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安亮与夏华

一了

　　　　短篇小说                                                                                                                   　　　　　　　　　　　　　　　 4 9 0 4字

         　　　安亮与夏华                                                                           
                            作者：一了

                    　 一、夏    华


　　夏华走了。按理说夏华是不可以走的。夏华有一份目前尚能吃上饭的工作，还有我这个爱情。七月二十九日是夏华的生日，我将一点点写字积攒的稿费从银行里面提出来，在“新青年”饭店为夏华点了满满一桌平日里让夏华眼馋的菜。我点了油烹活虾，又点了清沌黑鱼，点了清溜黄花，又点了麻油香椿。我甚至还为夏华写了一首诗，我说：

　　太阳碾过三百六十五个道风景

　　便迎来了你的节日

　　生日是你远道而来的朋友

　　风尘仆仆

　　千万不要和她发脾气.....

　　我是说，我，还有夏华，是有足够的信心与勇气去度过这个特殊而有意义的日子的。夏华手不停箸，香舌游动，过了好长时间才这样双目楚楚地望着我，忧郁地说：

　　不要这样对我好。你对我这样好，离开我你会非常伤心的。
我天真的问夏华：夏华，可我们为什么要离开？

　　天知道我与夏华认识几年是怎样的琴瑟和谐，相濡以沐。
夏华轻轻地摇摇头。

　　夏华走的日子天上正淅淅沥沥下着雨。我将一只木箱和一个大肚子背包送到县城的车站。我们两人都不说话。时间一分一秒白驹过隙般轻轻滑过，再过几分钟时间南下的高速客车就要停站了，夏华站起身来，以她特有的优柔姿势来到候车室外面的走道里。她闭下眼睛，轻轻地喊一声安亮，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的，但是我倔强地将头一扬，故意扭一下臀部，耸动一下小腿，我说：那就甭走。

　　我刚说完，夏华就一下睁开眼睛，双目圆睁地怒望着我：走，为什么不走？婊子养的才不走。

　　于是，一个怒目圆睁的夏华与这一声怒不可遏的骂声一起印进了我的脑际里，它们是那样的清晰而又让我心痛。

　　夏华说婊子养的才不走，夏华走了，便不是婊子养的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苦苦思索，后来玉终于弄明白，夏华却原来是在骂我们这个地方。夏华是在骂我们这个地方是婊子养的。我想，夏华如果骂我该多好，却偏偏不是。于是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我们这个地方是婊子养的吗？我们这个地方是革命老区，这里有悠扬的沂蒙山小调，有荆山望夫的美丽传说 ，有红嫂乳汁喂伤员的动人故事，我们这里风和日丽，四季如春，我们这里民风淳和，人心向善，应该是一个精神文明之花迎风绽放的地方。我们这里为什么是婊子养的呢？作为革命的后代，我们每为这些光荣的历史而倍感骄傲，我们这里为会是婊子养的呢？我这样不止一次在心中问夏华：夏华，毛主席与朱元帅领导人民闹革命，不就是为了让天下人民吃饱肚皮再发展点爱情吗？


　　              二、眉     对


　　时代进入2006年，一场名曰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浪潮正在如火如荼展开。我们的农村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山村的小城镇就是田野之上色彩斑斓的小花。在小镇之上，我厌恶动不动就鸣着喇叭东来西去的汽车，就喜欢躲在琳琅满目的商品房间的小书店，我厌恶一到夜晚就开始了非人类语言的卡拉·OK的吼叫，就喜欢穿着杏黄短袖衫白色短裙的小姑娘纯真迷人的身姿和不露声色的微笑，我厌恶动不动就就开放肚皮，牛皮癣一样脏稀稀的卫生树，就喜欢悄没声息自开自败不争春色的栀子花，我厌恶每五天一次人喧狗叫的集贸市场，就喜欢走着漂亮女教师的傍晚到来的河边柳林。在小镇上，我就是文学，文学就是我，我是开放在上世纪80年代与本世纪0年代的一面猎猎飞舞的老旗。我以为自己的目光能够看到用光年计算的星星，就一定会看到夏华的眼睛。我来到镇子后面的山上，向遥远的南方投递着目光。我盘腿打坐，树没说话，草不说话，我便没有声音。

