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再燃一直烟

斜阳淡抹

　　　　　　　　　　　　　再燃一支烟
　　　　　　　　　　　　　　（一）
　　赵永烈老人在六十岁这一年戒了烟。四十多年的烟龄，戒掉可真不易，不为别的，只为老伴的病。
　　老伴康玉芬到这年冬，气管炎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尽管赵永烈在阳台上，开一窗缝抽烟，尽管他每吸完一支烟都去刷遍牙，可身上沾的烟味，只要一挨近康玉芬，便令她大咳不止。往往康玉芬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流满面的样子让赵永烈举足无措，一脸的心疼与自责。晚上睡觉，康玉芬远远靠床的一边背对着赵永烈躺，一夜也不敢翻过身来，因为赵永烈身上怎么也洗不掉的烟味，轻易地便使康玉芬那敏感的气管痉挛起来，以致引发难以休止地咳嗽。
　　赵永烈难过极了，近四十年的夫妻，即便到老了，也都是肩挨着肩睡，这般地扯开距离，都源于他的烟瘾已万分明显地伤害到老伴的健康。以前尽管康玉芬的病由来已久，但只要不咳嗽时便不嫌弃他的烟味，肯伴着他一身的烟味相依入眠。此刻让赵永烈觉得，老了老了快没老婆了。
　　这样不行，为了老太太的身体健康，为了爱老婆，赵永烈以六十高龄毅然决定戒烟。康玉芬心疼地说：“老头子，你这么多年都抽下来了，戒烟忒苦了。我不是嫌弃你，只要躲你远一点，不要紧的。抽吧，甭戒了。”
　　“不行！我这一辈子有啥呀，还不就老伴一直陪着我？烟能代替老婆吗？不抽它了，有老婆就行了。”
　　赵永烈老人是那种干脆的人，说干啥就干得斩钉截铁。家中不但不留一支烟，还把所有的吸烟器具，什么烟灰缸，什么打火机，什么烟嘴，无论多高级多喜爱的都扔进垃圾袋中抛掉。就连儿子孝敬的中华烟也一眼不多看还给了儿子。子女们说：“爸，别太难为自己，实在忍不住，就抽一支，一点一点减量戒。”老人理都不理。
　　戒烟的辛苦程度真不是事先能预料到的。赵永烈每日里口香糖、瓜子不离口，喝茶喝得总跑卫生间。特别是饭后，那“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的滋味，被心烦气燥、坐立不安代替，他在屋子里来回转圈，抽不上一口烟像是把他憋到七窍生烟。康玉芬被他转得头直发晕，就找话跟他说以便分散他的注意力。可是事与愿违，赵永烈根本没有说话的欲望，电视机打开着也坐不住，神情闷闷的，完全就是丧失了寄托的样子。
　　康玉芬实在看不下去他这神不守舍的状态，买来一包香烟递上：“别遭罪了，你这是让我也跟着遭罪呢。抽吧，抽吧。”
　　这赵永烈是不折不扣的犟种，你说东他偏往西的主，老了老了更跟老小孩似的有强烈的逆反心理。抓过那包烟，瞪一眼康玉芬，打开窗户，就扔到雪地里去了。康玉芬撇撇嘴：“还真有骨气呀！要表现也得注意环境卫生呀。”
　　赵永烈又瞪起牛眼睛：“我咋不注意环境卫生了？我又没随便扔垃圾，扔的是一包没开封的烟，谁捡到谁还白得呢。以后别老买烟逗试我，想考验我的毅力吗？”
　　毅力禁得住考验是真不容易。最令赵永烈心痒难忍的情况，是在和老朋友聚会的场合。好些人都抽烟，递给他一支他还可以不接：“我戒烟呢，呵呵。”可在旁人吞云吐雾、一脸享受的引诱下，赵永烈的目光逐渐羡慕，逐渐渴望，逐渐恋恋，逐渐贪婪。他的眼睛紧紧盯住桌上的烟，恨不能抓过放进兜里，又看别人嘴上的烟，恨不能夺过塞进自己嘴里。一般就在这紧要关头，老伴那不住咳嗽捂胸流泪的样子在脑中浮现，他咬紧牙关，站起身离开，庆幸闯过了一关。
　　一星期，两星期，一个月挺下来后，老人赵永烈成功地戒掉了烟瘾，并非循序渐进戒的，而是快刀斩乱麻，没有一次动摇，没有一次反复，这种精神令所有知晓内情的人佩服。大家都说：“看人家什么动力！老夫老妻感情还那么深，为了老伴，啥都肯做，啥都能做。”
　　家里彻底清除了烟味，处处清新，就连赵永烈的身上也只有清新的香皂味了。康玉芬的咳嗽真的轻多了，夜里在赵永烈肩旁很容易便睡着。
　　春节期间，儿女们来团聚，谁也不敢把烟掏出来，怕刺激老爸。赵永烈说：“你们尽管抽你们的，我不会馋。你们抽吧。”
　　儿女们问：“爸，你咋对我妈这样好呢？”
　　康玉芬眯着眼笑，赵永烈嘿嘿笑说：“孩子们不知道，以前你妈对我比现在我对她还好呢。就说这抽烟吧，有一件旧事足以说明问题。”

