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验尸官

马克

　　　　　　　　　　　　验尸官


　　老赵在尸体旁边蹲下来，戴上助手小江递给他的手套。

　　正是东北盛夏季节，由于被群山遮挡得密不透风，山谷好象被捂了一床厚被的蒸笼，漫天流火，酷热异常。数日不停的倾盆大雨，山洪暴发，江水猛涨，正是在这种让人心绪烦乱的季节里，北江电站报告称在疏通泻水口拦洪栅时发现了一具半截尸体……

　　水大流急，山上山下的木材杂物全被冲进拦洪栅，漂浮物剧增，电站工作人员赶紧清理打捞泻水口，以防堵塞拦洪栅造成毁坝事故。负责清理拦洪栅的几个人手拿专用工具，冒着危险下到水里不停地捅，不想一下捅出一个白花花的东西。

　　“什么玩意？哎那是什么玩意？”

　　物体在混黄的旋涡中左右翻滚，看不清楚，愈发引起了几个人的好奇，他们齐心协力伸出木杆想把它打捞上来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谁知，好不容易弄到跟前了，一看，人们大惊失色，登时吓得一连串不是人声的惨叫，扔了杆子掉头就往坝上爬：

　　“哎哟——人人人！碎尸！是不是？”

　　他们吵嚷着，回首手指着，既怀疑又不敢相信。领导闻讯赶来，一看，就喊：

　　“快快快！看着真象人，是人就更得捞上来啦！快捞上来——”

　　老赵的工作就是出现场，现场勘查，尸体解剖，检物化验。三百六十天，他几乎就是跟尸体一起度过。这一具，白花花的尸块只有人体的半截，无头无四肢，已经完全高度腐烂变形。如果不仔细辩认，几乎很难看出那是人身体上的什么部位，距离好几米一股怪味就扑鼻而来，作为一个经常面对死亡的验尸官，老赵有比常人多百倍的面对尸体场面的经验，那些不同表情的僵硬死相，令他常常揣测死亡的感觉。他是省厅技术专家组成员，他知道死亡是什么，与死亡前一刻的恐惧相比，死亡就是生命的终止，再也无法回到人间，死亡是如此普通又何等神秘。身后，浩荡黄水从泻水口打通的山洞里汹涌而过。

　　一股更加浓烈的刺鼻臭味直扑面门，沁入心脾，令人恶心得直想呕吐，一种异常的感觉迅速传达给大脑。刚刚露头的太阳光下，他的手在包着尸块的一只已经开花朽烂的编织袋里小心翼翼一点一滴地进行，渐露高度腐烂的一段上半身。由于长期江水浸泡，已经骨糟肉烂，面目全非——其状惨不忍睹，其味臭不可闻！编织袋内外和尸块上爬满蛆虫，人往前一走，“哄”地一声从飞起一层绿头苍蝇，狭窄的江坝上有好几条拖着长尾巴的蛆虫已经蠕动到了脚跟前。泻洪道里面空间有限，氧气稀薄，氧气稀薄的空间又被尸臭充溢，除了一线从洞外射进来的阳光，其余地方都被笼罩在阴影中。几个人感觉快要窒息了。试想一下，在人工开凿出来深入大山的泄水石洞里，耳边洪水奔涌，震耳欲聋，脚下尸臭蛆虫满目，几个活着的人单独与一具没有手脚和脑袋、只有半截白花花、虚胖森人，一动就烂的恶臭尸块和蠕动的蛆虫在一起，那种恐惧和恶心是什么感觉，何种滋味？即使专门与各种各样尸体打交道的法医老赵、段振林这种具备坚强意志和良好心理素质的警察，头皮也禁不住一阵阵发麻，恶心难忍……

　　换了常人，大概不被吓死也会被吓疯！

　　当然，验尸官也不是超人，但他们是警察，别无选择，硬是凭着对自己神圣职业、警察精神和捍卫法律尊严惩治凶犯的信念支撑，才忍受了种种常人难以忍受的巨大恐惧，为了尽量掌握情况，分析案情，他不得不将尸块翻过来，调过去，一点点、一处处地进行认真现场检验、勘查，数小时后，战胜了难以克服的困难，终于完成现场勘查任务。这时，同行现场走访调查目击证人、询问打捞者工作也已经进入尾声，制作了数份电站现场笔录……

　　旁边看热闹的人和电站职工好奇地看着尸块，他们关心的问题很可笑也很简单：

　　“这是男的是女的呀？”

　　有人近前低头仔细看看，摇头。

　　“看不出来。”

