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惑到古稀

丁香笑雨

　　棺木“咔”地一声严丝合缝地盖上，黄钟铱的儿女们跪哭了一地，“嘭！嘭！嘭！”，有人用沉甸甸的大锤在棺木的四角钉着很长的棺钉。这棺盖一钉，七十岁的黄钟铱的一生，就此彻底终结了。他的儿女对父亲那感情自不言说；他的亲友，拭泪的，摇着花白头发唏嘘的：

　　“多好的一个人啊！”

　　“盖棺定论”，他是一个好人！

　　别的不说，他的妻子十七年前患了半身不遂，那时，他还没有退休。女儿尚小，大儿子刚参加工作，另外俩儿子正在读书。孩子们当然都没有成家，这工作的工作，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每天，他除了上班能稍微轻松一些，一下班就急着往家赶。他要给妻子和孩子们做饭，做好，再给妻子一口口地喂。怕她烫着，就一口一口地吹。吹凉，用舌尖尝了，刚刚好，然后喂到妻子嘴边。她的另半张嘴越来越不管事，吃一口就从那边的嘴角流出来些，他不擦，而是沾！如果擦，会把嘴边擦得没皮的。他这样告诉他的孩子们说。

　　一碗饭给她喂完，孩子们早吃完饭放下碗，饭也凉了，菜也凉了。大儿子要给他热一热，他一碗饭已经刨了一大半。儿子说：“爸，以后我也给我妈喂饭，我会给她沾嘴，你放心。”他“嗯！”了一声，可每次都是他喂。他担心自己上了大半天的班，妻子早饿了；再说，孩子毛手毛脚的，他哪里就真放得下心？也有人建议他雇个保姆，他也不是没想过，但谁能像自己这样贴心地照顾她呀。一摇头，一咬牙，这事他就一个人扛下来了。

　　他吃饭，儿子要涮碗，碗刚放到龙头下面，他的饭就划拉得差不多了。他说：“我洗。你刚开始工作，上班去早点。办公室就数你小，干活要有眼色。闲了，给同事们续续茶，咱不丢人，应该的。地也要得空勤勤扫……”儿子有点不耐烦：“爸，你都说过几百遍了。”“是说过几百遍，你一遍记好了，我不是就不用说了？”妻子在卧室里含混不清的喊他名字，他一阵小跑过去。该给妻子换尿布了。换下湿的，再为她铺上干的。稀里哗啦把尿布洗晒好，上班时间又到了，他又风风火火往单位赶。

　　风里来，雨里去，他操劳忙碌了七年，提心吊胆了七年。他总怕妻子有什么意外，更怕因自己丝毫的不甚而造成不应有的后果。他终于退休了，能够专心照顾她。还好，妻子卧床不起，虽说病情有所加重，她动不了，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毕竟是个伴，他心里踏实。他日渐的消瘦下去。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这么瘦过。

　　他小的时候，现在的市，那时候叫地区，也有称专区的，比如他小叔。他读中学的小叔就是喜欢专区专区的。小叔这么说，觉得很有点文化的味道，黄钟铱那时候虽然小，偏就不爱听这话，你要么说地区，要么就什么也别说。“整天专区专区的，听起来就像被砖头溺死的一只蛆！”他做个鬼脸撒腿就跑，最终比大他四五岁的小叔老鹰抓小鸡般的拎回原地。小叔把他胖乎乎的胳膊背到他的身后，脱下自己一只鞋子举到他面前。请放心，既不骂他，更不打他，只是问他要“文”，还是要“武”，要不就全要了？文武双全是为“斌”，这正是小叔为他取的名儿，只是后来他长大了，自己更名“钟铱”，小叔为他取的名字被伦为地地道道的乳名。小叔不悦了好一阵子，但在他的故乡，除了个别亲友，村人不闻有“黄钟铱”者。小叔又为这件事一直高兴，他曾经挪揄黄钟铱说：“你小子别以为比我多念了几天书，就起个花花名字，我还是叫你“斌”，村里人也叫你“斌”！呵呵，这方圆几十里谁知道黄钟铱是谁呀。”他笑，笑得开心极里，仿佛这辈子只有这一件事儿值得他永远骄傲。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儿，现在，小叔他并没有走。小叔，抓住少年黄钟铱不依不饶，要他挑“文”拣“武”；要么就胳肢他。三样他都坚决不要，他即怕又讨厌。小叔一鞋就捂上他的鼻子嘴，把他捂了个严严实实。原来“文”是“闻”，捂嘛，就不用说了，那滋味你就甭提！黄钟铱从小叔的“魔掌”中挣扎出来，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地说：“你等着，等我长大了再收拾你！’小叔摇头晃脑地说；“你长大了我也长大了！”他又气咻咻地说：“等着瞧，你老了我不收拾你都是小狗！”小叔这会儿笑得更厉害了：“咦，到那时候，你不早也是个小老头了吗？”小叔哈哈大笑，黄钟铱可真气坏了，骂又不敢骂，打又打不赢，他咬牙切齿，红了眼睛，紧握起小拳头。

