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树
那个时候这里还是一片林子,树们高大茂盛,一群群红色的鸟儿飞来飞去.林子边有条河,盛产苇子.到了夏天,苇子叶被风一吹,沙拉拉响,很有意思.这片林子究竟存在了多少年?没有人知道.但是据学校传达室的老人说,少说也有上百年了.
老人是当地人,从小在林子边的村子里长大.每年当椿树的黄色花雨纷纷扬扬的下起来的时候,孩子们总爱到这里玩耍.那个时候,老人也是个光腚的孩子,穿着红兜肚,风一样的爬来跑去.河里摸鱼,树林掏鸟,是那个时代孩子们的拿手好戏.当然,你首先得了解,几十年前的北方,曾经有过大片大片的老林子;你也得了解,在很久很久以前,人和自然相处得颇为融洽,人也活得更像个人......
后来,象所有人一样,孩子长大了,喉结变大了,嗓音变粗了.再后来他外出谋生,直到老态龙钟了才回到故乡.做了一个学校的传达,从此开始了与树们的交往.
学校是在当年的林子地上建起来的.随着孩子数量的增加,学校的规模越来越大,逐渐占据了原有林子的地盘.---学校里总共还有三棵树.每天下午,老人都要围着它们转上三圈.舒活舒活筋骨.在老人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树们也还是孩子呢.当孩子气十足的少年光着屁股爬树掏鸟窝的时候,顽皮捣蛋的孩子一定不屑于看一眼那些野生的小树苗.它们是因为小才被留下来的.可是现在你看,它们已经长的人腰般粗了.在树们中间,它们也是有资格有经验的老头子了."呵,你们这些老家伙",老人时常拍着树干自嘲,"老得不中用了,还站在那儿干吗?"老人的腰有点弯了,他常常得扶着门框才能站起身来.老人说话的时候,树们腰杆挺直,做老人的忠实听众.
老人一个人生活,远离儿女们,心里有时憋闷得慌,就找人聊聊;没人的时候,他常常一句句的把心事说给大树听.树们听了,树枝摇一摇,树叶子刷拉拉一响,就算是作了回答.老人就心满意足地回传达室去看他的<呼家将>.
可是终于有人要打树的主意了.那是学校的校长,是老人本家的孙子.他想把这三棵树卖了,给学校的老师们发点福利.老人听说了,拄着拐棍去了校长室,一阵雨点般的棍子把校长的计划给打乱了.老人气呼呼的威胁说,如果没有这三棵树,他就把校长的乌纱帽给打扁了.事实上,校长只有一顶呢子帽.
老人和树的交流更多了.每天早晨,他都要到树前去撒些米.那个时候,一些花翅膀,白额头的鸟会来树上逡巡一番.它们都很年轻,漂亮,有婉转的歌喉.相处的时间长了,它们喜欢落到地上来,落到老人的肩上来,吃老人手中的米.朝菌不知晦溯,蟪鸪不知春秋.老人把鸟儿看作自己的孩子,任它们盘旋飞舞像一条彩链围绕在他的身旁.
于是鸟儿们都有了自己的名字,那只灰色的叫"大灰",那只红色喙的叫"红嘴"......树和鸟成了老人的孩子,老人成了孩子王.
那年秋天,又来了一个校长.他个子很高,秃顶,相很凶.可是老人不怕,老人在他上任的第一天就来到校长室,他陈述了不能砍树的三个理由:一是学校缺少树荫,夏天孩子们上体育没办法遮凉;二是树是村民们的共同财产;第三嘛,老人说,"树也有命儿,跟人一样,伤一棵树就是伤了一条命啊......"老人把这几条乱七八糟的理由说得斩钉截铁.
新上任的校长睁大了眼睛在听,象是面对一件上个世纪的古董.最后,他把老人请回了传达室.