　　有人说是男的。

　　有人说是女的。

　　于是耳边就被越来越激烈的喧嚣充斥。老赵十分讨厌，但如果换一下位置，他也会加入他们的行列。问题在于，这种无谓的争吵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正常思维和工作。人们理所当然地被同行请离了现场。实话说，就连法医老赵也看不出来尸块是男是女。一切完毕，杨统绪大队长命令将尸块运回县里，作进一步检查。原来的编织物已经不能利用了，警方只得派人去买了新编织袋。那半截尸块由于拦腰截断，生殖器部分缺损，阴部被挖掉，加之腐烂严重，胸部平平，女性特征不明显，发育不完全，运回局里后大家继续围着研究，也没有看出里表，一时间难以分辨该被害人到底是男是女。凡搞刑事侦查的都知道，对于无名尸，首先要确定尸体性别和尸源，然后才能进一步开展工作，否则，恐怕神仙也难下手。为了弄清死者性别，法医老赵和段振林、丁国庆将尸块解剖，最后终于从其肚子里面发现有子宫——这一女人所特有的器官，最终确定被害人为：女性，年龄大约在２５＿４５之间；有生育史；姓名、身份、住址、死亡时间和死亡原因不详。估计他杀的可能性较大。

　　高峰局长听过案情汇报和老赵的个人意见后，感到事态严重，和司海鹏副局长、杨统绪研究统一认识，为进一步搞清此案的来龙去脉，认为首先必须尽可能多地掌握尸体其他部分。决定对北江水库进行打捞。

　　打捞工作随后开始……

　　但是一连打捞了好几天，也未有任何新的收获。北江库区的水很大，浩渺无边，水库的同志很支持，每天派出铁皮小船和员工荡在上面，拖着几十斤重的铁锚跟公安局的人一起尽心尽力地打捞，可是要想在如此大的水库里打捞起什么东西，真的是无疑于大海捞针！水里的一组同志在尽心尽力地捞，岸上一组也在周围走访调查，就在船上的同志几乎丧失信心的时候，岸上传来一个好消息！有一个住在附近砖瓦厂的人跟警方反应说，前些日子水库放水时他在里面打鱼，曾经踩着脚底下有软乎乎的东西，好象是编织袋装着什么东西，当时也没太在意，现在水库里突然发现被编织袋包裹的女尸块，他突然想起了这件事。经详细询问，他向警方指出了具体位置——尽管如此，此时早已不是彼时，那时是放水，底都快露出来了，现在是涨水，先不说他指的地方准确与否，这么大且如此深的水库，拖着那么重的铁锚在那一区域拖来拖去也没有拖出任何名堂。不过，偶尔，沉重的铁锚过处，会有一圈一圈的油花升起来！

　　杨统绪和司海鹏分析：有“油花”就有戏！否则，这水库里面怎么会有油花？

　　法医老赵觉得这样捞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建议司局长亲自去跟水库的领导商量，打算请他们再把水库里面的水放干，以便水落石出，弄清里面到底有没有其他尸块，是什么东西一直在冒油花？

　　打算不错，可水库领导一听直摇头，不干。

　　“那得多大损失呀！你以为这么一库水说放就放了呀？”

　　“放干水可以，但你们公安局一天至少也得给我们５０万，这水才能放。要不，不行，损失太大了……”

　　一听一天就要５０万，司局长也有些意外和傻眼：怎么这么多？

　　“损失呀！”

　　“伙计，我们这是办案，你是不是趁机砸杠子呀？”大家都是熟人，司局长和法医老赵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别说一天我给你５０万，就是一年要我们５０万，我们公安局上哪给你弄钱去呀？啊？你当我们局是大肥羊呀？帮帮忙，帮帮忙，啊！好事做到底，案是你们报的，人是你们捞的，现在你们的人还在水里帮我们打捞呢，帮忙也就别讲条件啦，你想想，咱公安局为了谁？还不是为了破案，为了查清事实真相吗？说大点是为保护老百姓的生命安全和惩治凶手，说小点还不是关系到你我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吗？好不好，啊？”

　　“可现在是经济时代呀，伙计，什么叫经济时代？你破案也好，怎么也罢，总不能一切损失都让我们扛吧！”

　　见对方仍然犹豫不决，法医老赵说：

　　“尸体不打捞出来，全县城十七八万人天天都得喝你这水库里泡出来的臭自来水。你不喝？还是我不喝？啊？”

