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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山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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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6-23 19:5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写在前面的话:这是一段很久以前发生的故事。四十岁以上的朋友看了,可以勾起你对过去岁月的回忆;四十以下的朋友看了,可以加深一点对过去的了解。没有华丽的语言,也没有催人泪下的情节,唯一拥有的只是那份真实。
                                            
     —————————— 马达



  春节前因为要迁新居,妻整理旧物,清出一大堆没用的废物,准备让收荒的一古脑拉去卖掉。不过,妻是个过日子比较细心的人,在扔掉之前,没忘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里面有没有还需要保存的东西。我在电话中问她是不是有书本笔记等资料性的物件,她说有,但不知道有没有用。我只好让她等我回来清理一下再扔掉。幸好没扔掉,那里面居然还有近二十年来在野外工作期间收集的地质资料,因为一直没有搬家,再加上工作较忙,所以也就一直没来得及整理。
   
  我把这些已经变得有些发黄的笔记本小心地清理出来,拭去上面的灰尘,再整整齐齐的放好。突然,从一本笔记里掉出一张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九八二年十一月摄于大白岩。边缘已经泛黄,还有点缺损。我翻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张野外工作照,上面有当年在一起工作的四个同事,都穿着工作服还戴着白色的太阳帽,可照片上还有一个没穿工作服的姑娘。见鬼,记得当年出野外时我们这个小组没有女同胞啊,这个姑娘是谁,我一时想不起来了。那时还没有彩照,照片是黑白的而且还是120像机照的又没放大,似乎焦距也没有调好,照片上的人影显得有点模糊。我又仔细辨认了一下,中间那个稍矮点的是我,左边的高个子是老王,靠我右边的是小张和大李,站在我身后的那个姑娘穿着一身山里人特有的衣裳,两只辫子一前一后,头上还戴了一张毛巾。我在心里拼命地回忆思索,可就是想不起她是谁。
   
  妻见我盯着那张照片发楞,好奇地走过来接过照片看了看,然后开玩笑地说:“哟,还看不出来你们当年还挺浪漫的呢,这个山妹子是谁的女朋友?”山妹子?突然,就象是什么电流触及到了脑子里那股短路了的神经,陈封了二十年的记忆蓦然开闸:大白岩、山妹!一切在倾刻间变得清澈,她的名字就叫山妹,照片上的这个姑娘就是山妹!

  时光回转到二十年前,我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一个野外地质队工作。那时正是十年浩劫过后技术人员青黄不接的时代,野外工作犹其缺少人手。我一个刚从大学毕业的毛头小伙子,居然也当上了野外作业组的组长,要知道,这可是要具备工程师职称的人才有资格承当。我心里直发怵,组里除了刚从地校分来的小张外,哪个都比我资格老,经验丰富。总工对我说:“没关系,大胆地干,工作中多请教老同志,不懂就问。野外队的同志们都很直爽,不会看你年轻就不听你指挥。”那年的工作区都是在深山老林,有些地方基本上没人烟,还是无人区。我刚走出校门,血气方刚,心里也充满了对野外工作的向往和热情,所以就没多说什么,带着一辆老北京吉普车和十二个组员奔赴我们工作的第一站----大白岩。

  大白岩位于川西南一个山区小县最偏僻的山乡,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周身都响的北京吉普象老牛拉破车一样,在崎岖的山区公路上扭了近八个小时的秧歌,才把我们一行拉到了公社所在地。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形图上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公社所在地,再一对工作区位置,离这里还有近二十公里。向公社的干部一打听,大白岩不通公路,要到那里只有步行,大概得走六个小时。我问他:“你们公社管那么远?”他回答说:“我们公社管的范围有一百多平方公里,最远的生产队离公社有近三十公里。”我又问:“那你们公社有多少人?”他说:“只有一千三百多人。”“天啊,这个地方每平方公里只有十来个人,找临时工咋办,找向导咋办,我们以后怎么开展工作?”他笑了笑:“虽然人少但是却相对集中,每个自然村也有几十百把个人,要找人干活还是可以的。”

  第二天,公社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向导,实际上是公社的乡邮员,他正好要去大白岩送信和报纸。本来准备带帐篷,可是乡邮员说那里可以找到人家户借宿,大可不必带什么帐篷,地形图上确实标明了那里有二十多户人家,依山傍水,条件好象还不错。这里都是自给自足,没有集市,也没有蔬菜和肉食可卖。于是我让北京吉普留在公社,并让驾驶员每隔五天到县城里去买一趟菜,菜买好后就请当地的农民给我们送来。

