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震撼人心的力作——评王新军的获奖小说《坏爸爸》[原创]

王锐

一部震撼人心的力作
——评王新军的获奖小说《坏爸爸》

□王  锐  

　　青年作家王新军的新作《坏爸爸》（原载《中国作家》2006年第2期）在人民文学杂志社与中国残联联合举办的“爱与和平”征文大赛中荣获二等奖，该小说是此次获奖作品中唯一的一部中篇小说。十多年来，王新军扎根西北文坛，以朴实而温情的写作风格逐步引起文坛关注，被评论界誉为“第三代小说家”群体中的代表人物，“西北小说八骏”之一。
       
　　和王新军以往的作品相比，《坏爸爸》的叙事和布局更为从容，有一气呵成之感；尤其作品表现出的强烈震撼力是其突出特点。这是近年来不可多得的催人泪下的好作品。产生如此艺术魅力的因素，我认为主要有两方面：一是作品所关注的社会下层特殊群体怵目惊心的生存状态，一是刻骨铭心、揪人心魄的细节刻画。《坏爸爸》一经推出便引起不小的轰动，与作品带给读者的震撼力有着最为直接的关系。

　　一
       
　　小说以“我”为叙事的视角，主要写了两类人物的生存状态：流浪乞儿（特指被别人用来乞讨挣钱的儿童）和“坏爸爸”（借流浪乞儿挣钱发财的牟利者）。
       
　　小说中流浪乞儿的生存状态，既是我们熟悉的，又是陌生的。我们已习惯了那些大小城市中的流浪乞儿，他（她）们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或面黄肌瘦、身患残疾，满街行乞。路人或漠视，或同情，或慷慨解囊，仅限于此。但是，这些仅是暴露在外的表象，是我们城市生活的一种熟视无睹的点缀，很少有人去真正关心这些乞儿背后的生活。《坏爸爸》则如一面镜子，以逼真的写实全方位展现了流浪乞儿实际的生存状态。
       
　　小说中的“我”、果果、小香豆已不是单纯混口饭吃的乞儿，他（她）们被人当作赚钱牟利的工具，遭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迫害和虐待。他们的生存无自由、无爱，无普通孩子成长的健康、快乐，摆在他们面前的唯一生存方式和生存目的，就是替别人挣钱，多多挣钱，借此得到一点施舍，苟延残喘；否则，招来的便是数不清的挨打和出其不意的残忍折磨。等别人不想用他们赚钱时，再转卖他人，接受又一轮的迫害。生存对这些孩子而言变成了最大的不幸。因为他们既没有自由生存的权利，也没有享受生活的幸福，他们的生存世界只有贫穷、饥饿、恐怖和最终的死亡。就做人的角度来说，他们的生存已全然没有意义。
       
　　这种生存状态不禁让人联想到契诃夫笔下的“凡卡”和夏衍笔下的“包身工”，他们同样没有自由、没有做人的权利。凡卡是沙俄统治下的苦难儿童，在鞋铺做学徒，挨打、挨饿、挨冻，过着非人的悲惨生活。凡卡对现实的无望，对过去与爷爷在一起的幸福生活的怀念，同《坏爸爸》中“我”的处境何其相似！包身工凭一张“卖身契”被带工骗到工厂，从此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承受着无休无知的压榨和剥削。看着这种饲养小姑娘谋利的制度，夏衍想到了船户养墨鸭的事，他在文中感叹道：“从我们孩子的眼里看来，船户对墨鸭并没有怎样虐待，而现在，将这种关系转移到人和人的中间，便连这一点施与的温情也已经不存在了！”“在这千万被压榨的包身工中间，没有光，没有热，没有温情，没有希望……没有人道。这儿有的是二十世纪的技术、机械、体制和对这种体制忠实服役的十六世纪封建制度下的奴隶！”夏衍警告剥削者“当心呻吟着的那些锭子下的冤魂”。
       
　　如果说凡卡和包身工是黑暗统治下腐朽剥削制度的牺牲品，是极为轻视人本思想的旧社会的畸形产物，那么，21世纪的今天，仍有一小撮新时代的“包身工”经历着同样的不幸，且是一群毫无独立生存能力的孩子，我们能不感到震惊？这个历来被社会遗忘的角落，即乞丐世界，它的生存状态已不是简单的求生，而暴露出怵目惊心的罪恶，达到闻所未闻的地步。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何在？除了“坏爸爸”惨无人道的卑劣行径，社会本身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进而言之，当流浪乞儿的生存状态成为一种需要全社会必须正视的社会问题时，我们还能容忍这种现象的继续，而不下决心、下力气去杜绝？《坏爸爸》在竭力表现流浪乞儿的生存状态时，也让每一个有良知的人开始留心周围下层人的生活，当整个社会在向前推进时，我们不该忘了还有部分在痛苦磨难中挣扎的灵魂！
       