　　“斌，别生气，叔跟你闹着玩的。叔老了，你还应该孝敬我呢，别看我小，也是你叔！”小叔斩钉截铁地说

　　“你会孝敬我吗，想想看？”

　　“会！”黄钟铱答得利落，可并没有往心里去。他还有些不服气呢。

　　小叔说，我们都老了，就像你爷爷兄弟几个，没事喝喝酒。嗳！我们得先娶个媳妇，然后再生几个娃娃。你说，你第一个是生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黄钟铱不假思索的答道。

　　“我想生个男孩，有力气，能干活，我老了让他养活……”
小叔还没说完，黄钟铱“没羞！没羞！”两个食指把眼睑往下拽，拽得眼里子血红血红的。小叔跑来追他，黄钟铱跑出很远回头一看，小叔很响地原地踏着步子，他跑过来，一下就楸在小叔脖子上，要小叔背他回家。

　　常言道，三十年河东，不觉就是两个三十年了，黄钟铱的小叔在乡间去世，他一生无子，膝下三女，无大贫也无大富，清贫乐道，知足常乐，虽无壮举，也无大过。临末，寿终正寝，众人一个“好！”字，也算得了善终。

　　黄钟铱得知小叔去世的消息时，他突然觉得很对不起小叔，虽说是打打闹闹长大的，叔也不像个叔，侄子也不像个侄子，但正因如此，他才觉得跟小叔最亲，心总是贴得那么近。而且小叔曾有大恩于他，而他却没有怎么孝敬过小叔，过年过节只是尽些素常礼节而已。他总是认为，小叔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有的是时间；后来，再加上妻子常年需要他照料，小叔又远在乡下，他就更疏于与小叔的来往。小叔在他毫无预感的情况下离开人世，从这天起，他的负疚感就像一只虫子，啮噬着他的心。

　　小叔有恩于他，是在两件事儿上。一是他十五岁那年，正在前川里放牛，边牛放边唱山歌，小叔一路跑来，很远就喊他的乳名，他坐在那儿背对着他来的方向，根本没听见，正唱到起劲处，“啪！”一掌拍在他的肩，他的身子一歪，接着，吓得跳了起来。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小叔不容分说拉起他就跑，他说“牛……”小叔只顾往前跑去。半天，小叔气喘吁吁地告诉他，县文工团招人来了，说是只剩下一个名额，再晚就没你的米汤馍了。当他们赶到镇上的时候，文工团的老师正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

　　“我还没有考！”小叔急匆匆地向他们喊道。

　　“你？”有位老师大概一眼就看出小叔没戏。

　　“他！”小叔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咽了口唾沫，指着黄钟铱。
他们俩跑得大汗淋漓，像两个红脸关公，三位老师一齐把目光转向黄钟铱，只见他小小年纪，额头宽广，鬓角赫然一扬，虽然脸上汗迹斑驳，但难掩那眼中的英气。有位老师对拿二胡的那位低声说道：“没准是个好小生？！”他点头，问黄钟铱唱什么？黄钟铱说，就《周仁回府》吧。几位考官表情复杂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二胡一响，[苦音二六] 板：

　　见嫂嫂她直哭得悲哀伤痛，冷凄凄荒郊外我哭妻几声
　　
　　怒冲冲骂严年贼太暴横，偏偏的奉承东他卖主求荣

　　……

　　《周仁回府》里的这一段，要求唱腔淳厚，声韵稳健壮美。他的唱，虽不是字字血泪，也能让人悲从中来。两三处没唱到弦上，但他从来都是牧笛信口，老师们看似高兴，摸摸黄钟铱的头说：“不错，我们会择优选拔的，你回家等通知吧。”