  乡邮员很健谈,而且走起山路来如履平地,虽然我们的重物都请老乡背而我们自己只带了些轻便的东西,但还是跟不上乡邮员的速度,只好请他稍放慢一点。中午时分,我们只走了一半的路程,肚子已经开始提意见了,咕噜咕噜直叫。于是,我们停下来吃干粮。背东西的老乡说,这在当地叫“打间”,就是不在家里吃饭的意思。我始终没弄明白“打间”跟吃饭有什么关系。不过,俚语方言,当地人谁都懂,也没人具体去追究字面上的含义,再说,我也不知道这两个字的正确写法。大约在下午四点左右,我们终于到了大白岩。

  大白岩,真是名符其实,村子座落在一条小河沟旁,稀稀散散地有十多户人家,最引人注目的是村后那片数百米高的悬崖,刀削斧劈一般地平整光滑,远远望去就象一张巨大无比的银幕悬挂在半天云中,所以自打这里有了人烟,就一直把这里叫做大白岩。

  大白岩是一个生产大队,共有三个生产队,一百二十多人。我们找到大队支书,请他给我们联系住处。他看了我们的介绍信后,不加思索的一口说出:“那就到村头老周家吧,他家才腾得出空房。”看来这位支书对村里每家每户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不过倒也是,全村也就只有三十多户人家。

  老周家是用山里特有的片石垒成的,中间是“堂屋”,神翕的位置贴着毛主席的画像;西边是周老汉和儿子的住房,东边是女儿的住房及灶房,后面是猪圈兼厕所。周老汉听支书给他介绍了情况后,一句话都没说,就让儿子搬过来与他同住,把儿子那间挪出来供我们一行五人使用。周老汉的妻子六年前就病故了,家里只有一儿一女。周老汉的儿子排行老大,从他走路的姿势来看,似乎腿有点瘸,人倒是挺老实憨厚,和他父亲一样,没什么多的话可说。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发表于 2003-6-23 20:26 | 只看该作者
是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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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6-23 22:58 | 只看该作者
  这天中午,我们正在野外作业,山妹慌慌张张的跑上山来,焦急地对我说:“哥,队长叫你快回去,出事了!”我不知道了出什么事,看她满头大汗,万分着急的样子,心里直纳闷,忙说:“别急。啥事儿,慢慢说。”

  她一把拖住我的衣服,边走边说:“县林业局的人来了,在刘家找到一节木头,说是你们砍的,队长让我叫你赶快回去处理!”
   
  自从她当炊事员后,就按山里的习惯,把我们组里的每个人都叫哥,小张叫张哥,小王叫王哥,老李因为年纪偏大,她先叫他李叔,可组里的其他人不干,开玩笑说是这样岂不是我们凭空就低了一辈。于是老李说:“山妹,你就叫我李大哥吧,省得他们有意见。”可山妹却不知道为什么不叫我马哥,而是只叫一个字:哥。大概是因为我与她最先认识,和她哥的年纪差不多,要不就是她嫌马哥这两个字用当地方言叫来挺拗口,或者是二者兼有之吧。
   
  回到村里一看,原来是县林业局的同志下来检查护林工作,在刘家发现了一节刚砍下不久的树干,就问刘家是怎么回事,刘家说是地质队的人砍的,他见丢在那里没用,就捡回来做烧柴。
  林业局的同志问我:“是不是你们砍的?”
  我上前去仔细看了看,记得是前两天测量观察时因为这棵树阻挡了视线,就让民工砍去了上半截。我回答说:“是我们砍的,怎么了?”
  林业局的同志拿出一个画册,翻到其中的一页,指着上面的一幅图说:“这是国家保护树种,名字叫拱桐,又叫鸽子树,二类保护植物。”
  然后开了一张收据,我一看上面写着“砍国家保护植物拱桐一棵,罚款二十元。”
  我无话可说,只好如数付款。但我也多了一个心计,就问:“同志,这儿的国家保护植物多不多啊?”
  他如数家珍似的一口气说了一大堆。俗话说隔行如隔山,他说的我一种也不认识,好多名字甚至于是第一次听说。于是我心里一打转,就对他说:“你可不可以把你那本画册卖给我,也好让我们其他同志了解这方面的知识,更好地做好保护工作?”
  他好象对地质队的性质有所了解,低头想了想,然后把画册递给我:“算了,我也知道你们不是故意的,并且也不知道这是国家保护植物。这样吧,画册就送给你了,咱俩交个朋友。”
  我接过画册,随手交给站在我身旁的山妹,然后我笑着拍了拍林业局那位同志的肩膀:“行!我们还真是梁山弟兄,不打不相识。”
  他看了看表,然后对我说:“马工,我还要赶回公社去,明天要去另一个大队。托你办件事?”
  我点点头:“啥事?只要我能办到。”
  他说:“你们在这里还要呆好几个月,有空的话,把国家有关保护珍稀动植物的规定给村民们讲讲,行不?”
  我说:“没问题,包要我身上。”

