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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子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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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4 17:2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子   月
                                                                   文/脂砚

  十八岁那年腊月发生的一件事情,改变了子月的一生,因为从从那时候开始,她的父母已经管不了她的任何一件事。

  那些年里,她的生命里最多的事情就是争吵,争吵,似乎无休无止地,和俊生,和父母,和所有对她投来异样目光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事情追朔到最初是极微不足道的。子月家准备做客用的茶和酒,让隔壁王婶借去了。她家来了客人,碰上茶也没了酒壶也空了,急匆匆地来借,母亲想也没想就拿了给她,并交待说四天后到子月舅舅家做客时要用。王婶答应明后天就上街买还。

  是一斤墨绿的大叶子散茶和两瓶鹤庆乾酒,子月清楚地记得,是她亲手拿给王婶的。

  第三天了,王婶还没有把东西还过来。子月母亲让子月去拿,去了才知道王婶没有上街,堆着笑对子月说:“实在没有办法,过两天就还,过两天就还……”

  子月母亲想了想,让子月到城里把大黑母鸡卖了,买回茶叶和酒。

  子月翻过了几座大山,走过两大片田野之后,在十二点左右到城里。鸡很快就卖了,买主是一个白净男子,高高的个儿,穿一件黑色皮衣,腰间重重地悬着一个钱包。并不讲价,只往皮包里摸出大大一杳钱来,然后数了两张十元的给子月,再把钱塞回钱包,“啪”一声盖上盖子。盖子上那一颗白亮的圆铁片,像一只冷冷注视着人的眼睛。

  这叫是子月和他的相遇。他叫俊生,是一个驾驶员,跑长途班车。

  在以后几年子月痛苦的生命里,她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假如当年王婶家没有来客人,假如当年王婶按时地把茶叶和酒还回来,她还会遇到俊生吗?

  假如她没有遇到俊生,她的人生就会完全不同吗?

  她不知道。她只是笑笑,再笑笑,然后背着人悄悄擦去滑落的泪水。

 
  那天,子月没有步行回家,而是搭了俊生的车。那是十八年来她头一次坐班车,好闻的汽油味加上嗡嗡的响声,一晃一晃如梦般把她载到柳树村叉路口。

  与过去坐拖拉机真的很不同,没有那么大的声音,没有熏得黑衣服和脸的浓烟,没有风,没有尘土。

  恨不能那个叉路口远些再远些,让她晃悠着一直坐下去。然而那么快,柳树村叉路口就在眼前。

  “我的车中午一点左右、下午七点左右经过这个路口,通常是单日子出去,双日子回来。以后进城不搭我的车我会生气的哦!”俊生说。

  他没有收她的车票钱。

  “自己人还收什么钱!”他笑呵呵地说。

  下了车走在黄土路上的子月,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俊生的话,想起他叨着一根过滤嘴香烟微皱着眉的开车表情,想起他宽大而指节突出的把握方向盘的手。

  “你是柳树村的吧?”他一手握方盘,一手点烟。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她有点惊奇。

  “我也是柳树村的。”猛打一下方向盘,让过一张车子。

  “真的?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她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近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望着前方,满不在乎地。

  “说了你也不知道。”她想了想。

  “说来听听嘛,总不能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不知该叫什么好吧!”他笑着。

  “你不会再见到我啦!”她也笑。

  “我叫俊生。你总该说了吧?”他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

  “子月……”她低低地。

  俊生,很好听的名字,还会再见到吗?子月边走边想,在他那里,有着无限吸引着她的新奇东西。


  半年后,子月和俊生相约在一个庙会。在这半年中,他们见过四次面,子月知道他是另外一个乡的,那天说是柳树村的只是和她顺口开的玩笑。而柳树村,他也确实去过,并且是经常去的,因为他的丈母娘家经过柳树村,当然,这一点俊生并没有让她知道。

  他送过给她一个精致的怀表,一条水红色围巾,一只包银绞花手镯。最后一次见面则在临别时塞给她一把零钱,说是让她“随便买点零嘴吃。”回家后子月偷偷数了数,七十六块钱,其中一张还是面额五十的,让她的脸一下子兴奋得热热的。要知道,当时一个一般干部一个月的工资不过二十多块钱。她长这么大了,是头一次把这么多钱握在手里,揣在身上,压在枕头下面。