　　话不在多而在精。一听这话，对方有点心动了。

　　也是呀！自已家不也得天天喝这个水库里泡出来的“臭自来水”吗？

　　“那就放？”

　　“放！”

　　“不给钱？”

　　“我哪有钱？”

　　好说歹说，水库领导终于答应无条件放水……

　　有话说水落石出。原以为水一放干，里面的东西自会一目了然。可是当水放到一定程度时，却再也放不干了，中间靠山部分的一条深沟仍然有水而且挺深，没办法，司海鹏和杨统绪只得继续派人乘小铁船天天在上面荡着拖着铁锚来回打捞。后来，终于有了收获——工夫不负有心人，无论怎样水库还是帮了大忙，放水第二天下午拖上来的是一颗长发人头，接着天快黑尽时又拖出一个编织袋的胳膊和两条大腿……至此，一条女尸已经差不多全了。

　　这就要看法医老赵的功夫了。验尸官，不仅仅是要将尸体验明正身，更为重要的是要从尸体上发现问题。情杀？仇杀？还是另有原因？一切都靠他哩。无论如何，这是对技术与责任的严峻考验。情杀，就要提取到尸体内部的遗留精斑，可是尸块被水浸泡这么久，能否提取到本身就是个问题；仇杀，也要提出可靠的技术细节与理论根据；其他原因当然更需要他拿出能够说服人的依据，否则，不是让侦查走弯路，便是无从下手。技术、法医们忙得不亦乐乎，腾出两手打开编织袋，由于编织袋被尸水所腐，一提就成碎片，尸块也成稀烂状，提得不好就会把耳朵或胳膊扯掉。又要翻动，又要捆尸，随着烂肉被翻动，恶臭一股股冲入鼻中，薰得老赵、段振林、丁国庆几个人好几次差点当场晕倒……几个刑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把现场收拾好，尸块弄上岸。

　　回到局里，为了保管好尸块，杨统绪征求法医老赵意见，最后咬牙决定在刑警大队经费十分紧张的情况下特意去买一个冰柜回来，专门用来冷藏一块块碎尸物证，以便将来有线索时用于破案之用。不然，随着时间推移，即使他们有心破案，这具女尸也没有可能再指引自己姓甚名谁及冤死的谜底了。

　　但是，侦查情况并不理想。

    当今社会，案子层出不穷，老赵不得不放下暂无头绪的女尸块，忙于侦破一起爆炸案，工作紧张而繁杂，大家数日全部集中在乡下一个参场，只好把这些无名无主的碎尸块冷藏在刚刚买来的新飞冰柜里，案子也暂时挂了起来，极有可能成为一起无头案和疑案。

　　然而，法医老赵的眼睛最终没有让它成为一起悬案。

　　对于女人，老赵有一种本能的同情与尊重。无论她因何被杀，他相信背后都必定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复杂凄惨故事。作为验尸官，他有责任让她“开口说话”。三个月后，他终于提取到了他希望找到的东西。根据他的报告，同行找到了无名尸源，查清了她的工作单位、家庭成员和社会关系。更重要的是在数不胜数的嫌疑人中最后锁定了重大嫌疑人李二百，尽管李二百瞪着眼睛死不认帐，老赵仍然不动摇他在显微镜下看到的东西。在等待公安部签定报告的日子里，实话说，老赵并不轻松，心情是极其矛盾和复杂的。现在两份报告结果已经出来，就摆在他眼前了。

　　下面的内容读者就可以省略不看了，因为它涉及一些专业与技术性很强的参数，因此也就枯燥无味。不过有兴趣的同志看看也无妨。内容如下：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物证检验报告

　　（２ＸＸＸ）公物证鉴字第１２２４号

　　一、委托单位：北疆省大国市公安局

　　二、委托人：赵一达

　　三、委托时间：２ＸＸＸ年８月Ｘ日

　　四、简要案情：无名尸（女，２５－４５岁）被害
   
　　五、送检材料：被害人阴道拭子一份，编为１号。嫌疑人李二百的液体血一份，编为２号
   
　　六、送检要求：所送无名尸的阴道拭子上的精斑是谁所留
   
　　七、检验过程：精子检验
   
　　取１号检材少许，经伊红美蓝染色，显微镜下检见少量精子
   
　　复合扩增检验

　　用两步法提取１号检材的精子ＤＮＡ，用０ｈeiex法提取２号检材ＤＮＡ。取１、２号

　　检材的ＤＮＡ，Proriler  plus系统复合扩增，３１０型测序仪检测，得ＤＮＡ分型。
   
　　八、检验结果：Ｄ３Ｓ１３５８  ＶＷＡ    ＦＧＡ   Ａｍｅｌ  Ｄ８Ｓ１１７９

　　Ｄ２１Ｓ１１  Ｄ１８Ｓ５１  Ｄ５Ｓ８１８  Ｄ１３Ｓ３１７   Ｄ７Ｓ８２０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１５／１７  １４／１９  ２４／２４   ＸＹ  １３／１３  ２９／３１．２

