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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红颜未展白骨枯 [打印本页]

作者: 雨夜昙花    时间: 2005-10-14 09:19
标题: [原创] 红颜未展白骨枯
  那个黄昏与夏天所有的黄昏一样:有风徐来,一天的闷热渐渐散去。

  饭后我便坐到桌前,英语课文与单词均要背,还要做三、四份卷子——很快就要中考了,集中大复习已经开始。其实分数好与不好都没什么关系,只要我爸爸肯出钱,我可以上任何一所中学。上个好中学自然是为了考上好大学,然后找个好工作。好工作的定义是什么呢?挣钱多?多些自由?我并不清楚,但我从来没有把挣钱看成我学习的目的。

  其实我不知道我学化学物理干什么,就如我不知道经纬网与我有什么关系,某个国家产黄金又与我有何关联一样。过去我一直认为人吸入空气呼出空气,通过学习我知道人吸入氧气却呼出二氧化碳。我不用知道氧气的组成,照样因为它而存活,但现在我知道原来每一个人都是污染源。过去我觉得爸爸与人搓麻将天经地义,知道“商品的价值量取决于生产商品的社会必要时间”后发现,那些人成千上万地把钱赢走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更为奇怪的是,我不懂得爸爸的钱从哪里来。我不喜欢学习,学得越多越觉生命虚无——那么多的古墓被后世子孙挖掘出陪葬品后来展览文明,那么多的英雄身后是如山的白骨,那么多的理论其实并没有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检验。而且我发现,任何语法都是语言出现后才归纳总结的,这规律并不万用万灵……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得背下来。不过这一切都难不倒我,我的成绩一直维持在前三名,虽然我不知要学这些干什么。

  黄昏是我最爱的,弟弟们都还没有回来,不知又疯到哪里去了。妈妈通常不回家吃饭,总是夜很深才回来。每次她进来,喜欢叫着嚷着:“叶青叶白,你们出来!”这种时候,她多半喝醉了,叶白不会出来,或已睡熟或装没听到。我只要一出去,便得听她叨叨说好一会,时常还得扶她进卧房,为她整理一身一地的污物。我时常认为这个戴着硕大钻戒、满嘴酒气的女人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身上有种香气,是母亲天然的芳香。那时她喜欢把我抱进怀里唱一首歌:“你是妈妈的乖宝宝,你是妈妈的红太阳”,还会问我:“你今天想吃蒸鸡蛋还是肉饼?”甚至,她会因为我在幼儿园受人欺负,而堵在门口一定要那人的母亲向我道歉。现在,那个妈妈已许久不见。这改变很奇怪,母亲怀上叶白后,开始与父亲吵架。她极度地不快乐,时常哭泣,但叶白还是在她肚里一天天长大,把她的肚皮撑得圆鼓鼓的。我总担心她的肚皮有一天会被撑破。但爸爸显然不在乎这一点,他甚至去推妈妈,一下又一下,直至妈妈摔在地上号啕大哭才摔门而去。每逢这样的时候,我会从角落里走出来,想抱住妈妈,让她别哭,唱“你是我的乖宝宝你是我的红太阳”给她听,然而她不听,却抱住我大哭:“妈妈留不住爸爸,他在外面有狐狸精了。”终于有一天,妈妈在又一次摔倒后,生下了叶白。叶白的名字是妈妈在医院里取的,说她倒在地上时,眼前一片白。

  叶白占据了妈妈的大量注意力,她再没有把我搂到怀里唱:“你是妈妈的乖宝宝,你是妈妈的红太阳”,但她也没有对叶白唱。我常悄悄躲在暗地里看妈妈与叶白。那段时间妈妈应是快乐的,她总是抱着叶白哄他入睡,她会温柔地说:“白白快快长大,替妈妈杀了那个狐狸精。”我不知妈妈为何不让我去杀狐狸精,其实我比叶白聪明并有力得多。

  叶蓝是突然出现在家里的,他只比叶白小一点点。我很奇怪他会活下来,因为爸爸把他抱回来后再也没有看他一眼,只请了个女人专门喂养他。妈妈时常恨恨地看着他,说:“叶南,这名字真好,所有忘恩负义的人都用这个名字!”

  叶白与叶蓝还是长大了。我不喜欢他们,总认为他们的眉眼间有层阴森,我认定所有的快乐与幸福都是被他们剥夺去的,但他们好似也并不快乐,两人总凑在一起低声说话,也会团结一心地对付欺负他们的同学。妈妈为此失望,她总认为叶白应该恨叶蓝,从那时起她迷上了酒。爸爸仍然时常不回家。

  天已黑了,叶白叶蓝还没有回来,谁关心呢?我不过是为他们做饭洗衣的人。

  家里仍会有人来,或是我的爷爷奶奶或是我的外婆。爷爷从不正眼看我,他只会搂着叶白与叶蓝说:“乖孙”,奶奶则进卧室翻妈妈的首饰。我最怕的是外婆,她总会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你妈的钱放哪里?”又问:“你一个月多少零花钱?”我就是把身上的钱全给她,她仍是说:“可怜我一把屎一泡尿地把你妈拉扯大,这个没良心的有钱就不认妈了!”然后一路骂着一路出门去。

