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戏文化

路远

　　早在《诗经》时代，声乐已经分出南北风格。中原之音雅正端庄，南国之音华靡绮丽。由晋至南宋宗室一举南迁临安府，终日曼舞轻歌、香檀拍按的时候，中国艺术史上所有空灵缥缈的趣味渐渐生长起来。画摹山水，瞻远中求物我两忘；诗变为词，参差间求温婉曲折。随心应口，委屈尽情，中国戏曲竟从雏形时代就舍弃了苍凉北土，而选择了明媚南国，这个原本就生长闲情的地方。昆曲的风雅是与生俱来的，直至演变到后来的徽剧、汉剧、京剧、越剧等，上层皇族官僚、文人雅好的戏剧风气曼延到民间，久而久之已成为一种风尚，悠悠千载，痴迷欲醉的人数不胜数。许多著名的剧本让人味之无穷，百看不厌。作戏文的人爱说：“世上有，戏上有；戏上有，世上有。”世间或痴或病的百态千姿一旦入戏，便演绎出人生的悲欢离合。而《红楼梦》这部名著中，可以说是伴着戏展开故事、推进情节和结束全剧。贾府一家伴随戏生活，各自进入生命的角色。《红楼梦》写戏有两种情况，一是写到的戏曲剧目多，二是家中演戏看戏的场面多。
　　《红楼梦》一开始就涉及到一出戏剧，由小康而败落的甄士隐出家时，念了一篇《好了歌注》，内有“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笏满床”出自传奇戏曲《满床笏》，是写唐代汾阳王郭子仪的富贵盛况。甄士隐从好了歌中，悟透了人生的哲理，富贵百年难保守,轮回六道易循环。贪名逐利空惹愁烦，芒鞋竹杖才是真悠然。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境，警幻为宝玉上演的虽不是戏却也是曲，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暗示红楼女儿的命运，个中滋味非是常人能解其间之妙。警幻仙子特地为宝玉演唱，亦幻亦真的情境，给全剧带来扑朔迷离的效果。第十一回贾敬寿辰演的戏是《还魂》、《弹词》、《双官诰》，当时秦可卿已经得病，乍看似有点游离、平淡，但是与剧情联系起来，是否又隐喻了更深的涵义？第十四回秦可卿死后“伴宿之夕”也有两班小戏并耍百戏的与亲朋堂客伴宿。第十六回贾政生日，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看戏，忽报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便忙止了戏文，原来是元春被晋封为凤藻宫尚书。以后元春省亲，贾府的专职戏班子上演了《豪宴》、《乞巧》、《仙缘》、《离魂》，仿佛每一出戏曹雪芹都埋下了伏笔，从戏中，不难看出贾府与主要人物由生入死的命运。
　　第二十二回宝钗生日，定了一班新出小戏。宝钗点了一折贾母喜欢的《西游记》，从中不难看出宝钗一惯的做法。接着凤姐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宝钗后来又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 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一阕词，看出宝钗知识广泛，是个很有慧根的女子。而痴宝玉却在词中领悟禅机，归去提笔立占一偈云：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而黛玉看后，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可见黛玉又是何等的聪慧，看似参禅，又何尝不是一种人生感悟？
　　第二十三回宝玉和众姑娘住进大观园后，宝玉黛玉在园内共读《西厢记》。病染相思的张生，孤馆寒窗，客中羁旅，对莺莺一往情深，两人发生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宝黛二人看得入痴，他们内心的忧思，衷肠情热，与戏中的主人公是那么的相似。过后，黛玉又听《牡丹亭》中的曲文：“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觉心痛神痴。宝黛的爱情由此推向了高潮，而黛玉的情结打得更紧。二十六回中黛玉起床自言自语地念《西厢记》的句子：“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在后面第四十回中，鸳鸯宣牙牌令，黛玉脱口读出的《牡丹亭》和《西厢记》中的句子。后来引出宝钗在私底子询问，还对她劝解了一番，一改她往日对宝钗的看法。宝玉探问林黛玉，用了《西厢记》中的句子：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其间的意味让人思量。第三十五回黛玉因宝玉挨打感叹自己的命运，不觉想起《西厢记》中的句子，自认命比崔莺莺要薄。第三十六回宝玉想起《牡丹亭》曲来，特地到梨香院寻龄官，由此而悟了“分定”。
　　第二十八回宝玉赴冯紫英家酒席，同席有“唱小旦的蒋玉菡”，“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至第二十九回贾府打醮时，“神前拈了戏”，演的是暗示贾家由兴至盛再至败落的《白蛇记》、《满床笏》和《南柯梦》。富贵荣华如过眼云烟，醒来不过是南柯一梦。第五十三回过元宵节“唱《西楼。楼会》”，内容也是讲述悲欢离合的故事，仿佛看戏不只是赋闲消遣，而是在看自己的人生历程。第八十五回元春染恙，贾政却升了官，府中“唱戏贺喜”，由“一班新出的小戏儿给老太太、老爷、太太贺喜。”除了吉庆戏文，还演新打的《蕊珠记》里的“冥升”，《琵琶记》的“吃糠”和“达摩带着徒弟过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唇楼，好不热闹。”哪怕到最后悲事迭出，但仍不时演戏。整部《红楼梦》戏曲贯穿了全文，让读者无限思量。
　　整个贾府仿佛就是一个大戏台，书中各种各样的人在这个戏台上演出了一场场悲欢离合世态炎凉的活剧。文章第一回贾府大族的帷幕还未拉开，先演出了一场具有象征意义的甄家小荣枯。而整个贾府故事演到最后，恰恰结束于一向跟随主人公贾宝玉的贴身女子袭人嫁给演戏的蒋玉菡，这决非是无意之笔，也是曹雪芹有意的安排。红楼梦原本是一场梦，戏就如梦幻，好似《邯郸记》《南柯记》无非都是在梦里发生，终究还是要散尽。《红楼梦》中演戏场合最多的是逢生日，这就是说，一个人出生后就登上了戏剧舞台，成为人间的一个角色。就连后来府里的戏班子也分散了，当戏班子散了，也就预示整个家族上演的戏剧彻底地结束。
　　红楼戏里的故事是说不尽的，空念着镜里恩情，梦中功名，却不知大厦一朝倾。叹人世消长谁定，何时忘却营营？无论是世上人看戏，还是戏中人演戏，其间隐藏了太多曲折的命运，触动人心。所有的兴衰都是一出戏，有聚有散，有荣有枯，散场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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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盈袖

精彩,只有学习份儿了.

凌云昕

漂亮的文章，
精华鼓励。

天姝

原来是这样，天姝佩服了，我是死读书，读死书，知识面太狭隘了——苯。学习，期待看到你更多作品。路远，你好。

凌云昕

为什么文章里出现了一些乱码呀，
难道是我的电脑出问题了？

路远

谢谢清风斑竹和凌斑竹的鼓励和支持！
也感谢天姝姑娘的阅读和支持！
关于凌斑竹说到的有乱码，我在论坛的其他地方也遇到过。
只要把这个网页刷新一遍，就可以看到正确的字了。
路远初来论坛，本就希望多向各位同道前辈学习。以后还请各位多提携和教诲，在下不胜感激！

小楼一夜听春雨

红楼梦读的好透啊。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