  有几天,她每天都偷偷地回房几次,把钱一张一张数几遍,想象着到城里把它们如何换成一个个漂亮的发夹和一对对好看的耳环,想象着如何骄傲地在百货大楼服装柜里挑选一件件时新衣服,最后很随便地说一声:“算了,我不喜欢。”任售货员把眼睛瞪得铜铃一般,不管她,只抬着头挺着胸大步走出去。

  对于俊生送的东西,她是不能要的,她知道。然而最后总是收下了,她实在喜欢呀!怀表耀眼的金黄和可爱的甲壳虫外形,围巾仿佛滴得出水的红,还有手镯白亮的光泽,精细的花......况且要不收下,他会生气的呀。

  “太不给面子了吧?你是不喜欢呢?还是嫌东西太不值钱?还是我不配送你东西?”俊生总是板着一点脸,仿佛是装的仿佛是真的生气的样子。

  这一次,子月准备了两对鞋垫给他,三十九码和四十码的,上面缝着大红的花、大片的绿叶和彩色的蝴蝶。是她每晚每晚地在油灯下一针一针数着用心缝出来的。


  庙会上挤挤挨挨的都是衣着光鲜的人。

  老大爷是丈青色的长衣马褂,英雄帽和灯草绒面子的棉鞋;老妈妈是长衫和几件坎肩上面一件黑色无袖毛线衣,围腰系在坎肩外面,毛衣外面还系一条草绿色围巾,不管热不热,直管地把所有的衣服一件件套上,任瘦小的都球一般显得臃肿之极。

  妇人们就更是花花绿绿的了,黑的青的健美裤踩在绿面红花的绣花鞋里,大红的暗红的毛呢坎肩套在白的蓝的长衫上面,没有后襟和一短再短和围腰让老人们频频叹息;男人们穿着袖口的标签没有撕去的有些皱且不大合身的西服,几年了还穿的假皮鞋,油腻的头发,还有就是抽着体面的春城过滤嘴香烟。

  还有姑娘和小伙子,姑娘头上的花一枝比一枝大,一支比一支红;小伙子雪白的衬衣在小腹处打一个结,塑料墨镜遮住大半边脸。

  孩子们有穿金花服的,有穿百褶裙的,红黑而开裂的小脸一率让百雀灵擦得油光光的,厚厚地粘着过往的灰尘,黑眼仁直管在小摊摊上转,拉着父母要这要那,不买就哇哇大哭,地上打滚,一天下来,一身新衣就油的油,灰的灰,手印的手印,面目全非了......
子月和俊生并排走在人群中,吸引着人们的目光,不时地让他们回过头再看一眼。

  子月的着装和小姑娘们大同小异,区别或者说差别在于鞋子和饰物。鞋是棕色高跟鞋,白货大楼鞋里价格最高的,头上的花不知用什么料子制成,阳光底下一闪一闪的,直晃人眼,还有她的一般人没有的手表,她的一步一摇的耳环,她的胸前摆来摆去的项链......

    俊生穿着铮亮的黑皮鞋,半旧的牛仔裤,雪白的衬衣和面料光滑的夹克。在他的左手中指上,套着一个硕大的方形黄金戒指。


    “今天让我送你一点什么好呢?”两人逛累了坐到一个少人的小山坡上时,俊生说。

    “你别送我东西了,今天让我送你吧。”子月说着从挎包里拿出她的鞋垫来。

    “给我的吗?真要送给我?”俊生直直地看着她。

    子月点点头,脸一下子红到耳根。

    “为什么要送给我?你得告诉我送鞋垫是什么意思!”俊生靠近她些说。

    “你这个人够坏的……”子月低着头说,把身子偏向一边去。

    “这东西我不能要。”俊生作严肃状。

    “为什么?”子月急了。

    “因为……”俊生嘿嘿笑了笑说:“因为这是送给情人的呀,我怎么敢要呢!”

    “你明明知道……”子月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知道什么?”俊生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什么?”

  “你故意的!”子月真的生气了。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呢?”俊生摇了摇她的一只手臂,“告诉我吧,我该知道什么?”

