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 片断
２００３年１２月１７日，我从云南坐火车经过南宁，从桂林下车转道去湖南的冷水滩。
车到达桂林时，正值深冬的早上。天上飘着毛毛细雨，冷风似一把薄薄的刀，直刮开肉体。我用冻红的手捂着深红的风衣，在售票厅里排队买票。或许是放寒假的原故，大清早的候车厅，满满地挤着操各种口音高矮不一的旅客。
车站候车室，旅客或站或坐，他们的身边，无一例外地堆着如山的行李。室内不断响起播音员的声音：７点４５分前往南昌的旅客请排好队，到九号检票口上车。７点５０分前往成都的旅客，请到十三号检票口上车……。候车室里烟雾撩绕，人声鼎沸，穿行在一张张朴克牌似的脸孔里，转了两圈，没有找到空位。离上车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我找了个空位，把背包放在脚下，从包里拿出《南国早报》铺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吃刚刚买的面包。
冷冷的旷泉水从喉管一路凉到胃袋。坚硬的面包没不甜不咸，吃下去胃反而更不舒服。我把吃剩的面包扔进不远处的拉圾箱。放眼观望候车室，有以下镜头缓缓落入我眼眸——
镜头之一：一对老年夫妻坐在候车室的角落里。男的穿一件皱巴巴的黄色夹克，由于穿得过久的原故，夹克衣角已暴线，露出咖啡红的内里。他头上戴着一顶老式工人帽，帽延下露出花白的短发，一根根，雪般耀眼。他手里抓着一张地图，一边看，一边对他的老伴不断说着什么。老伴弯身弄她的黑色鞋带，时不时地还把鞋子上的泥巴往长椅的铁脚擦一擦。淡黄地板上落下的泥土，恍如她脸上的黑斑，交织着岁月与地板相映照。她穿一身厚厚的黑底素花棉袄，把瘦小的个子扎成一只棕粑形状，若是在深山，还以为是一块有斑点的石头呢。老头子说完话，把手里的地图收起来，拉开牛仔布制成的旅行袋，把里面的一个黑色朔料袋拿出来，递给老伴。老伴拿出里面的东西，是一个大约有三两重的棕粑。老太婆把上面困绑的带子解开，剥开棕色的叶子，露出里面浅绿的糯米团。她埋头在那吃了几口，然后递给一直看着开往西藏检票口的老头。老头摇摇头，老太婆还是固执把棕粑伸到他面前，老头子只好把棕粑接了过来，开口就吃。老太婆把放在脚边的牛仔行李袋和一个鼓鼓的蛇皮袋往自己脚边挪挪，直到那两个袋子把她瘦小空洞的裤管压过一边，她才停止推拉动作。老头子三两口把棕粑吃完，四周望了望，然后站起身，笔直地向那门口的拉圾箱走过去。这时候，他的空座位有一位约四十的女人拖着一个大行李箱欲坐下，老太婆急忙用手拦在那空座位上，嘴里说着什么，并用手不停地比划。那妇人刚想走开。老头子刚好走回来，看到这一切他拉着那妇女往他座位坐，那妇女摆摆手又摇摇头，男人仍在坚持，那女人终于坐下。这边老太婆早已满脸怒色。
镜头之二：他们一家三口坐在我的斜对面。女的一身深蓝色运动服,中等身材,一张娃娃脸化淡妆,或许是赶路的原故,看上去有些憔悴.男的约一米六八身高,穿深蓝色西服,那平头跟他的脸倒是挺般配。他把周遭的熙熙攘攘丢在身外,埋头看手中的书《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那孩子四五岁左右,拿着一把玩具手枪到处跑,当妈的手里拿着面包他跑到哪跟到哪喂着他吃。小家伙很明显地感到不耐烦,每每母亲把包子准备喂到他嘴里时他扭头就跑开了。如此来来回回,十几分钟过去,一个面包仍是没有吃到一半。女人又喊又叫,偏那小孩子一点也不听进去.她一气之下,把那跑到一边的儿子拖回来,啪地一声打在他屁股上。那小的哇地一声就哭起来。长长的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男人实在看不过去了,把儿子拉到身边,转头对女人说,你能不能安静点,动不动打他有什么用?我安静?我他妈的还安静?你看看你,一天到晚净会看看这些破书了,这些年来你没看够吗?你看看自己,在家什么也不做,出来还是如此。我奶奶的受够了。女人嗓门很大.男人不去理会她。他摸摸儿子的头,似说了些什么,儿子仍是哭个不停。他只好把他抱在怀里.然后又继续看他的书。当播音员的第三遍＂八点十分前往西安的旅客请到十号检票排队上车”的声音响起时。还在赌气的女人气呼呼地一手拉起儿子,一手拿起红色的行李袋往十号检票口走去。男人无奈地起身,跟在她们的后面。