  山妹在一旁无言地看着这一切,紧张得把那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溜圆,因为在她看来,县里面的人下来过问这件事,一定是个很不得了的大事,没想到这么快就愉快地解决了,她才长出了一口大气。
   
  在回周家的路上,山妹拿着画册,随意地边走边看,嘴里还不停地嘀咕:“哦,这个我认得,嘿,这种我也认得-----”可是她说的都是当地的叫法,与书上的学名真是风马牛不相及。
  我一边听她嘀咕,一边想:如果要让这里的老乡真正了解哪些是国家保护植物,还得把这些学名翻译成当地听得懂的树名才行。山妹是大山的女儿,这里几乎所有的花花草草,树木藤蔓,没有她叫不出名字的。
  于是,回到周家后,我就请她把画册中她所认识的植物都翻译成当地的土名。山妹十二岁死了娘后就再没有上过学,山里的孩子特别是女孩子上学都较晚,那时她才上小学四年级,所以好多字都不会写。我只好让她作“口译”,我来作笔录。
  山妹看见我写的字,惊奇地对我说:“哥,你的字比我们的老师还写得好。”在山妹眼里,小学老师就是最有知识的人。
   
  正在这时,山妹她哥回来了,他给我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就进屋子里去了。
  我看着她哥一瘸一拐的背影,悄悄地问山妹:“山妹,你哥的腿是怎么回事?”
  山妹目送哥进了屋,才调头对我说:“那是三年前队上改田改土,我哥在后山耕地,改田改土专业队在前山放炮炸石头,结果炮一响,把牛吓惊了,猛地往前一窜,犁尖就挂到我哥的腿上,村里的赤脚医生让哥到县里去医,但我们没钱,心想没多大的事,又没伤着骨头,伤好了不就行了。可后来伤口结疤,哥的腿就瘸了。”
  我又问:“那你哥后来没到县医院检查过?”
  山妹有点伤心:“去了,一年多了才去的,医生说是什么带断了,没法再治好了。”
  我明白了,一定是犁尖把山妹她哥的腿部韧带挂断,又没及时动手术续接,到后来已经完全痿缩,就再没办法了。
  山妹又补充道:“哥的腿瘸了不说,定好的亲也退了,女方不愿嫁给哥这样的瘸子。我哥今年都二十八岁了,再也没有人来给哥提亲。我们家又穷,哥又是残废,好多女子来一看就吓跑了。”
  山妹长叹一口气:“我哥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
  接着,山妹又向我讲述了当地的婚俗:这里的小伙子一般在十六岁左右就要说亲事,女孩子还要小些,有些甚至才十一二岁就说了人户(定亲)。然后在每年的春分,端阳,中秋,正月初二这些农历的传统节日节气里,男方就要准备礼品,到女方家去走人户,直到最后成亲为止。
  我问山妹:“那你今年都十八岁了,不该也说了人户?”
  山妹摇了摇头:“没有,我妈死得早,家里又没其他的女人,我爸一直也没有让人来我家提过亲。再说,家里也离不开我,我也不想这么早就嫁人。”

  当时最流行的一句众人皆知的口号是:时间过半任务过半。山区的雨季很快就要到了,因此我们决定先突击最远的一个测量点。从地形图上看,无人无路,山高坡陡,海拔2700多米,估计最快也得要六个小时才能抵达,作业两个小时,恐怕要天黑了才能返回。因此早晨天还没亮就起了床,整理好行装,带上干粮,借着那一点点晨曦上了路。

  沿山路向上攀登,走了大概一半的路程后就再没有路了。好在此时天已经大亮,可以用罗盘辨别方向,一个民工用砍刀在前面开路,我们在后面跟上。用气压高程计一测,这里已经接近海拔2000米,茂密的箭竹丛和半人多深的茅草把山坡盖得严严实实,除了偶尔看见什么野兽钻过留下的痕迹,就是一片阴森森,黑压压的荒野。
   
  走着走着,突然听见身后老李一声惊呼:“快看,这里有大熊猫粪便!”
  果然是大熊猫留下的粪便,全是未消化的竹子纤维,还很新鲜,可能大熊猫刚从这里经过不久。所有的人都很惊喜,并且期望能亲眼看见大熊猫。在这种期求的鼓舞下,前进的速度也快了起来。到达目的地时,我一看表,只用了五个多小时。为了抓紧时间,我们也没坐下来休息,赶快架起仪器,准备开始作业。
  没想到,天空突然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我们连忙将仪器盖好,跑到大树下躲雨。只听见一声炸雷,对面山顶的一棵大树立刻被雷电劈成了碎片。我见势不妙,急忙叫大家离开大树,转移到山崖下,以免被雷击造成伤害。过了一会,雨渐渐小了,停了。我们正想走出去,给我们开路的那位老乡说:“别急,大雨三遍,小雨三天。可能还要下两三场才收得倒风。”
  小张是北方人,不解地问:“啥叫收得倒风?”
  我解释说:“就是止住,停下的意思。”
   