    “不和你说了!”子月起身背对着他。

    “是不是这样呢?”俊生起来在后面环住她的腰,贴着她的耳朵说:“进城一起吃饭。”

  不远处有人“呜!呜!”地怪叫出声,还吹起了口哨。

  子月忙挣开他的双手,朝前跑去。


  那天晚上,在县城的一个小饭馆里,两人吃了回锅肉、泥鳅汤和几个家常小菜。俊生吃了不少酒,硬要子月也喝,子月实在推不过就喝了些啤酒。

  那是子月第一次在城里吃馆子,只觉得老远就香香的,味道浓浓的,说不出的好吃,一连吃了好几碗饭。

  吃了晚饭,俊生带着子月到一个朋友家。

  该睡了,俊生送子月上楼,才进去就把门掩上了。

  “他们就有这间房……”俊生的说,无所顾忌地看着她,从上到下,从下到上。

  子月中等个儿,有点胖,一百二十斤的体重,面团团的一张脸,手背上指根处十个明显的小窝。

  俊生拉灭了灯。

  从那以后,两人隔三差五地在一起,俊生时不时地送给她一些小东西,她也就明正言顺地接受了。直到有一天早晨他们的门被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撞开。

  那是她打算要问他什么时候和自己回家,又带她去见他的父母,商量结婚事宜的时候。

  听见门响,俊生把她推到床底下,让被子拖大半边下来掩住她。

  那个女人进门看了一眼,便把她在床底下拖了出来。

  冷,羞,怕,出乎意料,荒乱,穿着小衣的子月瑟瑟发抖。

  “不要脸的小娼妇!我让你死!!”妇人揪住她的头发直管在脸上一下重过一下地打。


  子月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出门。

  她出不去,也不想出去。

  那天,她的头被扯得晕乎乎的,嘴角流着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难以相信,这都是真的。这种事,居然会在她的身上发生。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问他。

  “你没有问我,我从哪儿说起……”

  那个没心没肝的人,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她不再见他了,永远都不想见了。可是该怎么办呢?她该怎么
办呢?

  那天从城里回来,父亲打她了。事情是让王婶一个和俊生媳妇挂一点亲的表亲说出来的,王婶前脚听说,后脚就到子月家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子月才进门,还没明白是什么回事,父亲扛了一根丈把长的干竹棍,没有头把脸地打了过来。母亲见了,也不出声,平时母亲总是护着她的。

  “你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尽了!我看你疯!”

  竹棍雨点般落在她的脚上,背上,手臂上,头上。

  她被关了起来。

  每天门开两次,一早一晚,母亲送饭进来,放下碗筷,同时拿走上一次的碗筷,不发一言。

  子月默默地坐在床上,晃晃忽忽地度过一个个白天和一个个夜晚。饭来了就吃,她饿,每每把碗吃个底朝天,总是等不及母亲的到来。然而也不愿意说出多拿些饭菜来的话。她懒得说。就那样坐坐躺躺,躺躺坐坐,急了就到墙角尿出来,大便也就在墙角解决了。有时候也睡一会儿,大部分时候是醒着,同时又仿佛呆了一般,没有思想,坐着就只是坐着,躺着就只是躺着。

  唯一的感觉是饿。她就忍着。

  就是这样,她的伤竟也一天天好转起来。

  
  子月出来是二十多天以后的事,母亲忍不住和父亲大吵一架之后,父亲勉强同意放她出来,但是不准出门。这样伤风败俗的人,不一棒打死她已算是大大的好运了。

  走出她的房间,有好一会儿,她都难以睁开眼睛。

  她篷着一头脏兮兮的头发,青白着一张眼眶深深陷下去的脸。
母亲含着泪帮她洗了头和脸,又换上干净衣服。

  从那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子月都呆呆地,只拼命吃东西,有时夜深了还悄悄起来到厨房里偷吃。第二天母亲发现饭菜少了,就怀疑是老鼠吃的,一次一次地在厨房里下老鼠药。子月看着,也不出声,饿了等到夜里仍然起来偷吃。

  等她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的时候,母亲让她到合作社买些盐巴、醋之类的东西,她照样好好地买回来了,钱也没有找错,斤两也足。这样母亲也才稍稍放下心来,还以为她就这样傻了呢。

  正有些高兴的时候,有一天半夜,子月母亲在起来小解的时候发现了她偷吃东西的秘密。

  “原来是你!”子月母亲气极。“你吃那么多东西干嘛?”

