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19-2-22 20:53 编辑
一点儿也经不起感动——侯瑾诗歌赏析(二题)
我拿到2016年2月的《华语诗刊》,就读到了好多有意思的诗句。
“我喜欢这命中注定的相遇 你的眼神比天鹅更诱人 这喜悦的早晨 这狂欢的黄昏”
大卫这首题名《荡漾》的爱情诗,写的是生命的狂欢,主旨明确,语言热烈:“从额头到指尖,暂时还没有/比你更美好的事物。”
这句“眼神比天鹅更诱人”是一个美的意象,却没有打动我,因为它充满了丰富的歧义,而使我感觉困惑。想来此情此境,无非是一种美的诱惑吧,也许还有想象中的纯情。这四行诗是情绪化的表达,呓语式的歌唱,好像两个人的床头情话,只合出现在甜蜜的时光之中。
美丽的意象,还有私密的情境,并没有打动我。因为我内心葆有另外一种甜蜜——它出自苦涩的生活,出自痛苦的心灵,出自理想的反思,出自一位赤诚军人,它是我春节时候读过的侯瑾书中那首小诗《都市鸽群》。
“象征与暗示是艺术表现能力的终极手段。暗示的对面是镜子,镜子里的那个人叫象征。”这句话仍然出自《华语诗刊》,它是简明的《读诗笔记》。我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引用来自现行期刊的文字,一方面是要留下这些精彩的诗文让大家欣赏,一方面是为了与我所鉴赏的作品形成对比或者印证。总之,就是想让大家看看什么样的诗歌才诱人,如果诗心不荡漾,如果诗心不快乐,诗歌会不会诱人,以及诗歌要如何运用修辞才能更诱人或者更深刻。最重要的当然是,可以避免我的评述单调和干瘪,说白了也就是凑字数吧。
我向来不敢低估读者的智力,尤其是诗人的智力。所以我就先不要在这里饶舌了,还是请让我把这个鸽子诗的全文录在这里,以便大家整体理解。
“一副灰沉冰冷的面孔 欲望的陷阱隐匿于大街小巷 忙碌又小心翼翼地奔波 观言察色 红灯停绿灯行 并不规范的交通手语 吃饭不是靠天 兄弟 我们平庸忙碌而又小心翼翼 谁的眼睛 还会用来寻找风景
仰起卑微的头 就对不能容忍的砂感激涕零 透过泪珠 我看见高楼之顶的鸽群 夕阳里静穆成雕塑的鸽群 有谁 还会停下匆匆脚步欣赏你美丽倩影 有谁 能屏息辩听 你洒落在空中的清脆祥和的哨音
我是穿军装的农家子弟 我在大街上按齐步的要领前行 川流不息 川流不息 我若鸽子一样惹眼 我若鸽子般美丽 我和鸽子一样孤寂 像那枝记忆中覆满尘埃的老枪”(《都市鸽群》)
这首诗情境真实自然,一开始就让人看到诗人所处的生活境遇。诗人描述了处于和平时代的军人的生活,他们不得不在街道上操正步,进行那种永无休止的表演式的巡逻,不得不在无人赏识的行进中变得平庸。诗人把同病相怜的眼光寄托于高空中徘徊的鸽子。在诗歌的最后部分,诗人将自己与鸽子对应起来,借鸽子的形象,表达出自己作为和平时期军人的惹眼、美丽和孤寂。
“我若鸽子一样惹眼 我若鸽子般美丽 我和鸽子一样孤寂”
鸽子居然成为军人的形象写照!这样的匠心独运,产生了深刻的艺术感染力。这三个比喻句深深地感染了我,让我暗自惊叹,让我击节赞赏!
