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田错
又是三月，我居住的桃花村，锦雾粉云，四处流芳，该是举办一年一度花田盛会的时候了。
然而，这与我何干呢？这一年一度的热闹，提不起我的兴趣。虽然身为女儿家，然自幼爹爹教我习文弄墨，我也自幼只喜欢看爹爹与人饮酒论诗。
当然，往年，还是会随爹爹一同去观看花田会的，我并非慕一年一度的奇花异草，亦非慕各色胭脂水粉和花样彩线，随爹爹前往，实为前往渡仙桥边看戏班子唱戏。
我的故事，也就是发生在渡仙桥边，虽说事过境迁，理应一切随着烟尘重埋，只是每年的此时，或者说每年的时时刻刻，我的心中，总有痛疼无可遏制。
但那时我是轻快飞扬的，二八年纪，书香门第，我无忧愁可言。那天花田会上，戏还没有开场，我紧拽爹爹的手，叽叽喳喳，爹爹并不要我端静娴雅，束缚过多，他只要我快乐，所以爹爹唤过丫头春兰——春兰是我的丫头，她的名字是爹爹取的，因为我叫刘玉燕，爹爹说，玉燕春兰，玲珑芬芳。爹爹唤过春兰，吩咐她好生照看我，便让我们在渡仙桥边自由闲逛。
渡仙桥边，人山人海，花团锦簇，蜂蝶成群。我穿梭在花丛中，唯恐露湿罗裳。蝴蝶双双飞进桃花林，我以为，我也是她们轻影中的一只。春光明媚，和风习习。
却不料与一青衫少年相遇。我并不知他是有意追寻，但见他方巾儒冠，面目清秀，他结结巴巴跟我打招呼，我浅浅跟他点头致意，便拉春燕离去。
“小姐……”不料，书生追了上来，我止步，看他满脸涨红，我微笑，示意他把话说完。
“小生，有一物送小姐。”书生急急说完，将手中纸扇塞入我手，逃也似的匿于人海花丛。
我诧异，展开纸扇，扇上书有一诗，墨色淡淡，“挥毫泼墨爽精神,花田之下遇美人；一片芳魂终入梦,清香满园不知春。”
我当即红了脸，这种羞涩，前所未有。我又羞又急，欲弃扇离去，但又想书生一表人才，并非轻佻之人，遂展扇细看，只觉这字体，瘦若柳骨，若不阅书万卷，焉有此脱俗墨迹。我再看，又见扇的左下角，落款为 “湖广襄阳举人卞玑”。原来是位贵人，我暗自窃喜。
“玉儿，四处乱跑，让爹爹好生一番寻找。”不知过了多久，爹爹寻来，打断我的沉思，我一急，正欲将扇藏起，却不料爹爹眼尖，将扇抢入手中。
“诗写得好，字也不错。”爹爹一展扇，便赞不绝口。我心中着急，早已涨红了脸。爹爹何等聪明，唤过春燕，问起事由。春兰便将遇少年书生，送我纸扇一事细细禀告。爹爹当下点头， 又唤管家刘永，“你在这渡仙桥边，速寻一名叫卞玑少年书生，好生请到戏台前，就说我有事找他商量。”
刘永应诺着退了下去，爹爹笑颜道，“玉儿无须多虑，爹爹一定将事情办得让你满意。”我白了爹爹一眼，故意埋怨道，“谁要你多事。”心中却满是欢喜，爹爹哈哈大笑，拉起我的手，径往戏台前看戏。
戏里演的是《梁山伯求亲》，似乎是特意为我所点，我的脸又红，却故意敛眉肃气。转头看围屏，但见围屏上画着一枝盛开的桃花，枝头立着小鸟，鸟下又有几瓣桃花飞扬，如红雨，又似雨非雨。我又将扇展开，看卞公子题的诗，“挥毫泼墨爽精神,花田之下遇美人；一片芳魂终入梦,清香满园不知春。”
一出戏未完，刘永已将卞公子带到。爹爹看了，果然中意。爹爹让他坐下，问他所居何处，又问及他家中父母。卞公子回礼答道，“幼时父母双亡，家居湖广襄阳，原本打算进京赶考，却因事耽搁在花田，所带盘缠已用光，只得摆起字摊，一为裹腹，二为攒些银两。”爹爹赞道，“果然勤奋好学，日后必有出息。”又笑，“今日卞公子赠扇于我家小女，不知公子对小女可有意？”