  他们每来一次,妈妈回来都要又哭又骂地闹。后来我请人来换了锁,任他们在门外怎么骂都不理会。从此断了这些来往倒好,只是外婆仍会在路上堵我,向我要钱。

  爸爸对于我来说,是个提款机。他在钱上是大方的,许多女人因他这一点前仆后继。他每个月出现一次,把生活费交给我,留笔钱给妈妈就走了。他甚至从不看叶白叶南。其实我不明白他每月固定的出现是为什么,因为他完全可以把钱打到我和妈妈的卡上,而妈妈也不再拉扯着他哭闹,她现在更爱那些各式各样的酒巴,我想她已忘了要报仇的事。但我没有忘。我想过去那个妈妈,她美丽芳香。

  有人不停地按门铃,从没有朋友来这里,我想不是爷爷就是外婆,于是不理会。直至一个孩子到我的窗下叫道:“姐姐姐姐!叶白叶南出事了!”

  我推开窗,见三四个孩子围着窗外:“姐姐,我们去游泳,叶白叶南跳下去就没有起来。”有两个孩子已在哭:“我们请池塘边的大人找找他们,那些大人根本不帮忙。”

  我忙抓了家里所有的钱,随孩子们一同往池塘跑去。一面跑一面听到了那些很久以来一直缠着我的碎语:“高些的那个倒是亲生的,矮的那个是外面女人生的,人家得了一笔钱,孩子也不要就走了。”“你看那个女的,她爸爸在外面乱搞女人,她妈妈是个酒鬼。”……本来小区里有游泳池,我知道叶白叶南为什么不去那里,而要到肮脏的池塘,因为总会有人拉住他们貌似关心地问:“你喊家里的那个女人什么?”“你记得生你的女人吗?她不要你只要钱。”“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就是被你弟弟的母亲抢走的?”正如她们会问我:“你爸爸还回来吗?”“你妈妈是不是晚上也不回来了?”。

  池塘边没有人,但我知道,叶白叶南在池塘里。我不知他们为什么要来世上,也不知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放弃。这时我想听他们说:“姐姐,你炒的小瓜最好吃。”现在,桌上的小瓜一定已凉了。

  我找到附近的农家:“请一定一定帮我把我弟弟们找到,我会重谢。”说着放下三千元:“这只是定金。”

  那些本来漠不关心的人急忙从屋中冲出,也有人衣服都没有脱就跃进池塘。

  我走到路上,我知道妈妈在哪里——城里的任何一家酒巴。搭了一辆出租车,我一家一家酒巴地寻找。妈妈十分有名,她为人舒爽,喜欢请人喝酒,泡酒巴的无人不认识她。很快,我就在一家名为“黑蜘蛛”的酒巴找到她,若不是服务生把我带到她面前,我不会知道她就是我妈妈,感觉里,我已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她,我不知她竟已如此风尘。我走到她面前,说:“叶白叶南出事了。”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然后喝了口酒,用手指指我:“小妖精,别挡着我,那面有凯子,自己去泡。泡着了金山银山都是你的。”我异常冷静地说:“叶白叶南出事了,他们现在还在池塘里。”她用手抓住我的衣服,然后摸到我的乳房,狠狠地一捏:“雏鸡,乘还有本钱,快点捞钱!”旁边的人均大笑起来,她不理我了,开始喝酒。
我走出酒巴,搭上出租车回家。我不再在乎叶白叶南是否还在池塘里,其实我从来没有在乎过他们,他们向来低眉顺眼,成绩倒数第一二。而我学习是为了什么?只不过想妈妈抱我进怀里,说:“你是妈妈的乖宝宝,你是妈妈的红太阳,妈妈以后就靠你了”。但我的妈妈已不在,那个因为我砸碎了邻家的玻璃被人寻上门来,护住我与来人对吵的妈妈再也不在了,酒巴中的那个女人,她甚至不知道在她赶走请来家中做事的阿姨后,所有的家务全是我在做。

  家里没有灯,爸爸没有回来,叶白叶南也没有回来。是,我忘了,他们在池塘里,怎么会回来呢?我找到了那把刀,很多年前就藏在床下的刀。这刀有个特别的名字,叫断肠,只要用力刺进去一搅,肠必断。我花了三百元才买来。

  窗外的梧桐树还是一样的浓密,我一直深信它们有一天会长成大树,如今它在我的窗外舒展。我会许多关于梧桐的诗,如“梧桐树,三更雨,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如“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如果没有功课,我会对着窗外的梧桐想自己的许多心事。我把窗关上,把窗帘拉上。然后拨电话给张玉,她是副班长,总喜欢在背后说我是嫖客的女儿。是个男人接的,也许是张玉的父亲,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甜美:“我找张玉。”当张玉的声音出现在话筒里时,我冷静地告诉她:“张玉,你很蠢,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你是为了让你永远蠢下去。你妈在我住的小区里有套你们都不知道的房子,因为她是个情妇是个婊子!你以为你有多高贵?你身上的衣服是你妈贱卖自己才买给你穿的。”我很满意地听到张玉尖锐的叫声。