镜头三：在大门外面走廊里,站着一对年轻的情侣。从两人着装来看,似是一对还在读书的学生。女的一脸清纯,头发扎成马尾巴.男的左手抓两瓶牛奶,右手提着行李袋。他把行李袋放在脚边,撕开粘在瓶上的吸管,把吸管插入瓶子里,递给女孩。女孩子接过来,又把它递到他嘴边.男孩儿会意,吸了一口。女孩子笑着把它拿到自己嘴边,吸了起来。男孩儿不知说着什么,逗得女孩子时不时仰头大笑,雨丝从外面飘进来.男孩儿伸手帮女孩子拍掉发梢上的雨珠,女孩子撒娇地偎在他怀里。男孩儿左手搂着她,轻轻摇晃.等瓶子里的牛奶喝光了,两人手拉手地走到候车室另一边,消失在人群里。
镜头之四：一群民工模样的人或坐或站在候车最中央。他们大声嚷嚷,比手画脚地争论着。当播音员的声音停下来时,透过杂乱的人群,隐隐约约地听到他们断断续续的话-----“我最气的一次,是楼下那老太婆硬说我拿了她放在门口的鞋,民工怎么了?鞋不见就说是民工偷的?我可没做亏心事,俺……”“政府叫我们种西红柿,老家那里都堆成山了,你猜多少钱一公斤?两毛,天理何在啊?后来又种甘蔗,好了,全球什么鸟经济下滑,白糖掉价,辛苦一年,价钱少也就罢了,还打白条……”“我奶奶每次去赶集,挑三十公斤的大米去卖,扣了税,才得二十块钱,挑去几次,才换得一包尿素化肥。去卖几个柑果,被那城管赶来赶去,这也不许摆,那也不许卖,唉,最后倒进河里去,省得又挑回来发烂….” “那年我去倒卖猪仔,回来的路上那卡车司机把车开进山沟里,我浑身是血,命危在旦夕,当路人把我送进医院时,你知道那为人民服务的医生怎么说吗?先交钱,才救人。若不是有一位陌生人看不下去去帮我交了一千块,我早就死在医院了…….” “我姐女儿在城里读书,常常被同学欺负,说她是农民的孩子,搞得小家伙死活不愿去学校……”
镜头之五：一个约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久久徘徊在候车室卖食品的柜台前,他的头发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稻穗似的一条条粘符在他头上,他饥饿的眼神在那烤得又黄又香的法式面包上。那穿蓝色制服的服务员在忙碌之余仍不忘用厌恶的眼神看着他。一位女顾客在他走过身边时紧紧捂住自己的鼻子,一位老太婆丢给他一个可怜的眼神,一对情侣漠视地走过他身边,把吃剩的面包丢入不远处的拉圾箱。而不远处,另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用企眼的目光等着他。小男孩离开食品柜台走到拉圾箱,捡起那沾染烟灰的面包,他用黑乎乎的小手拍掉那烟灰,走到门后,把它递给那比他小一点的男孩。小男孩把面包撕出一半,剩下的一半递给大男孩。两人相互看着,黑瘦的脸上泛起顽皮的笑容。
镜头之六：一拨拨的人群从检票口鱼贯而出,一拨拨的人群从入口汹涌而入。中间的人来来去去,每个人行色匆匆。北去读书的人,南下打工的人,西处工作的人,东部探亲的人,都汇集在这小小候车室。在他们的头顶,李宇春又蹦又跳,在电视里大声唱着“我爱你”。卡通人物里的老太公老太婆边走边唱：今年过节不收礼啊,收礼只收脑白金。同一首歌里,响起李谷一的歌声：你的身影,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一家庭主妇围着白色围裙,一脸矫作笑容：洗衣粉,我只用雕牌。现在,请跟我来到白云商场,这位小姐,哗,你肤色这么好,请问平时你用什么美容?我用的是玉兰油.玉兰油,男女老少皆宜,赶快拨打我们的购物热线：95219191。接下来请我们一同来观注全国各旅游景点的天气预报,今天到未来两天的天气预报:青岛：多云转阴,零下一到三度.上海：小雨,三至十二聂氏度.张家界：五到十六聂氏度。昆明：十到十九聂氏度。拉萨：五到十一聂氏度。李霜：各位观众,我们的超级女声大赛到此将要结束了,谢谢CCTV,MTV,谢谢正大集团,蓝灰集团,谢谢各位领导各位来宾,谢谢电视机前的各位观众朋友,再见!
这时，候车室里又响起播音员的声音：８点二十分前往冷水滩的旅客请到七号检票口排队上车。我站起来，望着陌生的人群，他们的脸，一张张那么熟悉。他们是谁？
他们，是父亲，母亲，是兄弟，是姐妹，是你，也是我……
2006\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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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9-13 0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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