为了表达军人与鸽子的关系,诗人不惜用大量的笔墨,铺叙自己的生活,表达自己的失落与怅惘。军人与鸽子,本来就有相似之处,两者都象征和平。但是在习惯和陈旧的地方是没有审美的。诗人无法避开这种惯性的东西,于是就把这种惯性的东西作为出发点,从和平的另一面展开想象,由美丽的鸽子备受冷落的情形,想到和平时期的军人理想之错位,英雄情结之失落,高贵心灵之卑微(“惹眼”未尝不是一种“突兀”,未尝不是一种不自在)。当然,诗人到底还是能够面对现实,列队的军人无疑都懂得,在和平时期也要像鸽子一样抖落“祥和的哨音”,军人也要像鸽子一样成为群众眼中的风景,因为参军是诗人无悔的“选择”。诗人参军的选择,就是超脱世俗功利的——
“爷爷,我这才明白 为什么众人纷纷走向水路 我却毫不迟疑地扛起了精美而寒伧的枪”(《选择》)
象征是整体的比喻。军人与鸽子,这里象征的本体和寄托物配合得非常妥帖,非常新鲜,简直是浑然天成,意趣无穷。
“我若鸽子”这三个比喻句,又是因为形式上的特点——比喻修辞和比拟修辞,而显得生动形象,耐人寻味。比喻的远距(地上和天下之远)和异质(人与物之异),造成了新鲜感。比拟的新鲜感则体现在将人当作物来写,突破了人们的审美习惯和心理预期,成为一个有能力驯导和引导读者的诗人,成为一个有能力使人甘心情愿仰之弥高的诗人。
瓜果飘香蟹儿肥 霏霏细雨怅然飞 层林尽染大写意 清霜热泪枫叶绯
百般景致百般情 百般情致百感激 临风举杯欲倾谈 暗潮涌动涨秋池
这世界真美啊 这么多年了 我还是一点儿也经不起感动(《 秋思 》)
读到侯瑾的《秋思》最后一句(即最后一段),我立刻变得清醒了。我想我肯定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作为读者的自我拷问——要是它出自一个女人之手,会不会使我感到这样震惊? 我从来没有读到过的这句诗,出自一位军人之口。他坦承自己消受不了秋日美景,在美的世界面前情不自禁地陶醉了,仿佛内心深处奏响了优美的奏鸣曲,感激的情绪一泻千里,
他甚至看见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软弱,所以不由得感慨道:“这世界真美啊,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一点儿也经不起感动。”
这句诗触目即活,它就是诗眼,无论前面写多少美景,抒多少深情,只有到了这一句,诗歌才敞亮起来,才灵动起来,才妙不可言起来。“一动万随,”正合于清人《艺概》所论诗眼,“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体之眼,有数句之眼,前前后后无不待眼光照映。”虽然此诗颇有可取之处,但诗人绝不可能为艺术而艺术。要说写景的高明,他无法超越马致远的《秋思》,那么他为什么要写下与马致远同题的一首诗呢,因为诗人对自己这句诗自信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程度,它不是来自文论家的教导,而是来自诗人的生活、战斗中,来自诗人的智慧、血液中。 短短几行诗,写到秋景、人情,最后以一个“美”字概括,按理就已经足够了,可是这“美”却因为能使人产生“感动”,而得到了升华。欲对自然倾谈也好,欲对美人倾谈也好,诗人眼前的一切情景都在审美的意义上,展露了美好的人性,高尚的精神境界。此诗脱掉了马致远意象诗的艺术手法,独出心裁,优美大气,充满灵性,令人读来心旌摇曳,感慨良多。 侯瑾的《秋思》是一首无比温软的诗,因为出自一位刚性的军人,令人更感惊奇。同样的句式谁都会写,比如我刚刚读到的一句新诗也说到“经不起”,它表达的是一种普遍意义上的厌倦,一种欲唤起人们愁绪的自我感受。诗人张晓润在《残缺的人》里面这样写的: “多么不喜这夜里的雨啊 我的耳孔柔软 经不起漫长的击打” 今天在《华语诗刊》上读到这几句诗,我一下子想起了侯瑾诗集《汉字的表情》里的“我还是一点儿也经不起感动”。我想,容易感动的气质,正好彻底暴露了侯瑾的诗人气质,他不是作诗,他是在唱诗,他的诗句是从心里流出来的。 (2016,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