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选载] 最后一个村庄

shishi2002-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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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个村庄                                                                                                            
                                                              
　　　　　　　　　　　　　　　　　　
　　　　　　　　　　　　[长篇小说]　杨友泉
            
　　认识我奶奶是在她死后的第六个年头，母亲的一句话就让我把奶奶认识了个遍。我得承认，在这之前我对奶奶的印象是混沌的。就像浮在云里头一样。
         
　　爷爷那时候是一个纨绔子弟，一个带点忧伤的纨绔子弟。爷爷的这点忧伤来自于他的母亲和一个大家庭的没落。他的母亲是一个寡妇，她二十三岁守寡。从族谱上我只能看到这些。年逾古稀的族长一直在我老太太的年龄上和我纠缠不清，他说他以当事人的身份为我出证，我老太太守寡那年是光绪十三年，即我老太太守寡时是二十岁而不是二十三岁。但最后我还是选择了族谱，因为在这几年前我听到一些有关族长曾经慕恋过我老太太的传闻，有人甚至说到，他之所以坚持我老太太的年轻，是因为我老太太在他的心目中一直就是二十岁。那时候族长还是个孩子，他一眼就把我老太太留在了二十岁。老太太开始守寡的第一天，就成了族长心花开放的第一时刻。
                           
　　　　　　　　　　一
      
　　奶奶出嫁的那天哭得地动山摇。
      
　　讨亲的人群表现出了极端的不耐烦，觉得我奶奶的做作已经过了头。有几个年轻的后生开始打唿哨和起哄。但是我奶奶的哭泣还远没有停止，不时拍打木器和床铺的声音从窗口传出。奶奶整个人浸泡在自已哭出的泪液的世界中。没有人能分清这些泪液是苦涩的还是幸福的。但只要会聆听的人都已听出，这些哭泣包含的决不是一般的苦涩和幸福。
      
　　 奶奶的哭泣一直延续到日至中天。奶奶的哭泣使自已昏厥了两次。她的闺床已经被她弄得一派狼藉。不停蹉动的小脚，已经被五个姨奶缠了几次，几次都被她轻易抛散。缠在脚上褚红的带子，此起彼伏地在空中尽情挥舞，象一台激情洋溢的舞蹈。奶奶的粉红的肚脐不时从大红的衣襟下露出来，然后，一上一下地起伏着。她的两只手时而伸向空中，揸开骨质的手爪，似乎要把悬挂在屋顶的几个锈球攥在手里；时而又疲顿地松开，倾倒在床沿。奶奶哭泣的声音象是在歌唱，她歌唱的曲调高亢而燎亮，村里的人们都能听出，这些曲调完全来源于田间地头的本地调子。奶奶在歌声里的无尽无终的艾怨，令所有人都感到一种从天而降的悲怆。奶奶的哭泣象一条幽咽的小河，缓缓叙述，悠悠倾诉。
        
　　讨亲的人群开始肃静下来。
      
　　送亲的人沉浸在回忆里。
      
　　所有的人都回到自已过去的伤感里，静静的、痴痴的，生怕别人来搅乱这种宁静。
      
　　 一向脾气暴燥的奶奶的父亲，摧促了几次之后，也被女儿的恸哭生起怯来。
      
　　只有几位姨奶和她们的母亲真正理解我奶奶的恸哭，她们也开始低声抽咽，她们的哭泣声象是给我奶奶伴奏，为我奶奶恸哭的成功起到了非凡的效果。
      
　　所有人都跟着唏唏沥沥抹泪，有的是为我奶奶，有的是为自已，而大部分则是为哭声本身。
      
　　我奶奶哭得象一砣稀泥。出亲的时辰早已过去，她的父亲再次来到女儿的闰房里。                 母亲心疼地看着女儿，害怕女儿有个三长两短，对我奶奶的父亲提出了生平第一个请求：
      
　　“别让女儿过去。恐怕会出事！”
      
　　我奶奶的父亲也表情木然，正为这事拿不定主意。
      
　　 奶奶忽然“呼”地坐起，平静地说：
      
　　“我这就去！”
      
　　就这样，我奶奶十六岁出嫁那天，就把十六年以前的所有怨艾一吐而光，也把十六年以后的所有苦难作了了断。
      
　　自此，我奶奶再也没有恸哭过，即使在我爷爷过早离世上，我奶奶也没有恸哭，这一切似乎早被我奶奶在出嫁那天就已洞晓。
      
　　我奶奶几乎总是嫁不出去。
      
　　尽管我奶奶的美貌和能干名扬方园十几里，但并不影响我奶奶嫁不出去的事实。几乎每一头前来说亲的男人，一眼就把我奶奶看得过半死。但这仅仅只说明了一个方面，这只不过是娶媳妇的第一步，关健的第二步我奶奶一直无法逾越。
      