  果然,只过了几分钟,老天又重演了刚才的那一幕,而且还比刚才还大,时间也还要长一些。
  易涨易退山溪水。山沟里的水马上就涨起来了,原来的潺潺小溪倾刻间就变成了咆哮的小河,略略有点浑浊的山水轰轰烈烈地沿山涧而下,把我们堵在了山崖的一侧。
  这时已是中午,反正也干不了什么,我们干脆就开始吃午饭。
  等这场突如其来的山水消退时,已经浪费了近三个小时,表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了四点过一刻。当我们完成预定任务后,再一看表,已经快七点了。
   
  山区的天黑得早,也黑得快,转眼工夫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没办法,今天是回不去了,只能在山上打野(露宿)。

    我让民工就近砍了些竹子,几个同事一齐动手,选取了一个稍稍干燥点的地方搭了一个棚子,抬了一块大石板放在里面。然后我们就到林子里去拾枯枝,准备点燃篝火,以抵御夜里的寒冷。可是,一场大雨过后,所有的树枝都是湿淋淋的,把我们能够用来点火的东西都烧完了,还是没能把火点着。
  大家身上都湿透了,在雨后的树林里钻上钻下,除腰上一圈还是干的,其它地方都能拧出水来。最后一点干粮也都装进了肚子,可好象抵不了什么事,还是觉得空荡荡的。
  我后悔及了:“唉!要是昨天打开收音机听听天气预报就好了。”
  民工听后笑了起来:“马工,听那玩意儿没用,十有九不  我想也是,天气预报也没有细到能预测大白岩地区有雷阵雨的程度。
  幸好我们都是野外工作者,早就有这种思想准备。大家也没什么怨言,四个人挤在这个不足五平方米的小窝棚里,聊天闲谈,以打发这饥寒交加的长夜。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听到远处好象有叫喊的声音。我推了推老李:“你听,好象有人在喊什么?”
  老李支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下:“好象有人在叫,听不清楚。”
  我钻出窝棚,从小溪的流水声中仔细辨别那隐隐约约的声音。终于听清楚了一点,似乎是在叫我。
  远处突然闪出一点亮光,声音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马---工---,李---大---哥--”
    是山妹!我赶快高声回应:“喂---,我们在这儿----”
    我取出打火机点燃,在头顶上晃动:“山---妹---,看见没有?”
    山妹终于看见了我的火光:“看见了,我马上就过来。”
    山妹钻进我们的窝棚,把手里提的那盏马灯挂在棚顶,从身上的背篓里取出一大堆馒头,还带了一壶酒。大家早就饿了,没等山妹说话,就一人一个啃起馒头来。
  在大家吃馒头的时候,山妹从背篓里拿出一只瓶子,往我们那堆没点着的柴堆上浇了些什么,然后用火柴点燃,火苗一下就窜了上来。原来她还带了一瓶煤油,真难为她想得这么周到。
  借着火光,我才发现山妹一身也湿透了,从上到下没一处是干的。我脱下衣服,在火边上烤干,然后递给山妹,用命令的口气说:“到外面去把你的衣服换下来。”
  山妹接过我的外衣,转身到了窝棚外面。
   
  她进来后就静静地坐在火堆旁,双手撑着她湿透的外衣在火边烘烤。我知道她是为了让我早点穿上干衣服,于是也没惊动她。同事们都在烘烤衣服,一个个赤着上身。山妹一点也不害羞,没一丝感到难为情。她对她所作的一切一点都没有那种希求得到夸奖和赞扬的欲望,好象这一切都是她应该做的。她显得那么平静而自然。
  小张对我说:“头儿,”组里两个年轻人平时都这样称呼我“你真想得周到,还让山妹给我们送宵夜。”
  我摇摇头,心里充满感激地望着山妹。她一句话都没说,还是静静地在那里坐着,专心专意地烘烤衣服。她把外衣烘干后,又跑出窝棚,把我的外衣换了下来。
   