　　谁能让我见到我的夏华。

　　我知道这个世界之上什么都不缺少，正版的《红楼梦》要几十元钱一本，而小书摊上花五元钱也同样买一本假的，无论是大款和他衣衫褴褛的员工，花一百元钱都同样让青春期的女子在床上笑一个晚上，而真正的爱情却越浇越黄。世界之上只有一个夏华，第二个夏华上帝一直没有产出来，就连夏华的第二只胳膊都没有。

　　我面色阴沉地坐在草地之中，与一块块的黑色山石对峙。我坐成了一块山石，便与苍茫的雾色里迎住一双眼睛。——一个足有500年人龄的老人面对着我。

　　他看上去已经不是一个老人，他的耳朵眼内长满了艾草，牙齿缝里长满了荆棘，长长的已经成为蕨草的眉毛上面落满了鸟粪。我说：老人家——他说：年轻人——

　　我说老人家你是否是我已故的父亲。老人说：我是你一百个父亲的父亲。我说你见到过的我父亲吗？他说：他是我的孩子。我们一起望着山下，我们看到了蜂房一样排列的房屋和村庄。我说，我从他们中来，还要到他们中去。老人说，我也是从他们中来的。我说，你还要回到他们中去吗？老人向我、投来失望的目光。我说对不起。老人慢慢地才原谅了我。但我还爱着他们。老人说。他们只为一种利益，为生死争，而耽于生死中。

　　你可以像我一样一下坐到500年吗？老人说。

　　我说：500年？

　　老人说：只要你忘记了仇恨，相思，欲望，生死和疾病，那只是朝夕之间，呼吸之距的事情。老人说：你根本不需要呼吸。
我不知度过了多长时间，是我的呼吸提醒了我，是生命提醒了我，我坐下来，像开始一样，认为生命和痛苦还在继续，所以我站了进来，我把老人当作了一块石头。

　　老人果然是一块石头，山坡上有很多的，无数的那样的石头。

         
            三、3 - 2


　　那一年我只有8岁。8岁的我就注定要长成一个茧壮的男人了。就已经是一个风情少年了。有一天， 烦闷地日光刻满了我的身体。在一片沙闹的蝉鸣和河水的流消声中， 我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思考母亲的手掌为什么有时硬，有时软。我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包括饥饿在内的一切，这时，便走过来一双小小的脚板， 有一个嫩嫩拙拙的声音传过来：喂，你坐在这里？

　　      其实这是一个和我同样大小的小女孩。我抬起眼睛。

      　　　不要不高兴呀。她说。我并不理睬她。她却一下在我身边的草上坐下来。然后用手抚着我膝盖， 小脸儿仰望着我。

      　　 小女孩儿这样陪着我坐一会儿，终于神情暗淡的站起来离开了。临别，她说，她叫二。 我终于忍不住，我告诉她叫三。她高兴地回头笑一下，便站住了。她扎了两条葱叶一样的小辫， 上牙齿让虫子吃掉了一半，就那样冲我望着。

      　 成为了好朋友的三和二便成为了村里的一道风景。他们每天都到野外去拾灶柴，挖猪菜刨兔草。他们赤着脚， 头上带着草叶，每天上午从街上走过。

      　　 河北有道山，河南有片庄子，庄子南面有一条大土沟和一丘大山岭， 二每天都挎着荆篮出现在三的门口。二拾柴比我手快，拔猪草也比我手快。二还给我讲故事听，河南有座山， 山上有个洞，洞里有只缸，缸里有个瓮，瓮里有只盆，盆里有只碗，碗里有只碟，碟里有只勺， 勺里有块肉，我吃了你馋了，我的故事讲完了。

       　　每天二拾满了自己的篮子，再拾我的篮子。两只篮子都拾满了，我们便来到了沟上的石潭。我脱光衣装，望着潭中碧绿碧绿的一潭清水，然后背水立在高高的石崖上， 一手接尿湿一下肚皮，另一只手捏住鼻孔，冲二做一个鬼脸，二的一个不羞还挂以嘴唇上，我便将身一仰， 倒进水里，我仰游、蛙游、扎猛子，摸石头。二便操起镰把在青石上搓洗我一身的土衣裳。 我洗净了，凉晒在热乎乎的石板上。二洗净衣裳，便手托下巴眯着眼睛望着我。后来就站起身来， 用手将石板上的衣裳用手一摸，喊：三，莫泡暄了身子，快出来。我抖落一头水，爬出来， 两只手拍着屁股望着天：

　　       天伯伯，地伯伯，出个日光咱晒晒......


