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用的作用 《三国演义》里有一段很有意思的故事“秦宓妙答张温”。说的是东吴派张温出使西蜀,酒席宴前,张温欲刁难蜀中才子秦宓,先后提出:“天有头乎”“天有耳乎”“天有足乎”三个问题。而秦宓则以《诗经》中的“乃眷西顾”“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天步艰难,之子不犹。”回答,挫了吴国使臣的锐气,使张温“大敬服”。 其实仔细分析,不难发现,秦宓的回答都属诡辩。因为《诗经》原意根本就不是说这世上真的有一个“有头、有耳、有足”而且能“顾”、能“闻”、能“步”的“天”,虽然语句中提及“天”字,其实另有含义。不过,只因为他引的乃是被国人奉为经典的《诗经》中的成句,所以即使张温明知其意也无从辩驳,结果,剩下的就只有“大敬服”的份了。 有朋友要写穿越小说,向我征求意见,得知他的主人公要穿越到战国,我便向他建议,一定要好好读读《诗经》和《论语》,因为如果小说中的人物想要表达什么观点,只要随随便便引用《诗经》或《论语》中的一句,便可以无敌于天下。这就和文革中的《毛主席语录》一样,在那个时代,完全可以视为不可辩驳的绝对真理。无论《诗经》还是《论语》(当然还有《春秋左传》,但那书实在很难读),即使在成“经”之前的先秦乃至汉魏隋唐,其权威性也是不容质疑的。在其被奉为“经典”之后,尤其是作为科举考试的指定科目之后,不仅《四书五经》本身的地位不可撼动,甚至连朱子的注释也被视为唯一的正解,以致于广大士子们绝不允许发表自己的意见,只能在使劲揣测古人的心思,再用自己的话表达出来,即所谓“代圣人立言”是也。也正因为如此,在最大程度上禁锢了读书人的思想,扼杀了读书人独立思考的能力,以至于后来的读书人大都流于凭着“敲门砖”入仕的“国贼禄蠹”之流,而少有可以仅凭“半部论证治天下”的“经世治国”之士了。 这么说也许绝对了些,一个民族思想的僵化原因是多方面的,这个毫无疑问。不过对于前人经典的盲从很难说不是重要的原因之一。所以自古以来,尽管孔子明确教导后人“当仁,不让于师”,可是却很少有人敢于拿出“我爱我师,但我更爱真理”的勇气向传统经典发起挑战(晋代有个嵇康,明代有个李贽,似可算入其中)。 在这个问题上,不但古人参加科举,会将引用来的东西视为金科玉律,而且这一现象还一直流传到今天,并且或隐或显地出现在每一个鼓弄文字的人笔下。比如笔者,就常常会将《论语》《老子》或有关格言俗语放到自己的文章中以为佐证。闲读他人文章,也经常会遇到把古文成句或中外名言引来的情况,尽管多数时候一提起学习就是“学而时习之”,一提起坚毅就是“君子以自强不息”,一提起惜时就是“三更灯火五更鸡”,一提起读书就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一提起谦虚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如此等等。 动辄拿别人的话来为自己作证,说到底,其实多少都有一些拉大旗作虎皮的意思,其内心的想法无非有二:一是告诉读者,古圣先贤都这么认为的,看谁敢说我的观点不对?二是向读者炫耀,看我的思想多深刻,竟与古圣先贤不谋而合。至于所引的名言是对是错,是完整是片面,是特有所指还是普遍适用,就不在其考虑范围之内了。 实际上,前人的许多名言都是有其特定含义、或有其特殊场合的,不说其本身正确与否,单是断章取义或只看其字面含义这一做法就不够严谨。 比如著名的“以德报怨”,在《论语· 宪问》中原文即为:“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可见孔子是明确反对“以德报怨”的,原因如果“以德报怨”之后该“何以报德”呢?他主张的是应该“以直报怨”。