  当我换上外衣后,忍不住问她:“山妹,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在山上打野?”
  山妹简单地回答说:“我看天在下大雨,怕你们回来得太晚饿了,就做了点馒头。本想在半路上接你们,但走到那里一看没动静,就转回去拿马灯煤油,还给爸打了个招呼。我猜你们肯定要在外边过夜。”
  我好奇地又问:“那你咋知道我们就在这里?”
  山妹调皮地一笑:“我又不是傻瓜,沿你们砍出来的路不就找到了?”
  我的天哪!山妹爬到半山上再没路的地方,又转回去拿马灯和煤油,再回过头来找我们,在这座大山里整整钻了近十来个小时!这时天都快发白了,山妹几乎整个晚上就为了我们,在陡峭的大山里攀登,寻找!
  我的眼睛不禁湿润了。
4#
 楼主| 发表于 2003-6-23 23:12 | 只看该作者
  最近这几天山妹的情绪有点低落,笑容也很少见到,经常独自注视着眼前那方寸之地发呆。做菜要不就忘了放盐,要不就放得太多无法入口。好在同事们都有把她当成小妹,猜想她可能碰上什么不顺心的事了,所以也没责怪她。倒是他家里这段时间特别热闹,不断有人走动。山妹他爸也好象特别忙,总是跑这里那里的,只要家中没有客人,他就不会在呆在家里。他哥与山妹相反,一改过去那种沉闷无言的模样,脸上不时挂着笑,容光焕发,好象有什么喜事在等他。
  我们都挺纳闷,为何山妹的心情与家人如此相反呢?按理说,不管是她哥还是家里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事,她都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反而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呢?但这毕竟是人家的内部事务,山妹不开口,谁也不好问她,只是看到她那副愁眉苦脸,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们心里都不是滋味。
   
  一天,队长突然问我:“你们在这里还要住多久?”
  我说:“大概还有一个多月吧。怎么啦?”
  “山妹可能给你们煮不了多长时间的饭了,端阳节一过,她就要出嫁了。”队长回答说。
  我吃了一惊:“什么?山妹要出嫁了?不是说她还没有说人户吗?”
  “唉!”队长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有点忿懑地说:“还不是为了她那个瘸了腿的哥!”
  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懂她出嫁与她哥有什么关系。
  队长接着又说:“你们城里人讲的是自由恋爱,这个我懂。但我们山里却不是这样,虽然解放了好多年了,但是还是按祖上的老规矩,由媒人撮合,双方同意就定亲,差不多到了法定年龄就成亲。”

  我还是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虽然我也知道在这样偏僻的山区定娃娃亲的习俗依然存在,但山妹是山妹,她哥是她哥,无论如何也把这两者联系不起来。再说,虽然当时的婚姻法规定的法定婚龄是男二十女十八,但由于国家推行晚婚晚育,好多地方实际上都把婚龄控制在男二十五,女二十三这个水平上。如果要想早点结婚,只有通关系开后门才行,要不就是隐瞒实际年龄,那时的户口管理远没现在这么严密,只要生产大队开出证明就行。

  队长解释说:“马工,你是不知道啊!山妹她哥已经二十八岁了,又是个半残废,家里没什么家当,有谁愿意跟他受穷?前几天,邻社有一个媒婆来给山妹她哥提亲,女方家在一个更穷的深山沟,有一个哥快三十岁了,也没有成亲。媒婆说对方不要聘礼,也不收定金,只要周家答应一个条件,就让那女子嫁过来。”
  我忙问:“啥条件?”
  队长只说了两个字:“换亲。”
  “就是双方交换,山妹嫁到女方去。”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山妹这几天都是心事重重,愁眉苦脸的。山里人嫁山里人,在这个地方好象是天经地义的事,山外条件稍好的人家,都不愿意把女儿往这大山沟里送。
   
  我向队长打听到了女方的具体地点,也说不清楚是出于一种什么动机,第二天就拉上老李,跑了几十里山路,来到队长告诉我的那个名叫石头寨的小山村。
  这里按我们地质上的专业说法,应该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四周都是光秃秃的石灰岩,被千万年来的风吹雨蚀雕凿得怪石嶙峋,给人一种十分凄凉的感觉。沿着山沟分布着一些巴掌大的旱地,种着稀稀拉拉的庄稼。山上几乎看不到一棵树,也很难找到大一点的草地,整个山沟都处在一片冰凉的铁灰色的笼罩下。

  我和老李循着进村的小道走过去,村里最多也就是七八户人家。房子基本上都是用玉米桔杆扎成的篱笆围成墙,然后用麦草做房顶,说句难听的话,这种四面透风的所谓住房,还当不了山外的牛棚。尽管我们到那里的时候村里的成年人都上工去了,但家家户户都没锁门,不过,其实也用不着锁门,一来那扇门实际上就是用竹子编成厚一点的篱笆,稍用力一推可能就会四分五裂,二来是屋里根本就没什么值得小偷光顾的东西。
   
  正当我和老周东看西看的时候,村里上工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我问了一个大嫂,她给指了指山坳里的那座草房,说就是那家。
   
  我们来到房前的石阶上坐下,屋子里还没人。依山形而建的茅草房成扇形展开,后面是陡峭的岩壁,在当地那种极端贫困的条件下,可能也没人愿意为了平整一点地基,花那么大的力气去把岩石凿开,所以只能依地形顺势搭房了。山里人特别注重堂屋,再小的住家也必须有一个。这家的堂屋从外面看进去,也就只有七八个平方米那么大,里面摆了一张很旧的方桌,三张长凳,靠墙有一个木柜,还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堂屋两边就是住房,比堂屋还窄小一些,从我们坐的位置看不到里面。另一侧用石板垒了一个鸡圈,从外表上看去,可能已经很久没有什么鸡在里面呆过了。这里的人基本上都没有喂猪,因为没有粮食,也没有猪草,更没有精力。