卞公子慌忙起身作揖，“小生早仰刘小姐才深貌美，只是我现在，一无功名，二因家贫，怕是不敢高攀，但他日我中举回来，必当上门迎娶。”
我听罢，又羞又恼，又是喜欢，只不作声，躲于爹爹身后。爹爹抚须，朗朗笑道，“不怕家贫，不怕没有功名，只怕没有志气。只要人好，两人满意，胜似王孙子弟。”
谈话间，刘永来报，说府台周大人差人在家等候。爹爹慌忙起身，告之卞公子，“家中有事，若公子有意，明日可到府上详谈。”
卞公子当即应允，“明日一早，小生定当登门拜访。”言毕，我与爹爹回到家中。
刚一进门，就见官差李大人拱手，“刘员外，恭喜了。”
爹爹茫然，然官宦人家，不易得罪。于是拱手回礼，令下人奉上好茶，问刘大人何喜有之。李大人眉笑颜开，“刘员外，大喜啊。今日花田会上，我家少爷去渡仙桥看戏，却戏未开演，就急急跑回家，说是遇一美貌天仙，定要我前往观看。我好是一番打听，才得知原来是令千金，刚禀我家少爷，少爷立马回禀我家老爷，央求娶令千金过门。”
我一听，如晴天霹雳，脸即刹白。爹爹拉住我的手，示意我安静，继续把话听完，李大人并未察觉其间有变，只顾滔滔不绝，“我家老爷虽知刘员外并无官衔，但也是世代书香，老爷自小宠溺少爷，当即便应允了这门亲事，差我前往下聘金。刘员外，攀上这门亲戚，您可真是变凤凰啊！”
爹爹笑道，“承府台大人抬举，周家公子错爱，只可惜我家小女已订过亲。”
李大人脸色即变，“刘员外这是给我吃闭门羹？我受府台大人差遣，自然是谨慎不过，若不打听清楚令千金尚无婚配，岂敢回禀我家少爷？”
爹爹作揖道，“实不瞒大人，今日花田会上，小女已定下婚约。”遂将今日之事一一告之。李大人倒也开通，听罢，便说，“我且将此事先禀明我家大人，是何结果，明日再知会员外。”便起身告退。
我早已心急如焚，只待官差一走，便紧紧拖住爹爹的衣袖，“爹爹，怎么办，怎么办啊。”爹爹安抚我，“玉儿莫急，明日待卞公子一上门，我们省去许多程序，只为你们先把婚事办了，以免夜长梦多。”听爹爹此言，我又喜笑颜开，佩服起爹爹的沉稳。
孰不料第二日，左等右等，未见卞公子登门求访，时过晌午，倒是衙门差人来，说有事需春兰往衙门一趟。爹爹立生警惕，却又抗不得令，待春兰前脚一走，便差刘永寻卞公子来。
只是，寻遍桃花村，哪有卞公子的踪影。我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却见爹爹脸色铁青，不作一声，我只得内心忐忑，静观事由。
春兰于次日午后即暮方归，一进门，便哭啼着跪于我脚下，说些奴才该死的话。我已料八、九，将春兰扶起，问起事因。春兰抽噎着，将李大人何以先一步，将卞公子接回自家府中，又将李家小姐红巾盖头，由春兰搀扶，与卞公子拜堂成亲之事一一回之。
我如冷水浇头，一时惊住。春兰磕头道，“奴才原誓死不从，李大人威协道，若其间环节出任何差错，定当先拉奴才入监，再抄老爷全家。而卞公子并不知盖头之下遮何人，见新娘由我搀扶，当时竟满心欢喜，顾不上许多的蹊跷。小姐，都是奴才的错，奴才当时想奴才死不足惜，只恐老爷家中有变……”
“算了，这事怨不得你。”这李大人也确实用心良苦，竟择如此手段，将他自己的女儿下嫁卞公子，以断我念，了他主子所愿，然而，一个丫头都如此明事理，我还有何话可说。我将春兰扶起，独自回房，娘在门外哭诉，说女儿不要这样，我无言以答，只觉万念俱灰，沉沉中和衣睡了过去。
二更时分，春兰将我推醒，说卞公子偷出李家，上府来拜访了。我心一酸，事已至此，相见不如不见。让春兰出门回绝。一会儿春兰又进来传卞公子话，说他与李家小姐虽拜过堂，但并未行夫妻之实，这段婚姻本身就是偷梁换柱、阴差阳错，他既已出了李家，便不打算回去。若是小姐不肯见面，他马上赶往京城去赴考。