　　属牛，四月十五，午时。
      
　　 这个数字一直被我奶奶深埋着。一直埋了七十余年，直到她去世那年，我母亲看她很凶，恐怕熬不过去，又是本命年，要到镇上给她算命，我奶奶才披露了她真正的出生时刻。
      
　　午时，四月十五，属牛。
      
　　这是一组简单的数字，对这组数字的认识我不想说得更多。尽管它反复被实践检验和论证过，却一直没有一个象样的结论。但我不得不说，一段时期以来，它一直带有浓重的封建迷信的色彩，却一直遮遮捂捂使用--------象中国很多古老的东西那样，一边在手里使用着，一边却还在嘴里絮叨不止，证明着自已不同流合污。如果直到现在，还以为我故意在玄弄这组数字，那我就只能说，你太不了解这个国度和它的文化。你应该学会用生命的历程来思考，而不应该从别人那里得出结论。
      
　　 这的确是一组简单的数字，尽管我们的确从构成上看不出什么奥意，但从我奶奶看来，这是一组魔鬼的数字，它是一张由血腥、泪水、天灾织成的网，罩在我奶奶的一生中。别人看不见，甚至，我奶奶的母亲也看不清楚，但是，我奶奶看得清，她每天都能看清它的网丝、网络、网结。
      
　　 我奶奶的母亲是在把这组数字改动了之后，才把我奶奶嫁了出去的，这个娶了我奶奶的就是我爷爷。
      
　　我奶奶的母亲把这组改动了的数字交付给了我奶奶，让我奶奶把它保管好，一直保管下去，不告诉任何人，不能告诉婆婆，不能告诉丈夫，不能告诉子嗣。我奶奶的新的生日已经诞生，旧的生日已经深埋。
      
　　我奶奶乘着晚照踏进了我爷爷家的高庭大院，血红的晚照从西厢房上斜射过来，一半的院落就红，另一半的院落就黑。我奶奶沿着黑红搀半的石径，前往套在最里的第三个庭院，我奶奶的新房布置在最里的庭院。
      
　　娶亲并没有给这栋旧式的大院增添多少喜气。这是一个弥漫着衰败气息的庭院。
      
　　高房大厢挡不住往日的繁华，而上面年陈迹古的境况，又挡不住现实的颓废与衰落。标志着繁华已是昨日黄鹤，天庭白云，岁月不再。
      
　　云一样的痕迹布满了庭院的每一样建筑物，门、窗、柱、梁、走廊，甚至庭院中磨损的石径。云从这些建筑物上飘走，留下一些斑驳的影，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息，这是一种时间穿过空间很久之后发出的朽腐的气息。奶奶看到这些云一样的东西呆过的地方，以及云一样的东西留下的气味，打了一个寒颤。这是在她梦里常常出现的地方。她在梦里就已经到过。她甚至记住了那几个留在窗棂上的痕印，散落的梅花一样的痕印，这是几片垂落在空中的梅花印。
      
　　奶奶不但觉得熟悉，甚至觉得自已呆住过。那些飘逝的云就是她流走的年华。
      
　　奶奶不禁叫了起来，天哪！我这是到什么地方了！
      
　　她到了一个飘走了云的地方。云把它如梦的年华带走了。
      
　　奶奶出现在这个宅院里是一个奇迹。这个宅院要比奶奶的感觉荒凉，这个宅院的凋弊比门窗户壁的斑驳还要彻底。偌大一个宅院只住着两人。奶奶无法想象这么大一个宅院，两个人是怎么住的。面对这个宅院，她想，她的出现只会增加另一种寂寥。
      
　　事实上并不如此，至少宅院里的年纪倘轻的寡妇穆氏并不这么看，她的气质好象天生就是寂寞的。她好象是从院子角落开出的一朵素洁的白花，天生就属于这个宅院，天性中就含有宅院里的味道。静静地，享受着寂寞，把寂寞在心头开出白花，使寂寞轻盈而缤纷。
      
　　叫刘静洁，一个叫人轻易想起尼姑的名字。
       　
　　她穿着素洁的衣裳，她细腻的皮肤闪着素洁的光，而从她清淡的眸子里闪射出另一种光芒，这种光芒似乎一接触寂静就要闪亮一次。它好象专门为了欣赏各种寂静而睁着。可以看出，里面有各种层次的寂静。
     
　　如果说她还有一点纷扰，这点纷扰就来自于另一位房宅的主人，她唯一的儿子。这是唯一能纷扰她的因素。这点纷扰常常象一道涟旖打破她不断聚敛起来的寂静。她寂静的门一直没有关牢，她总是好不容易收集到一些，却轻描淡写就被儿子取走。好象那是为他专门收集起来让他取走的。
      
　　她的儿子是一个善于取走的人。他把母亲心里的寂静取走，使母亲不致于被寂静堆满。被堆满的东西都不是好东西。他不断取走大宅院里的寂静和母亲心里的寂静，是他觉得寂静已淹过了他和她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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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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