　　       二也洗澡。二说：三儿，给俺看人。然后便穿着衣服慢慢走进水里。二走得很慢， 轻轻猫着步子，水由脚踝漫起，至小膝，裆部，腰部，当水儿漫至胸前，二便开始脱衣服， 她背对着我，将褂子一下脱下来，然后再脱裤子。衣服拿在手中便轻轻地洗，慢慢地， 这时才可以转过头来。洗净了，便扬臂扔给我：三，给俺晒上。然后她便在水中轻轻地游。 二最喜欢让水儿浸到下巴，将一张净净的小脸托起来。陶醉地眯起眼睛，三，我们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里， 我们都是六月二十二生人。有一次，二背对着我穿上衣裳，对着我在石头上坐下来。

　　      我问：什么是同年同月生？二咬紧嘴唇点着头。二说，古人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们既然同年同月同日生了就应该同年同月同日死，你今后要待我好。

　　       我们双出双入，形影不离，我们知道，我们只要长到父母那样高的个子。 他们就会分配给我们一间屋子，和他们一样生活下去。

　　       有一天，二没有来约我割猪草。第二天也没有来。我去看望二。我先爬上南山， 摘了满满两褂兜儿长坠儿酸枣，这一棵酸枣又大又酸又甜，是我和二在拾柴偶然发现的。 给霜一染，现在已溜红溜红了，象涂了胭脂。我兴冲捂着兜了来到二的家里。见二躺在床上， 二生病了，人已经瘦了很多。二冲我伸出又小又薄的手掌：三，我明天就能好起来，咱俩一块儿去拾柴禾，挖兔草。咱还去摘更多的酸枣，咱把酸枣的皮吃了将核留下来，卖掉买糖吃。 说完冲我笑笑。但是，第二天我去看她时，二已经躺在她父亲的怀里。她的娘一点声音都没有， 只坐在地上的草窝里流着眼泪。很多人围着看她。但没有一个人去问二。二的父胡子上沾满了痰、唾沫、 鼻涕，他用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拨动着二的头 ，口中一遍遍喊着：二、二、二， 二睡着了。二的手臂、脸以及小衣服没有遮严的皮肤，二赤着小脚都是白白的， 并且透着腊质的光亮。我觉得只要自己去喊一声二，二便像以往一样甜甜地答应，但一直没有开口， 我被小院中一股阴冷的气息罩住了。我非常害怕。正在这时， 看到光棍汉秃头二伯手端一柄吊包烟袋踮着步子走进院子。他慢慢地来到二的近前，对二的父亲和全院子里的人说：这孩子呀。来， 叫二伯看看，便一下抱到怀里。这孩子呀，一边自言自语着向外走去。我紧随在二伯的后面。 我不知道二伯要做什么。二伯走出庄子，便将二提一条腿背在光脊梁上， 二身上下垂的褂襟儿马上将二的脸儿罩住，露出了白白的肚皮，一条小腿和两条胳膊像面条一样来回荡着。 我知道二伯在折磨二，我几乎听到了二喊痛的哭声。我要上去劝阻二伯，但二伯的步子却出奇的大， 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一个下午，我没有找到二。我走遍了大人们经常扔孩子的地方， 那一块时常有野狼和山狗出没的舍地。我要把二背回来。我要将她喊醒。二对我的喊声再熟悉不过。 二约我同年同月同日来到这个世上，又约我同年同月同日死，怎么一个人匆匆走了呢？

　　       第二天，我在村西南的水渠见到一丘崭新的坟。我喊一声二。我听到了二的呼喊声。二说：三。二的声音埋在土里，便很细很轻。我说：二。二说：三，我很闷，土挤偏了我的身子。 土坷拉钻进了我的鼻孔，我喘不过气来。二伯将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一点都不问我害不害怕。

　　       我说：二，咱回家。

　　       我要亲手杀倒家中院墙外面的梧桐树，用锯锯成板儿，亲手给二打一顶白茬子的棺材。 我挥舞着十指拼命的挖土，然而我的屁股冷不丁被狠狠一掌，一双大手将我倒提起来。 口里填着土粒，我看到母亲用麻线纳制的鞋底子在道上飞舞。