　　１３／１５  １０／１２  １１／１１  １１／１２   １５／１５   １６／１７

　　２４／２６  ＸＹ  １０／１２  ３０／３３．２  １３／１６  ９／１１  ８／１０   

１０／１２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九、检验意见：……

　　同时被送检的还有犯罪嫌疑人李二百的血样一份——这是最为关键的一份检验报告。

　　老赵的眼睛盯在上面。
   
　　空气似乎凝固了……

　　详细内容如下：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物证检验报告

　　（２ＸＸＸ）公物证鉴字第１３００号

　　一、委托单位：北疆省大国市公安局

　　二、委托人：赵一达

　　三、委托时间：２ＸＸＸ年８月Ｘ日

　　四、简要案情：２ＸＸＸ年７月１６日，校办会计李荷花被害

　　五、送检物证材料：

　　嫌疑人李二百的血样一份，编为１号

　　六、送检要求：

　　与李荷花被害案现场提取的精斑ＤＮＡ型进行比对

　　七、检验过程：

　　用CheleX法提取１号检材ＤＮＡ。取１号检材的ＤＮＡ，经ProrilerPlus系统复合扩增，３１０型测序仪检测，得ＤＮＡ分型

　　八、检验结果：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D3S1358 vWA FGA AMel D8Sll79 D21S11 D18S51 D5S818 D13S317 D7S820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 15/17 14/19 24/24 XY 13/13 29/31.2 13/15 10/12 11/11 11/12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九、检验意见：

　　李荷花被害案提取的阴道拭子及卫生纸上的精斑【（２ＸＸＸ）公物证鉴字第０８５

３号】，是李二百所留的可能性为９９．９９９９％。
                    
　　鉴定人：副主任法医师：邱  Ｘ（签字）

　　　　　　副主任法医师：刘ＸＸ（签字）

　　　　　　主任法医师：常ＸＸ（签字）

　　　　　　　　　　２ＸＸＸ年９月Ｘ日（公章）

　　“这个王八蛋！”

　　这两份沉甸甸的权威报告无疑为李二百开具了一张下地狱的通行证——最后一行字尚未看完，平生极少动怒的老赵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

　　老赵在刑事日记中写道：李荷花的命运是可悲的。李二百的命运是可恨的。生前，他们通过相互交往，由共同、错误的“信念理想”、行为方式而产生认同意识，彼此同情、理解、支持，进而形成危害社会的犯罪源。加之主流社会对他们的思想、行为采取否定、排斥态度，更加深了他们彼此之间的依赖感，逐步形成了危及社会的群体。现在的人际关系和交往层面是极其复杂的，真情让位于利用，最终这俩个人却因情生恨，因恨成仇，痛下杀手，酿成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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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流石

别具一格的文章。

春江花月夜

　向忠于职守的验尸官致敬！向纤毫毕现的作者致敬！可是我不敢细看，我要－－　　了，愿世上少一些这样的惨剧。

叶柄

读来心酸
马兄下了大功夫
学习

左显辉

功力非凡，纯熟自然。

马克

最初由 清泉流石 发表
别具一格的文章。

　　问好。

千百次回眸

这样精彩的小说,只有马克这样有深厚文学功底的人,才写得出来,

落梅

真的是功力非凡，悬案已破，向验尸官致敬．

王纪金

马克兄功力非凡，知识渊博，学习

邱天

很不错的小说！提。

一楠

马克兄凡涉及侦破题材的文章都很专业，而且描写精细入微，给人知识和启迪！问好！

雷公子

此篇独具匠心，故事也好，可以拍电视剧的。非万元不能卖。

马克

最初由 春江花月夜 发表
　向忠于职守的验尸官致敬！向纤毫毕现的作者致敬！可是我不敢细看，我要－－　　了，愿世上少一些这样的惨剧。

　　春江好。

马克

最初由 叶柄 发表
读来心酸
马兄下了大功夫
学习

　　叶柄好。

马克

最初由 左显辉 发表
功力非凡，纯熟自然。

　　左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