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只身站在了上中大肿瘤医院楼顶,贪婪地追逐着暮色中的城市烟火。
这一块神秘的放风地,是50床和他的病友们自发组成的一支巡行队伍幸顾之所。
北面是一片建筑工地。一群来来往往的黄蚂蚁,有序地忙碌着。
南面是一座废弃的天桥。桥下有一条东西向的双轨铁道,这条昼静夜喧的铁道,是我失眠时的陪伴之一。铁道的左右,各有几个移动摊点,冒着热气的大锅子,一溜排排坐的塑料椅,已候着它的客人们了。
西面是高楼林立的住宅区。紧邻医院就是一所以平房为主的福利院。宽坦而整饬的院中花园,活动着一些老者,有走步的,有下棋的,有打扑克的,也有晒暖儿的,他们沐浴在夕光中,安闲而自在。
我逡巡的目光,终于有了落点。我看到了一个橘色风衣的娇俏背影,推着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妇人,她倾身向前,耳语着什么……
执拗的晟儿,我的妻啊!已迈进生命暗门的我,怎忍心拖累生命蓬勃的你?我的心激灵了一下。平台上飞扬的衣物,像我倒带一样的思绪,飘忽不定。一阵强烈的晕眩,席卷了我。我依着护栏滑了下去……
二
亮子,感觉好点了吗?我迷蒙的眼瞳中浮现出润玉姐那一张疲惫的脸。妻晟儿还没回来。
每日下午,一输完液,晟儿就借口让我养养神,留下姐姐照顾我,便出去了。
一个主张开颅,一个建议微创,她和我姐总谈不拢。主治医生刘院长说,病人免疫机能有待增强,你们家属也再考虑两天……因此,我的治疗就悬浮着,始终没定下来。
泮托拉唑,甘露醇,胸腺五肽,干扰素,白介素,还辅加一些消炎药……一日三组液体,我的头晕略有好转,却又出现了胸闷、恶心等不良症状。一估算,住院三天了,每天药费3000多,加上食住等杂用,早过万了。
一双教职的积蓄,能撑得了多少天?须得拿主意了。姐姐的话,妻子的理由,刘院长的叮嘱,在我的脑海中争吵不休。
开颅,微创。微创,开颅。
微创治疗,创口小,亮子不遭罪,三五日,我们便可回家去了。你听姐的。姐竹筒倒豆子似的吐出了她的看法。
开颅手术,刀到瘤除,不再复发……晟儿在力争。
那啥的,一生就毁了,爸妈还指望亮子……
万一……晟儿一字一顿,我伺候他一辈子,再收养一个……
晟儿是孤注一掷的。临行前,她辞了教职,回了娘家,收了丈母娘的赞助,也把我俩积蓄汇并到了一张卡上,做足了术前准备。这几日,一有闲,她就溜出去,做志愿者,还练习推轮椅呢。
而姐姐就不同了,且不说她作为小型企业职工,一个萝卜一个坑,请假一周一月奖金就拜拜了。更何况她家两主,一个小小读书郎,一个油壶倒了也不扶一把的夫君,谁能离得了她!她能带了父母的心意,飞过来陪护几天,已是我最大的福分了。我的思绪是奔逸的,一忽儿停在妻的柔肩上,一忽儿又落在姐的面膛上,左右为难。
医疗主动权,我们还给病人。刘院长翻了翻会诊表,温和地说:体征良好,明后天可以手术。你们商定了,就过来签字。
临出门时,刘院长又冲我挥了挥拳。我懂他的言外之意。
三
刘院长,我还能活吗?
我伸展上肢,捧着增强CT片,递到了长条桌对岸的主治医师刘院长手中,再关上诊室的门,才小心地落了座。
一连串动作,我又出现了晕眩感。我定了定神,赶紧发问了。
那长条桌,于医者与病患之间,于生财与挣命之间,怎么看,怎么像一道楚河汉界。
你气虚,喝杯水。助理医生小李适时地递了一杯温水。
活,当然能活!刘院长速扫了我一眼,目光又回落到片子上。
肿块表面光滑,但界限不太清晰,也不排除胶质瘤。刘院长一板一眼地说:开颅,活检,刀到瘤除,是医疗业界中脑瘤的最佳方案。但,开颅手术,风险大,恢复缓慢。
不是阴影吗?咋又成了恶性肿瘤?我展着颈,鼓着二筒,一副被霜打了的茄子——彻底焉啦。
张亮,别紧张。脑瘤99%是良性,一切以活检为准。你这脑瘤体积3.2cm,伽马刀起不了多大疗效,粒子植入术倒是可以考虑,总费用大约五万。
刘院长埋了头,在医疗卡上疾写了几句话,顺推给了小李。
刘院长是全国一把刀,粒子植入术已成功做了上万例。小李递过医疗卡,不失时机地补了一句。
粒子微创术,靶向击杀肿瘤活性,再辅以中药调理,抗瘤与扶正结合,药到病除……王主任又接过了话头。
谢谢医生。我用一个横劈的手势止住了他们的鼓噪。我埋头,近瞅医疗卡上的诊断。
经会诊,48床病人治疗方案选项如下:开颅手术;粒子植入术;伽马刀(X)。我确认了一遍,复又抬起昏沉沉的脑袋。
刘院长,上一位病人,咋就不动刀,抓了几副中药便走了?