　　与流浪乞儿相反，“坏爸爸”的生存状态是阴暗的，是我们所罕见的。他（她）们唯利是图，泯灭人性，采取极端残忍的手段达到突然间爆发的目的，藉此摆脱贫穷，改变落后面貌。为了钱，五贵爸爸可以出卖闺女换来挣钱的工具——“我”，一个盘坐在小木车上不能行走的乞儿；为了钱，桑富贵爸爸可以在用煤球砸死我的第一个爸爸——疯老头后，幸灾乐祸地拿“我”当作自己的摇钱树；为了钱，三旺爸爸丧尽天良，举起水壶把活蹦乱跳的果果烫得遍体鳞伤，示众街头，为自己多多讨钱。他们眼里只有金钱，全不顾孩子的死活，打打骂骂如家常便饭，想方设法折磨孩子为他们积累财富，实现他们的发财梦。他们的生存状态更让人不寒而栗。他们的生存理念、行为从根本上违背了做人的起码道德准则，抛弃了人本该有的良知，陷入只管牟利，不顾道德和法制的生存误区，把残忍的迫害和掠夺当作实现人生目的的捷径。人性中“恶”的一面，在他们身上达到了一种极致。《坏爸爸》对这类人生存状态的揭露发人深省：贫穷并不可怕，当金钱的占有超越一切，并使人为之发疯、着魔，沦为金钱的奴隶时，人的堕落是何等可怕！人性的沦丧是何等彻底！人在不择手段牟取私利、追求金钱的过程中，付出的是人格和良知。“坏爸爸”的生存状态是可悲可憎的，令人鄙视唾弃。这类人的滋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面前，人格的扭曲和人性的毁灭已到了何其严重的程度！人的自救和人性的回归是人类社会永恒的呼唤！
       
　　另外，小说还通过普通人对待乞儿的态度从一个侧面展示了社会大众的生存状态。尤其是小说的结尾，当警察看到惨死的果果，大声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时”，“围观的人群一下子就散开了”；当“警察又换了一种方式问，谁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你们谁认识这个孩子的父母”时，“人们散得更快了”；等到警察想再问“有谁知道这个孩子的有关情况时，几乎已经没有人再前来围观了。”只有小香豆从街对面呼喊着“果果——果果——”不顾一切地跑了过来，而最终被驶来的车夺取了幼小的生命。这里，人们仅有的一些同情和好奇心最终还是为自私和冷漠所代替，他们所选择的生存状态是：事不关己，明哲保身，以自己的冷漠回应世态的炎凉。警察的一再反问也是作者向社会发出的质疑和呼吁：这些孩子到底该由谁管？救救孩子吧！让这个充满罪恶与血腥的乞儿世界尽快从人们眼中消失！

　　二
       
　　正如小说的中心是人物，细节描写则是刻画人物的点睛之笔。传神的细节描写常让人过目难忘。提起一篇优秀小说中的人物，我们脑海中首先浮现的不是围绕人物发生的一系列故事情节，而是人物最富有特征的细节刻画。如祥林嫂的外貌和眼神；葛朗台见钱眼开、扑向女儿梳妆匣的凶相和嘱托女儿看好家财、死后向其报到的丑态；别里科夫装在“套子”里的滑稽相等等。《坏爸爸》的细节刻画贯穿小说始终，给人雕塑般的印象，初次阅读便深深铭刻心中，强烈震撼着读者，让人久久不能平静。
       
　　先看“我”、果果、小香豆讨钱的情景：
       
　　我把小木板车撑到每辆车跟前，然后努力地把胸部从石块一样僵硬的膝盖上抬起来，脸上做出一种表情——就是把腮上的肉向上抽一抽。那种表情在别人看来一定很古怪，不像笑，也不像哭。反正一般人是做不出来的……等他们丢了钱之后，我就漫无目的地点点头，表示非常感激地走开了。
       
　　她的步子走得很慢，她手里端着一只大号的搪瓷缸子，走到一个人或者两个人或者几个人跟前的时候，她总是什么也不说，只用眼睛望一望他们，然后就叭哧一下跪倒在地。接着她把那个纸牌子向前一推，天灵盖抵在地上，手里的缸子适时地举上头顶。
       
