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王德三

shishi2002-91

　　　　　　　　　　　
　　　　　　　　　　　　王德三
　　　　　　　　　　　　　　　　　

　　　　　　　　　　　　　　
　　　　　　　　　　　　　　　[小说]杨友泉

　　
　　三十年代，昆明的雨水还要多些，那些雨还要细一些，现在众所周知，距离那个年代，温度最少升高了2摄氏度，雨水来得少，雨粒颗子大。这是那个年代无法想像的。

　　昆明的一条深巷，常常下着这种雨，细细密密，真正的梅雨。巷子狭长，石板路歪歪斜斜，像条肠子，和肠子不同的是，路上泛着的油亮，是梅雨淋在石蛋子上映出来的。巷子很安静，那是一种令人怀念的幽静，现在听着越来越多的引擎声来谈幽静，是种奢侈，幽静不是用耳朵听出来的，是从心底里泛出来的。

　　王德三每天都要从这条巷子里走出去，办完事后，又从这条巷子里走回来。走出去的时候，身子上带着深巷里的幽静，一夜的幽静像是堆在他的身上，一出巷子，这种积淀起来的靛黑，一下子变了，可能变成了火红，或者是别的颜色。说起来也不奇怪，原来那团靛黑，像一堆黑不溜秋的煤，堆放着，后来被谁引燃了，着起了火，越黑的部分烧得越红。回来的时候，王德三一踏上这条巷子的弹石，身上的火苗不见了，或者说，像没有烧过一样，他的身子和深巷里的幽静结合了，他的心底又泛起了被埋住的那些静谧。

　　王德三住在这条深巷的一个庭院里，院里有丁香花，有苔藓，有两棵很高的柏枝树。丁香花零零星星地布在花坛里，在一地的健旺的绿里，丁香的微红和它的香味一样，疏淡得没有一点底沿。苔藓在得最低，水分吸得足，吸足了水分，就尝试着往高处爬，花坛上也就张了几贴，木柱的罅隙里也跑进去了，可能看看深了，就不再往上了。柏枝树在得高，到楼上就可以看到那种团着的青了，团着的青上有股味，从针上出来，散在空气里，这是种松油味，却异常清爽，楼上的这种味要比院子里的好闻。王德三做完繁重的工作后，就要扶在走廊的窗口，闻上那么一阵，醒醒脑。有时风恰好从这里过，这股味就显得有些重，王德三就会打上两个喷嚏，把整个身子放松下来，王德三重新返回室内时，身子就不是原来的身子，轻了许多，这样的身子完全可以让他进入更加繁重的工作。

　　王德三被捕后，这个院子就闲置下来。院子一遍遍被人翻过，房间里很乱，重要的文件，已经被王德三有意识地藏在别处，一些次要的文件被人当成重要文件搜走了，这些人又来了几次，又搜走了一些文件，这是一些非常普通的文件，这些文件也被当成机密文件带走。这样反反复复的搜查，不但把房间搞乱了，把楼上的走廊也会搞得一团糟，走路不得不让开那些宗页纸，这些纸张常常打滑，得把脚放在露出的楼板上，但过路的人都有些急，来往的人要互让，这样，还是有人踩在上面打起滑来，整个身子朝后面一倾，然后猛地又刹住。王德三想，不管楼上如何乱，院子里还是那个样，只要把肘子往窗台上一放，柏枝树上的气浪就会扑面而来，自已的头脑就会打醒，头脑醒过来，眼里的光就强，就能把树荫下的苔藓看绿，在地皮绿一阵子，上到石阶边上，就还原成了黛，再上，上到石墩和木柱那里，黛就不是黛，而是有些黑；以前一直是微红的丁香，现在也犀利多了，一粒一粒的艳，好像还映红了几株
青草。