  这时一家四口回来了。前面走着的大概就是儿子,外表看上去约有三十多岁;接着是母亲,已经显得很苍老,微微有些佝偻,头发也花白了;再后面是父亲,个子不高,精神也不济,走路都有些蹒跚;最后跟着的是女儿,身板跟她母亲一样,但很结实,模样也还过得去。一家人的穿着已经不能用俭朴来形容,说实话,我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样的衣服,补丁重补丁,什么颜色都有,母亲穿的衣服更是破旧,好多破洞都没补上。我注意到他们全都没穿鞋,清一色的赤脚。

  他们看见我和老李坐在屋前的石阶上,一定非常奇怪,想说什么,可都没张嘴,站在自己的家门口,谁都没进去。
  还是我打破了这个僵局。我迎上前去,对父亲介绍说:“我们是地质队来的,想找你们了解点情况。”
  父亲可能一辈子都没听说过地质队是什么东西,但他肯定认为是上面派下来的,所以毕恭毕敬地请我们进屋坐。我谢绝了:“不用了,就在外面谈谈吧!”
  父亲真是这家的一家之主,其他人都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我问:“你们家是不是想与大白岩的周家换亲?”
  他点点头:“嗯。”
  “你知道周家的闺女多大?”
  “听人说到了可以嫁人的年龄了。”
  “你儿子是哪年生的?”
  “换政府的第二年生的。”
  我一下愣住了,什么叫换政府,换政府是哪年啊?
  老李在我耳边提醒道:“可能是五一年前后,国民党垮台。”
  我转过身去问他儿子:“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哪年生的?”
  没想到他儿子是个结巴:“我--我--我,我是--是--五二年---年生的。”
  我没再问几月份,问来也没多大意义,反正总算知道他已经三十岁了。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女儿已经走进屋去烧水做饭去了,母亲在一边帮忙。
  “你女儿多大?”
  “比她哥小五岁。”

  我心里一算,她女儿的岁数倒是与周家儿子相当,而且经粗略观察,她还算是一个能够吃得苦,能够操持家务的人。但她哥却太老,与山妹相差十多岁,再说这里的条件实在是太差了。可以想像,如果山妹真的换亲嫁到这家,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再现一个这样的母亲。
  我问老汉:“如果不用换亲,能不能想办法给你儿子娶上媳妇?”
  怕他听不懂,我又补上一句:“就是让你儿子和其他人成亲。”
  老汉点了点头,可又马上摇了摇头:“可倒是可以,但难啊!”
  我问:“你说说,有啥难处?”
  “本来我儿子早就说了一门亲事,都要过门了,可是女方提出要先给聘金。如果年前拿不出来,这门亲事就吹了。同志,你看看我们这个家,哪里拿得出什么钱来哟!”
  我听了以后,觉得事情尚有挽回的余地,于是就问:“要多少钱?”
  “女方开口就要五百元!而且一分都不能少!我原来也想就是借钱也要把儿子的亲事办了,但是没办法呀,我借了好多地方都没借到。实在没办法,才想到了换亲这条路。我去周家看过,条件比我们这里好多了,周家大娃虽然脚有点跛,但还能干活,人也老实,嫁他不吃亏。”
  我想知道他女儿的想法:“你女儿同意吗?”
  “我给她说过周家的情况,她没什么意见,只要让哥成上亲,她愿意嫁过去。”
  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唉,女儿也大了,没钱办嫁妆,也难啊。”
  我接着问:“如果现在能把这五百元凑齐,女方还能同意嫁过来吗?”
  老汉不抱什么希望地说:“女方说必须在今年内拿给他们,只要今年能拿出这五百元,女主就不悔亲。说得倒轻巧,我们生产队一个劳动日才投一角多钱,每年决算时家家都是倒差户,全靠吃救济粮过日子。你再看我们这个家,就是全卖了,也值不了这么多钱!”

