对于他的母亲,但凡知道的乡邻都认为她就是个不讲理的“横人”。村子里熟悉他们母子、兄妹的老辈人就曾经这样劝慰过老爸:“算了,他大哥,你们是刀斧场上会来的母子、姊妹,下辈子投胎的时候一定要离她们远点,记得有多远要躲多远,千万别再遇上了!”。
村里长辈唯心地认为,老爸是在斩杀恶人的菜市口不小心遇上她们,糊里糊涂结成一家人的,这辈子已无法理论这其中的冤屈,只能指望下辈子老爸能小心些再小心些,远远地避开她们,千万不要再受今世之苦了!我对总结说出这句话的长辈佩服之至,他们这是曾看到老爸承受遭遇了多少的冤屈冷漠和不公平,才说出了这句不怕被那几个村里出名不讲理、不知“道理和关爱”为何物的“横人”攻击的话来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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