  “我饿……”子月低着头说。

  “几个月了?”子月母亲突然醒悟了似地问道。

  “……什么几个月?”子月把头埋得更底了。

  “我问你几个月了?”子月母亲气极败坏。

  “我不知道……”

  “你!”子月母亲重重地推了她一把:“我管不了你了!你自己想办法吧!”
 

  子月再次遇到俊生是在柳树村路口,双日子,他回来的时候。子月上了车,一直坐到城里。

  “这些日子你在哪里?我天天担心你,又不敢来找你!”吃饭的时候,俊生说。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子月本有无数责骂的话,听他那么一说,一句也没了,那份恨,也都消失无踪了。

  两人于是开开心心地在城里吃饭,俊生直把菜往她碗里舀,说她瘦多了,要多吃一点。

  仍旧在俊生那个朋友家住下了。当俊生得知子月怀着孩子时,表示马上就离婚。

  “你好好养着身子,我回去就和她离婚!”俊生坚定地说。

  子月深深地相信了。


  然而俊生的婚迟迟没有离成,他是愿意离婚的,因为她的年轻漂亮,因了她的光洁丰腴的身体。

  但是他的妻,那个一生靠他给钱用的妻死活不同意。她怎么能同意呢!

  当俊生还是个穷光蛋的时候,她无比心疼地把一打卖年猪得的钱给他拿去买车,二手拖拉机。两年后卖了旧车,再搭上她卖猪、卖草药的钱,买了张新的。又过两年,遇上开始盖新房做家具渐渐有了头脸的时候,县车队招人,她在县车队开车的姐夫帮着说了句好话,俊生进了县车队,从此风风光光地开起了长途班车,家里房子装修了几次,年猪一年比一年肥,日子一天比一天滋润。

  这个时候他要想把她一脚踹开,做梦!

  “你这个披着羊皮的狼!过河拆桥的没良心东西!要不是我那几年卖年猪的钱,你开什么拖拉机!要不是我用血汗钱给你买新车,要不是我哥帮你求爹爹告爷爷地帮你说话,你能有今天吗!如今你有一两个钱,把你的皮扮得新了好看了,就和我充起人来了,就想把我丢开了,万想!我这就和我哥说去,能让你去,就能让你回来,还过你以前的猪狗日子,才安你心呢!你这穷得富不得,富得了不得的狗屁东西!我真是瞎了眼了!天理良心哪!”俊生婆娘哭丧般嚎了起来,几下扯散头发,眼泪濞涕地,把头一下一下往墙上撞得直响。

  俊生给她吵得怕了,就一连几天干脆家都不回,偶尔回家,就耐心敷衍着她。他心里也有些虚,深怕她真到姐夫那里说什么,或一时气极闹出人命事来。

  大多数时候,就带着子月到朋友家过夜。子月父亲出门去了,母亲也知道子月进城是做什么,起初还吵着不让子月去,后来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唯愿那个人早些离婚,快些和子月结婚了。


  “她答应了没有?她究竟答应了没有?”子月又一次问俊生,她有些生气了。她没有多少时间了,她的身子,已一天天地显现出来。

  “还……没有,她会答应的,因为她不答应也没有用。”

  “那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快了,快了。”

  “你每一次都这样说,每一次都没有结果。我看是你不想离吧?”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吗?你总得体谅谅我吧!”

  “体谅你,我也很想体谅你,可是谁又体谅我呢!”

  “你等着吧,啊!快了,真的。”

  “我要你给我一个时间,你说,最迟到什么时候?”

  “下个月,下个月保证离,离了就马上领结婚证,然后你在城开一间小铺子,等着你的宝贝的到来,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是啊,开一间小铺子,站在柜台后面收收钱,天天在城里,不必再爬那么高的山,那么长的田埂路赶街,街就在你的眼皮底下。不再那么辛苦天不亮就上山赶柴,拉松毛,不再汗流浃背地顶着烈日下田,不再抵着狂风暴雨在田里扶起倒下的秧苗,任由雨水顺着裤管流下。而是在那一个小小屋檐下,无风无雨地过着一个个春秋,把皮肤养得白些再白些,细些再细些,多好啊!