  我心里渐渐有了一个成熟的打算,既能解救山妹脱离苦海,又能让周家娶上媳妇,还能叫这家的儿子成上亲。当然,我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要帮山妹解脱这桩荒唐的换亲婚事。

  我问老汉:“与你儿子定亲那家人知不知道你们与周家换亲的事?”
  “可能还不知道,他们家离这里很远,隔了两个公社。不过,知不知道都没关系,反正我们也出不起这笔钱,再说,换亲的定已经定下来了。”老汉没理解我问他的目的。

  我寻思那家人肯定不知道这件事,因为这里交通不便,互相之间很少走动,一般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问了一下那家人的情况,说来也凑巧,基本上与这家差不太多,我认为可能收聘金的目的主要还是为大龄的儿子说一门亲事。唉!可怜可叹可悲的山里人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不会相信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居然还存在这种在中国延续了数千年的买卖婚姻,甚至是赤裸裸的以人易人!
  我下定了决心:“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明天去你亲家那边说一下,就说这两天把钱凑齐,然后赶在端午节前把手续办了就成亲,因为你的女儿也要出嫁,所以你想把两桩婚事放在端午节一起办,来个喜上加喜。”
  他疑惑不解地看着我:“你倒是说得安逸,我上哪儿去凑钱?”
  “只要那家答应,钱的事情我找周家想办法,算是给你家的聘金,然后你用这笔钱作你儿子的聘金,不是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吗?”我又补充了一句:“你难道还不相信我?”

  山里人对上面下来的人是绝对相信的,我利用了他们的这种纯朴的心理。我不想说明我们只是来这里搞地质调查的工作人员,只要这件事能圆满解决,撒点谎也无所谓。
  我让他把这件事落实后就赶快到周家来找我,周家的聘金包在我身上。如果周家拿不出钱,我来出。
  这位老汉压根就没往深处想,他的愿望十分简单,只要能让儿子娶上媳妇,随便怎么样都行。
   
  在返回的路上,我与老李边走边谈论这件事。老李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说:“小马,你刚参加工作,还不太了解现在大山里的实际情况,象今天这样的事可以说是普遍现象。中国农村特别是山里人历来是重男轻女,认为女儿再好始终是人家的,因为她要嫁到别人家去。只有儿子才是自己的,以后老了要靠儿子生活,死了要靠儿子安葬。”
  他稍作停顿,又接着说:“就象山妹,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从小就死了娘,十一二岁就用小小的肩膀撑起了家里的半边天,如果放在我们这样的家里,那还不象宝贝一样疼爱,谁会舍得让她嫁到这么穷这么差的地方,而且要嫁的人还是那么老,又是个结巴。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让儿子成上亲,哪里还管女儿的幸福哟。”
  我感叹万分:“山妹真是个苦命的丫头!”
  老李说:“我们大家都喜欢她。我知道你想让山妹解除这桩婚事,但是你想过没有,在山区的生活条件没有得到彻底改善之前,还会有好多象山妹这样的人摆脱不了同样的命运?”
  我沉默了。

  过了几天,老汉带着他那个结巴儿子来到了周家。
  我已经把这件事给组里的同事们讲了,大家都支持我的做法,凑齐了这五百元钱。但是我一直没给周老汉讲,我怕他不肯接受,因为在当时的条件下,这五百元钱对他们来说,可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好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如果要还清这笔钱,不知要哪能年哪月才能办到。
  我见父子俩已经进了屋,赶紧跟了进去。老汉见我进来,立刻站起来对我说:“同志,我已经去说好了,他家同意,只要把钱送过去,就马上办手续。”
  周老汉也在屋里,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只有站在那里直楞楞地盯着我们。
  我连忙对父子俩说:“你们先坐一下,我给老周谈点事。”
    我一把把周老汉扯到门外,尽可能简洁明了地给他解释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最后我对他说,事情已经是生米做成了熟饭,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周老汉并不糊涂,他已经明白了我们的意图。山里人不会用太多的语言表达他们的感情,他只是无言地抓住我的手,老眼里闪着混浊的泪花。

  我最怕见到这种场面,急忙把钱塞到周老汉手里:“就这样办,你把钱交给他们,然后当面说清楚解除山妹的婚约!”
  在他们交钱的时候,山妹走进来给客人上茶。那个结巴儿子见了山妹,两眼的视线就再没有离开过她。山妹看都没看他一眼,她也不知道她将要终身相伴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原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只要把钱交给那家父子,当面说清解除山妹的婚约,也就万事大吉了。
  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家老汉虽然已经把钱收下,可当儿子把他拖到外面去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阵后,居然又把钱放回到桌上,并且对周老汉说:“亲家,这钱我不能收,我看还是按我们两家以前说好了的办。”
  周老汉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也没弄明白为何他们突然变卦。我又仔细地想了一下,终于有了点眉目。从结巴儿子一直不转眼地盯着山妹看的神色上分析,他一定是被山妹迷住了,所以才逼他父亲不收钱,只要山妹这个人。

  我对那父子俩说:“你们怎么不讲信用?为啥临时变卦?”
  父亲和儿子都不说话。
  就这样僵持了好一阵,父子俩丢下一句话就走了:“端阳那天我们把人送过来,你们同样得把人送过来!”
  周老汉无奈地看看我,伸手从桌上把钱拿起来,再小心地清点了两次,双手把钱递给我,声音有点嘶哑:“马工,你的好意我领了,这钱你收好。”
  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只好暂把钱收回。