　　黄钟铱顺利被县文工团录取，但他就是去不成。黄钟铱的父母坚决反对！小叔一边暗暗鼓励侄子，一边劝说大哥大嫂。你即使千说万辩，大哥大嫂就是不开那金口。你问为什么？什么原因也没有，就因为古训：“鬼子戏子不结交！”。黄钟铱那时候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也没什么主意，但他很想去文工团。小叔第一次在大哥大嫂面前脚一弹、扭头走了，“都什么年月了！”但是，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只在舌尖上溜了一圈，咽进肚子里。他一直很尊敬他们。这次你们也太榆木疙瘩了，都解放几年了，还说这样的老古话。他这样咕哝着，把自己攒的一点点零钱全拿了出来，数了好几遍，对黄钟铱说：“再没了，就这么多！”这一天天黑前，他把侄子送到了县里，成了文工团的头牌小生。嫂子起初没少埋怨他，到了后来，哥哥嫂子对他感激着呢。这是后话，再说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此处暂且不表。

　　黄钟铱是个好演员，后来却去画布景了。这是他自愿的，也是事出有因。

　　有一天，正在排练一出新戏，休息的时候，他想去后台转转。布景师正在画布景。整个轮廓已基本完成，布景师在布景的右上角开始画几朵梅花。布景师在端详，黄钟铱也在端详。黄钟铱对草图提出了一些很好的建议。“你也会画？！”布景师惊疑地望着他，他拿起画笔三涂两抹，一枝红梅绝尘而来，朵朵花儿俯仰含笑。布景师惊叹不已，一时在团里传为新闻。他于是急流勇退。很多人为他可惜，包括妻子、小叔和父母。小叔闻讯追到文工团找到他，他正好在画布景。小叔抡起拳头，黄钟铱知道小叔那手劲，什么也来不及想，就紧紧闭上眼睛。小叔的拳头无力地放了下来，黄钟铱说：“叔，戏我唱成十几年了，总占着台上那个位，那帮年轻演员就没有出头的日子；再说，这画画还是跟你学的，时间长了手就生，这多可惜？”他这话前一句是真，后一句是假。小叔在他背上擂了一拳说：“你小子真浑！”然后一脚把各色颜料罐踢了个满地彩虹，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年，黄钟铱二十六岁。他的第一个孩子两岁，是个男孩。妻子也是文工团的演员，相貌平平，并没怎么演过戏。有个票友记得她在一出戏里演过一个配角，拾起散在台上的扫帚，说过唯一一句这样的台词：“人都到哪儿去了，扫帚也没人绑。”

　　三年前，黄钟铱的妻子去世了。一年以后，六十八岁的黄钟铱续了弦，不久便有了不少传闻。这些传闻主要有二：第一，黄钟铱现在的老伴是年轻时的旧相好；第二 ，黄钟铱的妻子很可能不是正常死亡。

　　这一切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他现在的老伴叫水灵，小时候可是十里八村难得的俊俏姑娘，特别是那两只眼睛，真水灵，就像露珠儿滚在荷叶上。小叔成心要为侄子做成这第二件好事，牵了线、搭了桥，把这临村的水灵介绍给黄钟铱。黄钟铱有空就往老家跑，等到订婚的时候，水灵他也亲了，但水灵族中的一位长者说，按亲套亲排下来，黄钟铱应该叫水灵姨。他们的婚事就这样黄了，水灵哭得泪人似的不吃不喝，黄钟铱也魂不守舍了好长时间。几年以后，黄钟铱成了家，水灵嫁到另外一个县。那一年，小叔在后台找到黄钟铱，一脚踢倒好多颜料罐，其中隐含着这样一件事，就在小叔找他的前不久，水灵去看黄钟铱，不知怎么被黄钟铱的妻子知道了，黄钟铱领着水灵东藏西躲，黄的妻子把他们追骂了大半个小城。其实，之前和此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关于他妻子死因的传闻是在黄钟铱梅开二度后，谁突然记得在他妻子治丧期间，有人在他妻子的姐姐面前说黄钟铱如何尽心，那姐姐鼻子哼了一声，说了句话，声音及低，没有人听见说的什么，被讹传为：“早不耐烦了！”

　　水灵的丈夫二十年前已经去世，可谓是英年早逝，其时已官居一县。水灵一直没有改嫁，她想，这辈子如果能和斌过上一天日子，我死也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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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惑到古稀”名字，读来就让人心酸1

丁香笑雨

感谢各位老师及朋友的支持，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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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一生多么不容易啊，一生有多少爱，多少恨，然而，随着“咔”的一声，棺材便钉上，盖棺定论了。可是，我们没有定论，我们似乎还在想着很多。小说写得十分认真，主题很清晰。问好！

丁香笑雨

木屋老师好，几个月前初闯太虚纯属偶然，我什么都不懂，一楠老师曾在这里指导我排版，你和左老师及朋友们一直在鼓励着我。我虽然文笔稚拙，如不努力会感到愧疚的。

深表感谢。问候你们！

陌笛

人死后让人叹声"唉"也不要让人说声"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