我听罢，心想这也好，虽说阴差阳错，但错已铸成，这婚姻已成事实，倒不如让他死心塌地去赶考。然又转念想他这盘缠用尽，哪有得银两上路，便让春兰包了些银两给他。
却不料须臾，传来卞公子的哭声，“小生对小姐之心，上天可鉴，小姐倘是不见一面，必是心中对我有所怨恨，这让小生何以安心赴考，这功名与我又何干？”
我泪落涟涟，但是，长痛不如短痛。转念又想他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若不将功名取下，日后怎生度日，不念及他满腹才学空负，也要念及他已故的双亲，这般想着，我拉开了房门。
卞公子早已哭得嘶哑，我只得安慰道，“公子今日偷出李家，事后被发晓，李家必派人连夜追查，所以公子不得逗留，速速离去，他日你功名回来，我自当以礼相迎。”
卞公子哭道，“若是得不到小姐宽恕，我这功名不要也罢。”我正色道，“大丈夫志在天下，安能束之以儿女之情。何况事不怨你，我亦不曾怪你。”为安公子之心，我令春兰取来一方丝帕，挥笔写道，“送君别去花如梦，赠我相思梦亦芳。”又递之于卞公子，“我心公子亦可鉴。”
卞玑果然转泣为喜，他将丝帕收妥，嘱咐道，“我与小姐之情，尽在扇中，小姐切切收好，他日我必当功名而归。”
我只怕久拖不宜，催他速速离去。只是我心知肚明，许多事情，卞公子这样一走，必须由我替他承受。
果不出所料，天刚露白，李大人则带家人三五个，看气势，来者不善。却又碍于面子没有撕破，只和爹爹作揖道，“昨日之事，我已回明我家少爷，我家少爷说，口头婚约，无以凭证，他并不在意。”
爹爹一时迟疑，寻思如何作答，我一步当前，直面李大人，“烦请大人转言，我刘玉燕蒙少爷厚爱，愿意侍奉少爷。”
爹娘及李大人皆惊讶，我想爹爹会立马明白我的用意，我若不应允这门亲事，李大人今日必要抄家，公报私仇。而私下必然加派人马，搜寻卞公子的下落，我应下这门亲事，至少，他以他当差的身份，得大事化小，不敢明目张胆。只是，卞公子啊卞公子，我此番一举，他日你可谅解？
那日我一身红艳嫁衣，凤冠霞披，嫁入了周家，离开了桃花村。
周家少爷确实对我宠爱有加，然而，二十余年锦衣玉食，官宦世家，不学无术倒也罢，他的少爷脾性实在是无可厚非。我是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心态，心想花田一事，错了就错了，过了，就过了吧。如今我已为他人妻，我亦会恪守做妻子的职责。
但是周少爷埋怨，为什么你的眼里总是一团迷雾。他说，那日我在渡仙桥看你是那样的明媚。
我检讨着自己的不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唯恐失礼不周。然而，周家少爷要的并不是这些，他要的是花田会上、渡仙桥边爱娇明媚、笑颜如花的刘玉燕，然而，人遇欢乐则笑逐颜开，我已不知道要如何重展笑颜，如何才能轻快飞扬。感情的事，原本你情我愿，由不得勉强。
暑去寒来，白雪恺恺，覆盖昔日的苍翠，也将他有限的耐性淹埋。他发怒，咆哮，将器物置了一地。也终于厌倦，很快，另娶他房，我淡淡的看着这一切，并无一句言语。旧颜新欢，于他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制造的伤痛，他永远也看不见。