他的病况,已无手术必要了。小伙子,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们!刘院长挥了挥拳。
我们民营医院,也是讲原则和诚信的。小李又开始饶舌了。哎……那病人,发现病情太迟了,也就三五个月光景了。
铃铃铃。
40床,颅内出……诊室坐台医生的声音小了下去,她的头转向刘院长。
通知在班组员,集结重症监护室,施行1号抢救方案!刘院长成竹在胸地说。40床,年纪偏大,且有过脑梗病史……在我预料之中,王主任,我们走。小伙子,振作起来。小李,小伙子及家属的答疑交给你了。刘院长和王主任旋风一样出了会诊室。
若我开颅,也会遇上颅出血、脑水肿、神经功能缺失等并发症?我咕噜了一句,死拽着病历卡。
楚河汉界模糊了,代之而起的是生死之界,横在我的眼前。我不想速死!我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句,捧着头,目光朝向天花板,就不再言语。
微创,风险小。你想好了,我们再落实下一步治疗。小李安抚了我一句,又冲着门口轻呼了一嗓子。
48床家属,会诊结束了。
四
两位主治医生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了走道尽头,那里是重症监护室。两位女子奔了进来。
晟儿冲上来,抢过了病历卡,姐姐把波浪头也凑了过去。
开颅手术;粒子植入术;伽马刀(X)。
她们先是面面相觑,继而围住了小李,连珠炮似的发出了一连串疑问……
小李的额头渗出了亮,绒毛圈着的大嘴,飞速地开合……
我收回视线,却什么也听不见。那一刻,真实的我失去了接听和思维力,毫无存在感。
或许,死的感觉,不过如此?
五
我站了起来,出了会诊室。
在短短的回廊上,我独自行走,就像穿越着生命的暗门——左拐,前行,左拐,前行,再左拐,摸回病房,和衣躺在了属于我的48病床上。而立之年的我,就甘心做48床的活标签?
46床老爷子的陪护,那个大眼珠女人,轻轻地给我盖上了被单。
空气里弥漫着来苏水味,集结着江南水汽,整个世界仿若浮漾在湿而沉的墓穴中。我的眼皮越来越重,沉入了一片汪洋的暗沌中。
展开翅膀,我们自由飞翔……一缕缕轻曲,拂心润肺,悠远而缥缈。在鸟语花香的晴空中,蔚蓝的天,翠绿的浪,我飞着,晟儿飞着,白云们也逸态而舞。突然,一道闪电,晟儿的羽翅着了火,她轻灵的身子,飘忽着,向下坠落,我也追着她的弧线,向下飘忽……
晟儿!一声惊呼,我恢复了意识。我潮乎乎的手卧在一团柔暖中。晟儿眨着一双雾眼,盯视着我。姐姐捧着一杯水,静站在一旁。
心需要更坚强不退让不绝望……斜对门50床,那个叫清歌的女人哼着曲,忙着出院的准备工作。
那道曙光,将风雨之中那盏烛火,慢慢点亮……棉花糖,晟儿,是你手机铃声耶。
我笑了。晟儿抹一把眼睛,另一只手,娇责地砸在了我的胸口上。
疼……我也疼。
熟谙的曲子,温情的陪伴,挤走了苍白、幻灭感,奇异地平衡了我的心理。
好希望,明天出院的就是我们啊!姐姐冒出了一句。
我投给姐姐一个感激的眼神。
姐,再等三五天。微创术,适合我。晟儿,拜托你签字吧。我保证,我会践行允诺,陪你去最向往的远方。
六
次年春天,在赶歌圩的队列中,活跃着一对穿壮族服饰的年轻男女。翩然起舞的女子,就是晟儿。她以支教的身份,再一次感受了桂林三月三庆典。她青春的笑颜,带给越过生命暗门的我莫大的欣慰和自足。
随后,我们坐上了开往睢远的客车。那里,有晟儿牵念了五年的壮族学生。我们将再度携手阳光课堂,走出别样的生命之路。
2016/0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