还有“言必信,行必果”,《论语·子路》载,弟子“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上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 可见,在孔子心目中,作为一个士子,应该上为国家,中为乡党宗族,下者才“言必信,行必果”。孔子认为,信守诺言,绝对不是一个“士子”道德的最高境界。 再如牛顿的“如果我看得更远一点的话,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常被引作谦虚的论据,却不知道,这句话其实源于他与科学家胡克(罗伯特·胡克,以胡克定律闻名)的学术争端,因其否认自己的研究借鉴了胡克的学术成果,所以出言讥讽小个子胡克,意为:即使我借鉴了别人的成果,那也是借助于“巨人”的帮助,而绝不是你这个侏儒。这明明是对人的侮辱与鄙视,和“谦虚”丝毫扯不上关系。 至于培根之所以说出“知识就是力量”,也是有其历史原因的。古希腊有一位伟大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机械发明家……阿基米德,,同时也是一个爱国者,当罗马帝国的军队入侵时,他以七十多岁的高龄挺身而出,竭尽自己的心智,为保卫国家而战斗。据说阿基米德发明了一种投石器,能迅速投出成批的石子,把逼近城墙的士兵打得头破血流。他还制作了一面巨大的凹面镜,把阳光聚焦后反射到罗马的舰船的船帆上,使舰船燃起熊熊大火,罗马士兵无一生还。罗马军队的统帅马塞尔沮丧地说:“我们是在同数学家打仗!他安稳地呆在城里,却能焚烧我们的战场,一下子掷出铺天盖地的石子,真像神话中的百手巨人。” 后来,培根在回忆上述历史时,才写下了“知识就是力量”的名言。可以想像,会抛石子和懂得凹面镜聚光原理的绝不止于阿基米德一人,可是在那个时代,能将其转化为“力量”的却只有他一个。由此看来,“知识”似乎只是书本上沉睡的文字或符号,只有将其用于实践才会产生巨大的“力量”。 还有爱因斯坦的名言“上帝不会掷骰子”,其实根本就是错的。爱因斯坦是世界公认的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之一,是由经典物理到量子物理过渡的关键性人物,是量子力学的催生者。可惜他不满意量子力学的后续发展,不敢相信在微观世界存在着一种根本的随机性,更不愿承认物质本身的状态会与人观察的方式有关。爱因斯坦对于微观世界的“测不准”和“不确定”很不满意,于是联合物理学家波多尔斯基和罗森提出一个著名的“EPR悖论”进行反驳,就在彼时说下了这句名言:“上帝永远不会掷骰子”。而且,他还有另一句名言“月亮是否只在你看着它的时候才存在?”正是出于对量子物理学的嘲讽。然而随着量子物理的发展,证明爱因斯坦错了,他在自己建筑起来的现代物理学高速公路上止步不前,所以他失去了跻身量子物理学家之列的机会,只能以“最后一位经典物理学家”的地位继续他的伟大。可是我们却偏偏要拿一句说错的“名言”来做论据,非但不能令人信服,甚至只会叫人觉得荒唐可笑。 看来,引用实在是个很不靠谱的东西,因为引用的东西毕竟是别人的,别人的东西终究代替不了自己的思考。随便一个中学生都知道,要表明自己的观点,应该“讲事实摆道理”才对,而不是要用名言警句或格言谚语来装腔作势。眼睛引用的作用,究其根本,不过只是在修辞层面而已。若依一些中小学“名师”们的解释,则大致有“增强说服力、增强感染力、画龙点睛”几点。即便如此,我们也应该很清楚,无论什么“力”,要“增强”首先得自己有“力”才行,否则,就如“麻袋上绣花——底子差”,就如“扶不起的阿斗”(我又“引用”了),怎么“增强”也增强不到哪儿去。或者说,要“点睛”也得首先画的是“龙”才行,如若画的是鱼,再怎么点,也只是点出个死鱼眼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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