当然，我还是要感谢周家少爷，卞玑一事，并未继续追究。亦或是卞玑已至京城，周家权势再大，天子脚下，想必也奈何不了他。
一年以后，一纸休书，我重回桃花村。娘暗地里哭泣，说是她造的孽，爹爹时常叹气，埋怨是他的错，我轻轻一笑，安慰爹娘，世间之事，合该随了机缘，并无对错。事实上我心如死灰，为宽爹娘的心，只装作若无其事，看花开，花香满院，然后是一年一度的花田会，还是那么热闹，那么拥挤。
花田会后，临近清明，清明前后的几场雨，把那些盛开的花朵打得七零八落、面目疮痍。这是落花的命运，绚烂后的终结。琥珀色的月下，夜凉如水，我并无叹息。我不知道，我可曾流过泪，或者，泪已结霜，我不知道了，我已经没有感觉。
我已习惯拿着书，坐在院子里读，我这样的静默，看岁月从书上流过。院子里的花，虽然比不上村落里繁茂，倒也开得清雅。这日，我正读《四书》，刘永匆忙来报，庄外有一官员，自称是卞玑，吹吹打打，披红挂绿，说来迎娶小姐。
我手中的书抖地落于地下，只是，手颤抖得厉害，弯下腰来捡不得，我转身进了屋。爹爹慌忙出门迎接。卞玑告诉爹爹，那日离开桃花村后，他进京正赶上科考，殿试上被点为新科状元。
卞公子果然不食言，却，唯有我来食言。如今，他新科及第，一举一动，牵扯的是朝廷社稷，倘果真与我结了姻缘，若是李家告发上去，难免落得陈世美的骂名。倘是李家不告发，李家小姐又将如何安置。
我取出纸扇，几多时日，“挥毫泼墨爽精神,花田之下遇美人；一片芳魂终入梦,清香满园不知春”字迹依然飞扬。只是，时光不再，时光不再。
我的泪落于扇上，洇开，淡了墨香。
终于，我将扇撕去，唤过春兰，“你将这扇交于卞公子，就说李大人奉命于门下，做事情原不由他，但李家小姐并无丝毫过失，花田之错，殃及不得她。卞公子现为新科状元，应知事态轻重，不可再学懵懂少年。”
春兰犹豫着出了去，天空又开始落雨，春天的雨，就是这样，说来就来，来了，又久久不肯停息。
我不知道卞公子是什么时候走的，只听到春雷阵阵，似乎夹有他低低的言语，“请原谅我多情的打扰。”又似乎是窗外的花朵簌簌离枝落地。
许是几个昼夜，雨停了，我打开门，院里满是积水，果然有许多落了的花瓣，此时顺着院子里的沟道，欲随积水往外流，却被石坎卡住，浮于水面，动弹不得，唯有积水仍在渗透——花自飘零水自流，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如同被洗刷过的梦境，这是早就注定的结局。
后记：《花田错》，选自王力宏个人专辑《盖世英雄》。
在这首歌中，长期受西方教育的力宏为中国古典爱情及诗词之美深深折服，美式的王力宏亦从中找到京剧与西洋流行乐不谋而合之处，以他曲折婉转的唱腔，举手投足间的优雅身段，将一段才子佳人之间的真挚情感、生死情义演绎得缠绵绯恻，令人潸然泪下。听力宏此歌，所有生活中不易表露的热情、惆怅、爱恋，全在歌声中穿梭、扩大、回荡。
遂作此文予力宏，为那红楼一场邂逅，共勉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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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23 0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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