  “你还是去把孩子做了吧!”子月母亲对子月说:“现在还来得及。”

  “俊生说了,下个月就离婚,然后就和我领结婚证。到时候他还要在城里开给我一间铺子呢!”子月眼睛发光。

  “他是在骗你呀!”母亲苦口婆心地。

  “你知道什么!”子月不高兴了。

  “他不会离婚的。他只是尽拣好听扣话哄你,你怎么就相信了呢?”母亲忍不住又说。

  “俊生他不是那种人!”子月若无其事地嗑瓜子。

  “他要离早离了,为什么一拖再拖呢?你再仔细想想啊!”

  “离婚呢!又不是小事,总得给他一点时间吧!”

  “妈看得多了,他就只是在骗你!”

  “妈!那是你们那个时候,现在不一样了!”

  “他最后要是不离婚,你打算怎么办?”

  “我用不着打算,你等着瞧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到这里,子月就有些不耐烦了。

  这样的争吵不知有多少次了,总是以不欢而散告终。子母亲无法说服子月,同时也不相信俊生真能离婚。她只好作罢,同时盼望着俊生侥性能够早日离婚。


  俊生终于还是没有离婚。

  子月挺着七八个月的肚子在柳树村路口等他的时候,他没有停下车来。

  第二天早上,在他出去的时候,子月仍然在路口等着,车子来了,她大声叫着他的名字,用力挥动着她的双手,车子没有停下来,只见戴着墨镜的俊生朝她轻轻摆了一摆手,是那种对任何一个旅客说;“不搭”或“坐不下了”的普通手势。

  那天晚上,子月母亲悄悄请来了老田婆,那个专以土办法堕胎为生的长着大大两个眼袋的女人。

  “没事,一切包在我身上。”老田婆大咧咧地说。

  她先熬了一小盆浓黑的药汤给子月喝下了,半夜里,子月只觉得腰里一阵一阵仿佛被挤着压着的疼痛,继而肚子一阵急过一阵地绞疼起来,最后就在床上乱滚,乱叫。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子月母亲围着老田婆问。

  “没事的,还不到时候呢!”老田婆看也不看一眼。

  头一遍鸡叫的时候,子月已经没有声音了,只一声一声地哼
着,紧紧闭着眼睛,头发一缕一缕地和着汗沾在脸上。床单上全部是血。

  “差不多了。”老田婆说着走到床边,伸手进去摸了摸,拉住什么转了两转,血涌了出来。

  “不好,孩子太大了……”老田婆显出焦急的神色。

  “会不会有事呀?”子月母亲脸色煞白,“您一定得救救她呀!”

  “应该下来了,”老田婆点着头:“我再试试看。”

  说着又把手伸了进去,手力地拉扯转动,那一个早已昏死过去。

  血在流,老田婆使劲一揭拽,终于出来了,那一包血肉。

  一个儿子,死的。早让药水毒死的。

  “你怎么这么命苦呀!就是生下来又有什么关系呢!姑娘生孩子的又不是只你一个……”子月母亲把孩子子埋下时痛哭。

  她生了五个孩子,都是女的。她的大女儿,子月的姐姐月琴,去年生了个小孩子,也是女的。这一个终于是男的了,偏又是这样。


  子月没有死。她的命大。知道的人都这样说。

  子月要结婚了。

  她要嫁给她的表弟,国华。

  国华还在部队里的时候,父母来信说退伍回来就结婚,已帮他
说定了表姐子月。因为是子月,那个白白胖胖的表姐,又是一起长大的,就同意了,回信说一切由父母去办。

  他不知道,他的婚事是子月母亲含着泪求弟弟,也就是自己的父亲,才勉强答应下来的。国华父亲,也就是子月舅舅,要是不答应这门亲事,子月就没有人要了。子月嫁不出去了。

  结婚那天,知情的人就私下猜想,并小声交换着意见:国华知不知道事实的真相?他是知道了还娶她,还是一切都给蒙在鼓里?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国华,板直的身材,国字方脸,举止温文尔雅,待人礼貌有加。

  一个星期以后,国华就到四川渡口一个瓷器厂上班去了,一去就是八九个月,中间没有任何音讯。子月在舅舅家做着一家人的饭菜,料理着鸡食猪食,过着今天和明天几乎没有什么分别的生活。国华对于她,从头到尾都是以礼相待,和和气气的,表面上是很恩爱的夫妻,然而却是那么遥远。

