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9:11 编辑 <br /><br /> 此时,白鹤山就像一只静静卧立的仙鹤,不带一尘气息地凝视着远方的虚空。
一些零零碎碎、略带荒凉的土黄建筑就在上方的山梁上。白鹤山不太高。这里的海拔就在一千三四百米。
我们加入了向上攀爬的行列中。
自葫芦河从村前经过前,就有人不断从山路两边上上下下。肥沃的土壤已被冲刷殆尽,在一圈圈形成的冲击地带,在干燥的碎石与风化严重的岩石缝中,还是有植物在顽强生长。荨麻,柳树,艾蒿。还有枝条干瘦的沙棘,从草丛中探出头来的紫丁香。它们在灼人的骄阳下开放着细碎的小花,或展示着坚硬向上的生长姿态。这些微细的风物,我一直将其视为高原生命中最富于活力与美感的一种象征与存在。
十分多分钟吧,我们就站在了这座依山而建的高耸但有些逼狭的建筑跟前。有一块小平地,叫爷庙井。平地边有熏烟的香炉。井被黄泥房遮盖着,看不清楚。那是由麦秸秆与黄土泥混合而成的碎屑抹光的墙,平洁,光亮。有香气浓烈的青烟在井前冒着。面对百年之前的建筑,心情格外繁杂。我知道,那些简单的祝颂与祷词只会风一样不着痕迹。凝视,或者记忆就是最好的思缅。于是,在爷庙井的牌匾上停留片刻后,就继续向陡峭狭窄的石头台阶爬行。
一口井就这样和我们擦肩而过,没有溅起半点涟漪,甚至也没有带来片刻的喧嚣。
井的后面就是迎恩堡。
堡子的墙面早已斑驳龟裂。深深浅浅的口子,就像是血盆大口,吞噬着炎炎亮光。上坡路的尽头,能看到一个门楣低垂的单扇门,上面锁着一把铜锁。门的两边是被大风撕裂成碎片的对联,隐隐约约的还在风中飘荡。有不太茂密的竹子从墙头高高低低地探出头来。坡是用河里的石块铺成的,凸凸凹凹,像是被风吹皱了的一张脸。
我们要采访的对象是王老太。王老太今年七十好几了。身手还很敏捷。现在县文化馆当门卫值守。她是土生土长的神明川人,一直以安维峻庇荫过的后人身份示人。但这些年,这个问题对她却是越来越成为一个问题。因为安老爷的亲系早已不在本村了。所以,面对提问,她几乎无从回答。这让我想起一个词,叫做“叛徒”。
对,背叛了先人和过去。只有苍白的现在,就像还屹立在村门口的崭新石碑。安维峻故里。即便是崖头的柏树也已经枯萎了。而能够想起大人的,只有那些遥远的口口相传的故事了。
以名人甄别、提升影响的文化习惯已经传导到了最民间。这是我们文化传承中的一个日益沉重的现实。好在王老太家的后院里还保存有一孔比较完整的窑洞。
那是当年修筑堡子时安老爷让村民自保时挖掘的洞子。人类总是在最危急的时刻才会想起先祖的遗训。
其实,这样的洞子在秦安还有很多,只不过如今大多被当做储物室而利用了。
王老太家的窑洞简直就是一个民俗博物馆。早已淡出秦安人文生活的农业、生活用具,在这里得到了较为完整的保存。锄,锨,镰,镢,犁是犁杖,套绳和铧。还有耱子、耙子、连枷、筛子、笼头,用布条缠了边的背篓、笸篮、簸箕。还有打土坯用的杵子。老人的儿子用筐子装了些料往窑洞后的柴棚里去,那里养的是鸡。鸡不是散养的,都在舍里。鸡舍是用铁丝编的笼子,前面只开一个口,栓着一个食槽。见到槽里有料,一个个都伸出头来。它们好像经常在吃,一俯一仰,像是在不停地在叩拜着。鸡是直肠子的,西地人说它们是饿死鬼转世来的,要不停地抛食吃。
这才是农村的味。
在陇上转悠的这几十年里,每当看到那些笨重的农具,那些脾性古怪的牲口,闻到那些炕灶里冒出的烟味,甚至是散落在地的牛粪、狗屎,就会产生出一些兴奋了,并以此来认同我早已淡远了的故土情结。我知道,那是一种熟悉到骨子里的亲切感。但我也知道,这仅仅是一种一厢情愿的认同而已。即便是现在的农村,经过十庄九村,也难以见到一头牛了,更不要说这些丰盛的农具了。人们宁可去城里打工,也不愿再回到田地里去。
窑洞里不是很黑,有星星点点的光亮从洞口的窗棂中漏下。在最中央的空地上,是还在使用着的磨子。石磨子。王老太太说,平时想吃杂粮了,就在磨子上推些,粗是粗,可筋道,比粮店里卖的好吃多了。磨槽光亮的很,磨眼用纱布罩子罩着,进不去尘土。
窑洞外的墙上有几节台阶,从这里,可以俯瞰庄子下面的葫芦河谷。杂乱的河滩,金黄的麦地,细密的流水。四周的山野一点点在渗着绿。河谷文明曾有的辉煌与今天的现实恰成一种强烈的对照。这样的地方,总给人一种精华耗尽的感觉。望着人烟稠密的河谷四周,历史恍如一眼云烟,仅就建筑而言,再也没有能超越这堡子的形制与范式,我不禁悲从中来。
高处,风呼呼有声,再不下来,会吹出人的眼泪来。
王老太讲,堡子里的人家,大多都搬到山下去住了,还在留守着的都是老人。
在堡子后面的山上,建有安老爷的纪念馆。
纪念馆的外围是个娱乐山庄,可游泳,吃饭,唱歌,还可桑拿。往里走一转弯的空地上,是安维峻纪念馆。冷冷清清的,有羊在喝着工人水管里流出的水。羊粪蛋蛋散落满地,让人无法行走。馆里播放着秦安小曲。安老爷曾经做过小曲的词。秦安话一唱成小曲,我就听不懂了,王老太翻译,说是《雪里访贤》,三国时刘备三顾茅庐的事。雪里访贤,又来到卧龙岗前。雪花儿乱飘,一座茅庵,真乃是修真养性一座仙山。
王老太给我们说,纪念馆是老爷的后人捐资建的,当时规划很大,建的过程就缩水了,纪念馆成了一个噱头,气的老爷的后人再也不来了。纪念馆也是红墙黛瓦,有小院,有曲径。正房里面悬挂着安老爷的塑像,穿着官服正襟危坐。除此,再无它物。
意大利藏学家杜齐说过,“时世越发艰难,古代光荣业绩越成为陈迹,各式各样的传奇就越发赋予它们以各自的解释,用缤纷的色彩涂饰过去的幽灵。”但现今,在历史的重要转折关头,高原上的人们作出了一个无奈的选择,把希望的实现完全委托于曾有的名人,形而上的信仰变成了现实的约法。于是,民族的强健就依凭了虚无的祈禳。
下山再经过神明川时,空闲的马路上旁坐着几个人在晒太阳,一杆旱烟锅,从一个嘴里转到了另一个嘴里,湿漉漉的。他们在谈论着马,说马是世上最倒霉的,它和驴交配,生下的孩子不像自己,也不叫它的姓氏,等于是别人的。
我不禁哑然失笑。
我知道,在民间的传说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深潜在俗世的下面。那不是社会学意义上的,更不是民俗学上的。在那里,永远没有人宣判,也没有人期望。一切都静悄悄的大步前行。这种晦暗而尖锐的生活,让人觉得,这个世界也许在想象之外,还没有这么实惠,或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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