　　省情报处处长王廷光听说捕到要人，搜到重要情报，兴奋得不得了，会议还没有结束，就当夜从南京飞回。他一回来就一边奖励手下，一边大骂他们，这一句是骂，下一句就是夸，这一句是夸，下一句就是骂。手下的表情也就相当难把握，刚刚把腰杆挺直，行了个军礼，还没有把严峻的表情从脸上换上，又要取下讨好谦虚的那一面。手下变脸的速度一直跟不上处长的嘴唇，算了，最后处长说，你们把无用的材料当成重要情报，这是情报员的耻辱；不过你们的确捕到要人，又把你们的耻辱从你们的身上抹掉了。王廷光这才看起王德三的材料：王德三，男，22岁，藉贯云南祥云，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共云南省委第一书记。王廷光看到北京大学中文系几个字时，皱了皱眉头，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读到系中共云南省委第一书记时，王廷光把材料奋力地掼在地上。好像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和中共云南省委第一书记，这两句话存在着巨大的矛盾。王廷光出身于耕读世家，远祖做过举人，父亲是秀才，自已高中毕业。自已一直想学有所成，但学问越做越缈茫，成绩一直不理想，最后只好在警察局谋了个职，讨碗饭吃了事。王廷光在政治上对共产党极端敌视，属于强硬派一类，上司对这一点很赏识，把他当成颗苗子培养，一路下来，最终坐在了处长这把交椅上。

　　手下的人在处长脸色有所好转后，进一步暗示，对王德三已经连续施用酷刑，但没有效果。尽管是暗示，处长还是想摔点什么，处长高中一毕业进了警局，就接受了这么一套：上司常常会无缘无故恼怒起来，然后抓住什么东西就摔出去，听到东西碎裂声后，上司的情绪就会放松下来。那时他是新警，所以，每一个警察都完全有资格朝他摔点什么。他摔不来，老警说你还不会愤怒，叫来两个犯人，让他摔，他摔了，听到碎裂声后，他的情绪并没有轻松下来，反而有些紧张，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但是，后来不知不觉他还是摔起来了，看起来没有什么是学不会的。再后来，他从碎裂声中听出东西打开的那种歌唱，有点悦耳，第一次听到时，他把自已吓了一跳，后来也适应了，他的官阶伴随他的这种适应性，一级一级往上迈。处长马上意识到，不能再摔了，两个副处，一个秘书的白瓷茶杯，和自已刚刚在南京开会发的五个紫砂杯、一个紫砂壶，已经被自已在十五分钟内彻底肢解了，房间里能够发出象样些声音的东西已经没有了。

　　处长的恼怒有他的原因，这样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云南省有多少？怎么能上酷刑，这与他一直对知识的敬畏有关，处长知道酷刑是什么东西，用酷刑来对待他崇敬的东西，这是对他的亵渎；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对方是自已的死敌，酷刑不过是令对手清醒的一针药剂。处长觉得对和错都在自已头脑里，不在手下，自已如果要摔，只能朝自已摔。

　　王德三好几天下来都没有上酷刑了，那些伤口本能地结着痂，疼痛也不在伤口那里舞蹈了，王德三翻了翻身，一团热在他胸口那里散开，王德三睁开眼睛，一柱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恰好打在他的左胸上。这样的阳光在阴冷潮湿的囚室里，像一盆火，王德三觉得自已身上的火已经被疼痛抽走了，这团阳光照在哪里，哪里就像是浸在温水中，伤口在温水的清洗中渐渐恢复。