  他从此不再回来了吧!子月常常这样想。

  他是知道的,什么都知道的,只不忍心说罢了。子月这样想着
的时候,就又想到俊生。她并不恨他,那是她年轻时候的所有梦想。一切如梦,梦醒,一切都不再了,只留些幻象余味罢了。

  子月的腹部一天天隆起,孩子在里面一天天长大。差不多临产的时候,国华回来了。

  “那天晚上呀,国华原先是睡在沙发上的,”国华隔壁家的一个老大妈亲眼见到般说:“过了一会儿,只听子月说‘我冷,国华,我冷’,国华说‘睡吧,快睡吧。’又过了一会儿子月又说‘国华,国华,实在太冷了,我睡不着,你来帮我捂捂脚吧!’
……就这样,后来只听子月大叫叫一声,等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只见满屋子的血,还有血直射到墙上,天花板上……”

  子月被送到一个赤脚医生那里。

  “国华,孩子抵在我的心上,你知道不知道?”病床上的子月沙哑着脖子说。

  “我知道,我知道,”国华说拉着她的双手:“我拉着你的两只手呢,不用怕,我在你身边。”

  “我疼,你知不知道?你知不道知道?我疼!”天快亮的时候,子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说完,就死了。孩子没有生下来。
“所以人不能做坏事,会有报应的呀!”隔壁家的老大妈说:“她堕过胎,就注定要死在生孩子上面!”


  子月入不了祖坟。

  同时按当地的说法,母子葬在一起会成精的。

  于是请来一个劁猪匠,剖开她的肚子,取出婴儿,分别地葬在两个遥遥相望的山头,中间隔着一条山涧。

  这样,就不会成精,又能让她看着她的孩子,仿佛真能看得见他一天天长大。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发表于 2005-11-4 17:25 | 只看该作者
先睹为快。问好。
3#
 楼主| 发表于 2005-11-4 17:36 | 只看该作者

谢谢~~
4#
发表于 2005-11-5 07:27 | 只看该作者
女人当自重,当自强。

悲哀的子月,她该有美好的生活的。
5#
发表于 2005-11-6 20:51 | 只看该作者
很沉重的故事
6#
发表于 2005-11-7 09:37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春暖花开 发表
很沉重的故事


同感.
7#
发表于 2005-11-7 09:49 | 只看该作者
8#
 楼主| 发表于 2005-11-7 13:17 | 只看该作者

脂砚说——

这是发生在我身边的一个真实事件,对于子月,我不想评论什么,包括她的好,或者坏。只是觉得伤悲,所以记下来。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记下来,如此让人郁闷的故事,会给人坏坏的心情。
只是忍不住要记下来,那种忍不住的感觉,仿佛身后有人催着一般,只有记下来,才似乎稍微得以解脱......
9#
 楼主| 发表于 2005-11-7 13:22 | 只看该作者
有时我也在想,子月的悲剧根源究竟在哪里?没有答案。
有时会强烈地觉得,假如,她不是女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场死亡。悲剧的根源是作为女人?有人会笑。可是总觉得,因为女人先天的因素,所谓天命,使她们更容易成为悲剧的主角,更容易受到伤害——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
10#
发表于 2005-11-7 15:25 | 只看该作者
不错。结尾尤其好。
11#
 楼主| 发表于 2005-11-9 11:14 | 只看该作者
谢沈玉~
12#
发表于 2005-11-9 22:03 | 只看该作者

一个女人的成长史,

悲.
13#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0 11:18 | 只看该作者
应该说是夭折史,因为还来不及懂事......
14#
发表于 2005-11-10 15:32 | 只看该作者
读来让人伤感。让人想起鲁迅那句话:悲剧就是把美好的的东西撕碎给人看(大意)!
点个精华吧!:)
15#
发表于 2005-12-22 10:42 | 只看该作者
《小朵》和《白瑛》没找到,其余四篇已拜读。
对写小说我不是很熟,也说不好。不过我个人认为:你的小说追求个性化方面做得很好,有女子的细腻和情感的打动,很受网络文风的影响。
提点个人不成熟的看法:1、小说应该注重情节的跌荡,太多的叙述使人感觉沉闷。2、既要有客观的描述,也要有理性的思考,这样才能使小说具有沉重感。两点不成熟的看法,不知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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