  我又拨个电话给小区里某家住户,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是怎么弄来的电话号码,那面的女人一接起电话我便说:“婊子!你一夜卖多少钱?与狗睡一觉又要付你多少钱?!”然后放下电话,这个女人,她曾告诉我:“你爸爸不要你们了,他在外面又有女人了。”其实她不过是个被包养并进入过期状态的二奶——也许很快就要从这里搬出去了。

  最后一个电话,我拨给爸爸,他的声音十分不耐——你很快就不会对我不耐烦了:“爸爸,有个姓刘的人找你,你在哪里?”这个谎话其实最不能骗人,但既然世间所有的婊子都骗得了他,为何我不行?果然,智商为零却有大把钞票的他说道:“刘总?让他到街心花园的旋转餐厅来。”

  我知道那里,在二十一楼。

  我把身上的钱全给了出租车司机,他万分惊讶,结结巴巴地说:“小姐小姐,你的钱……”我回头冲他一笑,我知道我的笑美丽动人,一如我过去的妈妈,只是我已没有机会展露——这是我唯一的资本,虽然我才十六岁。而钱是什么东西?我最不缺的就是钱。

  爸爸身边坐着一个女孩,我看她不象妖精,她与我一样年轻,最多十八岁。另外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身边也坐着一个女孩,也不会超过二十岁。她们不是妖精难道我是?

  我微笑着走过去,一刀刺进那个不象妖精的妖精肚里,用力一搅,然后拨出来,在众人的惊叫声中走向另一个女人,一刀刺进她尖叫的嘴中,然后离开。

  我没有走出多远,因为我看到了玻璃,我知道我可以砸碎它,而妈妈会来护住我,她会与骂我的人吵,然后再摔出钱来砸给对方。

  我真的弄碎了玻璃,然后,下坠。

  谁说过红颜刹那白骨,我注定不是红颜,却绝对成为白骨,只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们的白骨塑造的是谁的功名?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作者: 式路    时间: 2005-10-14 09:22
标题: 回复: [原创] 红颜未展白骨枯
最初由 雨夜昙花 发表
  那个黄昏与夏天所有的黄昏一样:有风徐来,一天的闷热渐渐散去。

  饭后我便坐到桌前,英语课文与单词均要背,还要做三、四份卷子——很快就要中考了,集中大复习已经开始。其实分数好与不好都没什么关系,...

作者: 拈花微笑    时间: 2005-10-14 10:21
标题: 姐姐写起小说来了啊
可是,为什么是这样的凄残的呢,看得我毫毛阵阵,我倒是希望大家都能和睦睦,无论是现实还是小说。
然而,往往不是如此。不是。
作者: 敬一兵    时间: 2005-10-14 11:41
孤漏寡闻的我第一次读到昙花写的小说,感觉文字是男性化的,思想是质感的,确实耳目为之一新。当然这种新的印象,也与“她用手抓住我的衣服,然后摸到我的乳房,狠狠地一捏:‘雏鸡,乘还有本钱,快点捞钱!’旁边的人均大笑起来,她不理我了,开始喝酒。”的描述有关。
作者: 一瓢水    时间: 2005-10-14 14:28
热烈欢迎雨夜昙花的到来!您的到来,使太虚蓬壁生辉!):
作者: 葛瑞英    时间: 2005-10-15 16:37
雨斑小说写得同样出彩,学习,问好!
作者: 陌笛    时间: 2005-10-15 17:16
文章写得凄美又透着文美.问好昙花.
作者: 林下客    时间: 2005-10-16 01:02
题目不好。文字非常好。非常好。喜欢。
作者: 蓝色的小木屋    时间: 2005-10-17 09:49
标题: 回复: 姐姐写起小说来了啊
最初由 拈花微笑 发表
可是,为什么是这样的凄残的呢,看得我毫毛阵阵,我倒是希望大家都能和睦睦,无论是现实还是小说。
然而,往往不是如此。不是。


有这种感觉到
作者: 式路    时间: 2005-10-17 10:08

作者: 雨夜昙花    时间: 2005-10-21 08:13
谢式路:)

拈花: 好妹妹:)

敬一兵:我的确不写小说的,有时朋友布置了东西,散文实在无法写,只能这样凑合。这篇是一位朋友看到一件事:一家三个孩子,小的一个游泳被淹,大的去救,也没有起来,最大的那个也下去了。因而让我和珠儿姐试试看,能不能写下来。

一瓢水:呵呵,说得我电灯泡似的。:)

谢谢葛瑞英。

陌笛好:)

林下客:是,标题没有取好:(

谢谢蓝色小木屋。
作者: 左显辉    时间: 2005-10-21 17:30
非常细致地表达了一种歇斯底里状态,感觉很好。
不过结尾似乎不怎么好,尤其“一将功成万骨枯”用在那里不好。我个人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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