　　还是没有人来提。

　　王德三开始在室内踱步了，他一动起来就好多了，那些结了痂的地方，像获得了动力，痂很快就脱落了。王德三能起来踱步，还得宜于可口的饭肴，这些营养丰富的佳肴，是在某天突然降临的，它的降临取代了原来半碗稀粥，云南人是不用稀粥做主食的，这里却一日三餐上的稀粥，王德三想，要么这个做厨的不知道我是云南人，要么这位厨师不是云南人。好了，不管怎么说，现在可以思想了，稀粥产生不了思想，它只会使人昏昏欲睡，脚手发软；佳肴却不同，它激活了每个细胞，似乎要让每个细胞都开口说话。王德三知道这是开始工作的信号。当然，在这种地方开展工作只是一种理想，什么都没有，没有桌子，没有椅子，没有纸，也没有笔。再说，党的工作从他被捕获那天起就已完成，这是党的惯例，一但谁被捕，他的工作就被人接手，不管他工作到哪个环节，这个工作已经结束，在另一个地方，这个工作却已经启动了，不会出现烂尾工程。这点王德三是熟知的。王德三想要做的是，说出一个人对二十三年的认识。这是一个倘还活着的人，要做的最重要的事了！

　　囚车绕了几道弯，停下了。王德三下车时一下子懵了，又回到了那条胡同口。巷子还是深得看不到头，王德三走在中间的石板上，随行人员走在两边的弹石上，巷道基本上就走满了。四位看守换了装，拎皮箱的，抬行李包的，情报处的拎着个公文包，像一个秘书，咬得王德三最紧。王德三也换了装，像从哪个大地方来的要员。

　　院子里打扫得很干净。青笞照常生长，在柱墩上又向前推动了半寸；丁香花照常红，在深绿色的叶片、地上青笞的深黛的背景下，又挤出了一点红；柏树呢，落下的果子在甬道上滚动，不时在院子里的嗒一下，将院子里的寂静敲醒。王德三得到了一种巨大的安慰，这个庭院并没有因为失去他而走下坡路，推而广之，这个地方也一样，但有一个人，王德三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人，王德三一但撒手西去，这个人很快就会接踵而至。

　　一行人在庭院门口停住，很快就不见了，拎皮箱和抬行李的也很快把东西放在相应位置，低着头退了出去。楼上的摆设整洁如初，被撕毁的书籍，刚才也从皮箱里拿出来，填在书架上。被经过拉扯而破损的床单和被套，也从刚才的行李包中取了出来，并且已经换上。夹公文包的也把公文包打开，取出毛笔、纸砚和一叠超大信封，这些文具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货，不是一般人见得着的，王德三也只是在友人家里见过。王德三坐在那把老式的木椅上，木椅把手上的黑漆已经脱落，露出了一种酱红色，王德三喜欢这种凝重而古朴的颜色。

　　王德三在遗书中说：我可以退出党，是因为我不能再为党工作了。可是我还可以工作，云南自古以来就被称作南蛮，现代文明的稀缺令人震惊。退后一步，我还可以做这个社会急需的人。我还想工作。王德三在遗书中又进一步说，退党后，我可以不再在昆明露面，回老家祥云，只做学问，传道解惑。因为，那里的蒙昧令我汗颜！

　　处长读到这里时又摔起了杯子，杯子摔完了，把一把瓷壶也拿起来摔碎了，手下的人目瞪口呆，因为那把瓷壶是上司的赠品。处长这次的愤怒，是无法调和这样一对矛盾：既希望王德三做一个社会急需的人，又希望他说出组织的秘密。最使处长愤怒的是，他一个方面也无法办到！

　　据说，王德三的遗体被他的父亲用骡子从昆明驮回祥云，几天后，王德三的父亲，这位年逾花甲的小学教师死于家中。
　　

　　　　　　　2006.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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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天

学习了。

蓝色的小木屋

感觉语言粗了些。

shishi2002-91

最初由 邱天 发表
学习了。

　　互相学习，还清多指教！

shishi2002-91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感觉语言粗了些。

　在尝试新的写法，还请多指正！

又又

来过.问好

shishi2002-91

问好又又！

shishi2002-91

　作了修改，请各位批。

王草

王德三真的被你写活了

shishi2002-91

[QUOTE]最初由 王草 发表
王德三真的被你写活了

　　谢王草朋友鼓励！还请指正，问好！

张漪

学习了~~老乡~~

shishi2002-91

相互学习！谢老乡光临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