　　　　　　　　　　　　　　（二）
　　一九六0年，国家全面进入了三年困难时期，不仅粮食副食品紧张，其它所有物资也都全面紧张。没多久，这个城市的香烟便很难买到了，跑遍整个城市也难弄到凭票供应的几盒。
　　年轻的赵永烈愁眉不展，烟瘾奇大的他着急也没办法。
　　康玉芬这时候要去省城出差几天，她不声不响地带上了家中所有的钱，上了路。
　　省城的情况要比一般城市好的多，烟还没到凭票发售的地步，限售每人五包。康玉芬在几天里，每天只要有空闲就到商店买烟，这家买五包，再换一家买五包，能走几家便买几家的。开始还能买到当时算最好的“高级香烟”大生产牌，两角五一包，不带过滤嘴，后来就只能买到两角一包的普通烟了。无论什么烟，康玉芬只要能买到就买，到临走的时候，带去的所有的钱除了吃住车费，已全部买了烟，两个背包都放不下，又现买条包袱皮包了一个大包。她不声不响地把这些烟背回家，赵永烈此时已经在晒白菜叶子准备当烟抽了，看见大包小包中取出的一盒盒烟卷，嘴张开着都不会合了。　　赵永烈双眼发热，紧紧拥住妻子，愧疚而又深情地说：“拿钱也该置些你用的东西或吃的。咱们连饭都吃不饱，不能只想着我呀。”
　　“没事，不是每月都有工资吗？现在就是有再多的钱，什么吃的都限量供应，想吃饱也不行，所以不能让你连烟都抽不到吧。还是要省着点抽，不能往饱里抽，指不定抽完这些还是买不到烟呢。”康玉芬满脸是忧虑的笑。
　　当然要省着抽，赵永烈节制自己每天只抽几支烟，而且每支烟都插上烟嘴，抽得一口不剩。在以后的两年里，市面上根本就没烟卖了，连出差到省城也买不到烟。一些烟民将白菜的末叶晒干，用纸卷着抽以解烟瘾。还有一些人到农村地中学着农民找一种叫“呐呐食”的野菜，这种野菜晒干后抽起来颇有烟的味道。更有一些人，连树叶晒干了都抽。
　　赵永烈看到这些，心酸的同时，更加感动于妻子的关爱，康玉芬颇有远见地为丈夫着想，为丈夫奉献，足见她对丈夫多么地情深意厚。娶妻若此，还复何求？
　　那些烟卷赵永烈足足抽了两年，两年后，市面上仍然买不到卷烟，但却有烟叶卖了。以前东北地区盛产烟叶，捣碎了塞入烟锅里吸，后来便用纸卷捣碎的烟末来抽，称“卷烟”，也叫“旱烟”。这种烟劲很冲，辣而炝，一般人难以消受。但在根本买不到烟卷的年代，这“卷烟”以让烟民们心满意足了。
　　就这样，三年的困难时期，赵永烈能抽上两年的烟卷，一年的“卷烟”，心中永远感激妻子没让他抽白菜叶，呐呐食以及树叶。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倍加爱护妻子，体贴妻子，他自认是最幸福的男人，也让妻子做个最幸福的女人。
　　所以，在六十岁这一年，为了康玉芬的健康，为了老年夫妻的幸福，赵永烈毅然戒掉了烟。

　　　　　　　　　　　　　　（三）
　　十年过去了，赵永烈老人七十岁的时候，老伴康玉芬病情恶化。在医院临终之际，康玉芬鼻子上插着氧气管，费力地睁着眼，费力地说着话，赵永烈凑向她头边费力地听。
　　“老头子，知道我为啥从不让你戒烟，就在困难时期，也肯拿出所有钱给你买烟吗？”
　　赵永烈双眼营满了泪，说：“你是心疼我，怕我没烟不好受。”
　　康玉芬说：“不全是。年轻处对象时，我就发现你抽烟的姿态和神情非常的，拿现在小青年的话说，就是酷，我喜欢看，看了就心里舒服。老头子，我马上就先走了，你还得多活几年，所以以后也别把烟再捡起来了，那有害健康。但是，我，我想最后再看你抽一支烟，让我心里舒舒服服地走行不行？”说完这些，康玉芬已满头汗，大喘不止了。
　　赵永烈跟儿子要了一支烟，吩咐所有的人出去，关上门。他陌生而又熟练地燃起了香烟，一口一扣慢慢地抽，姿态一如年轻时一样酷，可眼中似被烟炝得流出泪来，他没有去擦，就那么边抽烟边对着老伴流泪。
　　康玉芬喘息渐渐停止，眼睛一点点合拢，脸上的幸福笑容却渐渐加深，直到这笑容静止。
　　康玉芬去了后，赵永烈没有再燃一支烟，他把这一生燃的最后一支烟，定格在老伴安息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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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显辉

真爱永恒。少年夫妻老来伴，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