　　     二，我要亲手给你做一顶白木茬的梧桐树棺材。我喊。

        
          四、写给夏华的信


　　你在广州还好吗夏华？

　　那一天没有吻你我后悔了夏华。

　　南院的二蛋与他的妻子结婚了夏华。

　　他们没出仨月年就生了个双胞胎夏华。

　　院子里我又栽上了丝瓜夏华。

　　你喜欢吃丝瓜我在上面放上了一只绿皮蝈蝈夏华。

　　我的中篇小说发表了夏华。

　　我领了稿费给你买了一件绿色长裙夏华。

　　今年工作突出我评上先进了夏华。

　　镇长走了民选镇长给咱镇引来了两个外项目夏华。

　　一个红鼻子老外和一个金发女郎到咱镇安家了夏华。

　　我请你吃饭，和你谈诗，将黑夜谈深谈蓝夏华。

　　我要你住下，我双手脱掉你薄薄的上衣你没有拒绝夏华。

　　新分来两个女孩子给我打了毛衣，买了领带约我吃饭邀我上街我没有去夏华。你的生日我又做了你爱吃的油烹大虾夏华。

　　我就要辞职到南方找你夏华。找不到你我誓不回家夏华。

　　走了太阳来了月亮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夏华。

　　我背起行囊，二万五千里反围剿八年抗日三年解放三年抗美，中国男人誓死卫国不怕商化夏华。

　　吃饱了肚皮我们讲一点儿爱情好不好夏华。

　　夏华夏华夏华夏华夏华夏华......


                     写于2006年7月19日---------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猪儿粑

流利的语言，俏皮的文字，喜欢：）
问候一了！

一了

最初由 猪儿粑 发表
流利的语言，俏皮的文字，喜欢：）
问候一了！

向大家学习!小说还是要有一些创新的,不一定成功,但好读再说.君以为呢?

济南识小

越来越好读了.
可是,你要注意了.1\好读有时就使小说容易流于简单.而我们知道一个优秀小说绝对不是一个故事.2\一个人有自己的风格很重要,可是,有时风格与重复实在很难区分.3\小说还是应该跳出自我.写的主人公与自己是不同的.4\生活是广阔的,让我们沉痛的东西, 一了肯定会见到了许多.请写一写农民的生存以及他们的哲学吧.他们的爱情当然可以写.写作时不能用一个文化人的眼光来看农村生活呀.
   与君共勉.

一了

最初由 济南识小 发表
越来越好读了.
可是,你要注意了.1\好读有时就使小说容易流于简单.而我们知道一个优秀小说绝对不是一个故事.2\一个人有自己的风格很重要,可是,有时风格与重复实在很难区分.3\小说还是应该跳出自我.写的主人公与自己?..

喏.所言是的.生于民间之中,做民间之人,说民间之事,观民间之象,现代与传统还不是道出了与生活最近的那些东西与事物?农村给予我们生存的空间,我们是农村的产物,只有那一片土地才可给我们以灵感和对生活的悟觉,我还是要回到农村题材中来的,只要有心情与时间,也就是说,我还会写出一些好的作品,不辜负这个多变而复杂的时代.,祝好.

天姝

挺好的，一了，问好！

南岸

一了总是有出人意料的地方．

王草

是好小说

蓝色的小木屋

喏.所言是的.生于民间之中,做民间之人,说民间之事,观民间之象,现代与传统还不是道出了与生活最近的那些东西与事物?农村给予我们生存的空间,我们是农村的产物,只有那一片土地才可给我们以灵感和对生活的悟觉,我还是要回到农村题材中来的,只要有心情与时间,也就是说,我还会写出一些好的作品,不辜负这个多变而复杂的时代.,祝好.

写民间的东西，是不错的，一了这方面是特长，但是我更爱读一了早期的作品，那种东西有很美丽的韵味，专门讲故事，忘记了小说的艺术品位，也不行啊。这是题外话。有空来玩啊。我的书九月份出来。

天行健

以梦的方式写爱情可见世间难觅啊

一楠

感觉小说搭了一个很好的架子，内容却不够充实！

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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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大家学习!小说还是要有一些创新的,不一定成功,但好读再说.君以为呢?

能听到忠恳的意见是一件难得的事情．谢谢．

陌笛

一气呵成。与往日是不同，往日细腻。这篇喀嚓喀嚓的。呵呵。你常变化着写，佩服你的灵感。问好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