第二天早晨,老人来到树下的时候,他发现鸟儿特别多,他们象打了一个大胜仗似的围着他转,令他招呼不过来.老人撇了撇嘴,笑了."谁说这些东西没有灵性呢"?他说.
当春天再次敲响大门的时候,鸟儿们又来了.这一次来的鸟种类更多,还来了多年不见的红翅膀的鸟.老人掏尽了身上的钱,买了两袋碎米,几只水碗,他要款待这些远来的小家伙.
有一天,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一只调皮的鸟在校长经过的时候,在茂密的枝叶间做了一点不文雅的事.校长大发雷霆,立即找来了老人,"你看你的那些鸟,都闹成什么样子了!"他把沾了鸟粪的上衣拿给老人看.灰白色的鸟粪落在校长黑色的衣服上,象一滴浑浊的泪,又像一张揶揄的嘴巴.老人象个犯了错的孩子,红了脸站在一边.
再次来到树下的时候,老人对着那群孩子似的鸟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啊,小不忍则乱大谋啊."鸟儿们吱吱喳喳讨论了一个下午.第二天早上,老人发现,一只鸟也没来.
老人失望极了.他想,鸟儿怎能经受得了那么重的话呢?他绷紧的神经象极了上进的发条.老人恼得一天没有吃饭.
老人一天天围着树转,树周围的地都被他踩实了.他看着自己所能左右的这个小小的世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落寞.他对静静立着的树们说:"看来它们是不会回来了."他懊恼得要命.
过了一个星期,校长把老人请到了办公室,直接把自己打算杀树的意思说了出来.
老人惊呆了,他感到自己的肺要被气炸了.
回到传达室,他揣上自己所有的积蓄去了县城儿子的单位.儿子在教育局里工作.在听完父亲的慷慨陈词之后他笑了:"我怎么能去过问几棵树的事呢?"他说.
老人勃然大怒,他指着已经四十多岁的儿子大声数落儿子的不是,后来他威胁说如果那几棵树被砍了他就不再认这个儿子.
这次是儿子惊呆了.
儿子立即给学校打电话,校长在电话里把老人和树的事儿说了,最后他说:"省里马上要下来进行规范化达标验收,学校操场需要整修,我看树还是杀了吧."
儿子铁青着脸挂上了电话.
老人回到学校的时候,学校里没有一个人,他看见那群鸟已经候在那里了.树下面,一群小鸟唧唧喳喳在找食吃.他小跑进屋里,艰难地拖了一口袋米出来,在地上厚厚的撒了一层.那些到处飞翔着的精灵们围在他的身边,象充满爱戴之情的群众拥护他们的领袖.
"你们,你们吃啊,"老人说,"你们这些调皮鬼,生我的气了吧?"
树下一片寂静,只听见众鸟扑翅的声音.鸟儿们似乎也感觉到了与往常的不同,它们久久不愿离去.一只鸟站在一支树梢上,呆呆的出神,后来老人笑着赶走了它.
天快黑了,最后一只鸟儿也飞走了.老人围着树踱起了步子.他已经一天米水没沾牙,可是他还是仍然不停的走,不停地看.他一遍遍地拍打那些树干,一次次的抚摸它们粗糙的皮.----这些树也许比他这个老家伙年龄还要大呢,老人还是孩子的时候,赤了脚在林子里跑,从来都不屑于瞅一眼那些野生的小树苗,可是现在它们也这麽粗了.在树们中间,这些树也该是长着胡子的老人了吧?年龄这么大了还站在那儿干嘛呢?老人偷偷的笑了,象是费尽千辛万苦保留住了一个秘密.再后来他想到了明天,想到被屙了一身鸟粪的校长,他擦干了泪对树们说:"我只是一丛篱笆子,可校长是一把锯子啊......"
最后老人发现树上下了一地的黄花雨.
第二天,许多人围着树看的时候,他们发现那树下撒了一地的米.后来有人说这是些不祥的树,再后来他们找来锯子,在校长没到校之前,他们一股烟的把那些树锯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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