　　他脖子上挂着一张写着几行黑字的白纸板，手里端着那只已经不规则的铝制饭盒子……他的背心后面烂了的两个窟窿里，露出红红的两片皮肉。他在每一个桌子前都有要停一下，然后轻声地叫着，叔呀，婶呀……
       
　　读过这些细节描写，你不能不佩服作者敏锐的观察力和运用语言的娴熟。你不觉得这些人物形象就是你周围十足的乞儿吗？他（她）们机械的动作和近乎麻木的眼神被重新定格放大在你面前时，你是不是有一种似曾熟悉而从未留心，又突然被人提醒才引你惊觉的阅读体验？优秀的作品常在不经意的人和物中唤起读者的关注和思考，《坏爸爸》在这一点上给我们的启示尤深。
       
　　围绕果果的细节刻画，是小说中最令人揪心的内容。他的遭遇犹如那辆“红色小汽车”，由四只轮子变成三只、二只、一只，直到被彻底毁坏。小说把果果所受的无尽折磨和他心爱的玩具车的逐步毁灭的过程叠放在一起入微描写，意在展示果果身体上的和心灵上所受的双重摧残。小汽车的彻底毁坏也即童心的死亡，希望的泯灭。这些细节惨不忍睹而又字字撞击着读者的心灵。请看：
       
　　妈妈呼地像旋风一样从床上站了起来，抢前一步，啪地一把搂过去，那只缺了一只轮子的红色小汽车就被打跌在地上，一连翻了好几个跟头，最后像一只没有翅膀的鸟一样落在了墙角。这时候，我看见它的三只轮子当中，又掉了一只。还没有等果果做出任何反应，妈妈已经抽回了打落他手上的那只手，然后一巴掌反抽过去，掴在了果果的左脸上。果果就像一片惊慌的树叶一样，突然飘了起来，紧接着又一头栽了过去。头在床沿上重重地磕了一下，又嘭地一声倒在了水泥地面上。
       
　　这时候我看见果果的嘴角和额角都流出血来了，红红的血已经淌到水泥地上了，像一条蜿蜒的胖虫子。
       
　　当果果发现自己是躺在妈妈怀里时，就用细细的病猫一样的声音叫了一声妈妈，然后伸出舌头，把嘴唇上的血卷到嘴里，咕噜地咽了下去。
       
　　本该是躺在妈妈怀里撒娇、得到抚爱的孩童，却天天在惊慌、打骂中度日，见不到一缕爱的阳光。生命卑微得如同随意摔打的玩具车，任人蹂躏。果果挨打受虐的情形写得越细，作品的产生的情感张力越大，读者被不自觉地吸入作品中，深深沉浸在不能自已的艺术震撼中。这时的阅读已不是一种参与，而融入了整个作品中，与作品同呼吸。再请看：
       
　　果果的身体急速缩在了一起，马上又因为疼痛伸开了。然而三旺爸爸手里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他又上前一步，一脚踩住果果的肚子，把壶里剩下的开水全部浇在了果果曲起来的双腿上。
       
　　果果哇哇地张大嘴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整个面孔向上一提，眼睛睁得圆圆的了。他的那几口气憋在了肚子里，好长时间都没有吐出来。
       
　　果果的身子蠕动了一下，两片嘴唇向里一收，绷紧了。脸睑闲上又睁开的同时，两串惊恐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过面颊、翻过鼻梁，扑索索落在水泥地上。接着嘴里咝——地泄出一口气。
       
　　这些撕心裂肺、毛骨悚然的细节描写，会让每一个读者流下辛酸的眼泪。“坏爸爸”令人发指的暴行，也让读者恨得咬牙切齿。这是小说故事发展的高潮，是作品最具震撼力的描写。“恶”在人性的彻底沦丧下达到了一种让人无法想象的地步。当小说对我们漠视的那个乞儿世界进行如此真切、恐怖的近距离曝光时，我们能不心碎，能不为他们不公平的命运呐喊？！如此兽行还能容忍它的存在？！细节不仅是镜头的拉近、放大，引起人心灵的共鸣才是最终目的。细节的生命力是经典和永恒的。
       
       
　　《坏爸爸》既是一部社会问题小说，也可当作儿童文学来读，它不仅暴露了下层社会特殊群体的不幸和罪恶，还展示了一部分特殊儿童——流浪乞儿的生存世界，用情至深。它的获奖再一次证明了艺术感染力是一部小说中获得广大读者认可的最为关键的因素。《坏爸爸》便是一部震撼人心的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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