  出了门,组里的同事都围了上来,听我说没办成,那家人死不要钱,非要山妹嫁过去不可以后,全都气炸了。
  小张气愤地说:“山妹嫁给他?是当女儿还是做老婆?癞哈蟆想吃天鹅肉!”
  小王也在那里打抱不平:“叫山妹坚决不过去,看那家人咋办,他们总不敢动手抢!”
  还是老李比较冷静:“山妹倒是可以抗婚,但她哥咋办?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难道让他打一辈子光棍?”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突然,我眼角的余光瞟到墙上的一张挂图上。那是一张宣传画,是我专门从县林业局拿回来的。自从那次我们不小心砍坏了一棵拱桐树被罚款后,我与林业局的老刘就成了好朋友。前次出差到他那里去的时候,他让我把这些宣传保护国家珍稀动植物的宣传画带回大白岩,给老乡们做点解释说明的工作。

  对了,我怎么没想到让县里的有关人员来作这方面的工作呢 ?如果县里有人出面去那家讲明情况,肯定可以让那老汉接受我们的条件。我把这个主意给大家一说,都认为这是唯一的出路。但是老李提醒我:“你不要只想到山妹,还得为两家的具体困难着想,最好是让两家都能接受,都能娶上媳妇。”

  正在这时,山妹从里面走出来,她还完全不知道就在刚才的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而且还与她的未来和幸福密切相关。
  山妹见我们都在那里围成一团说着什么,就走过来问:“你们在说啥?”
  我正想亲自征求一下山妹本人的意见,于是就叫她到我们住的房间里坐下。
  我问山妹:“你最近是不是心里不太高兴?究竟是为了什么?”
  山妹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用双手不停地搓揉着衣角,两眼注视着放在桌上的一个野外记录本一动也不动。
  老李在旁边说:“山妹,不要怕,我们都想帮你,前几天,小马和我还到石头寨去了一趟。”
  山妹这才抬起头:“你们到石头寨去过?去做啥?”
  我说:“去看看你未来的婆家。”
  “怎么样?”山妹又问。
    我没有正面回答:“你见过那个人没有?”
  山妹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人:“没有。”
    “他今天也来了。”
  我说:“已经走了。就是坐在靠里面的那个人。”
  山妹眼珠转来转去,在脑海里回忆刚才在屋里坐着的每一个人。最后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他?”

  虽然山妹没有刻意地观察当时在屋里的每一个人,但因为当时在屋里坐着的只有那么几个,所以还是有点印象的。她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眼里也慢慢浸出泪花,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过了一会儿,山妹说:“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那天媒婆来给我哥说亲过后,我爸找我谈过。为了哥能成上一个家,我就答应了。我哥实在是太可怜了。不过那天听我爸说,媒婆介绍那家的情况时说还不错,和我们这里差不多,男方只是岁数大一点。”
  “傻山妹!媒婆的话都能相信?”老李在一边插话。
  “唉!我们这里祖祖辈辈都是这样传下来的。听爸说我妈也是用我姑姑换来的。只要那家人对我好,对我哥我爸好,我就没什么意见了。”山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很无奈,也很无助。
  我对山妹说:“山妹,你说句真心话,如果不考虑到你哥,你愿不愿意嫁给那样的一个人?”
  山妹坚决地摇摇头:“不!”
  “好!”我这下放心了,只要山妹自己说不愿意,就是有天大的困难,我也一定要帮山妹解除这桩婚事。于是,我就把这几天来我们所作的一切和我们的打算源源本本地告诉了山妹。

  山妹听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要求我们千万不要把她哥的婚事给搅没了。这就是山妹,即使在这种情形下,她首先想到的仍然是她的亲人。我也清楚地知道,如果为了她把她哥的亲事耽误了的话,哪怕面前明摆着是一个火坑,也会为了她哥毫不犹豫地跳进去!

  第二天,我来到公社给县林业局的老刘打了一个电话,请他无论如何都要帮这个忙。老刘在这个县工作了近三十年,自打解放后就一直在这里,所以上上下下都很熟悉。老刘听我介绍了情况以后,答应找有关部门解决这件事。我一再说明,一定要让两家和和气气地接受,让两家最终要成为儿女亲家,彻底了却双方老人为儿子成亲的心愿。老刘在电话中向我保证一定办到,我这才放下心来。

  老刘果然没有食言,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按我们约定的时间给我回了电话。我一直在公社等候他的回音。老刘说县妇联已经给那家人所在的公社打了电话,马上就会有人去那家做工作,并且保证要让那家的女儿嫁到周家。

  过了两天,父子俩又再次来到周家,一个劲地赔不是,一个劲地道歉,一个劲地保证要在端阳把女儿嫁过来,保证给周家儿子完婚,保证不再提他儿子与山妹的婚事。
  我也不知道公社干部是如何给他们做工作的,但从效果上来讲,是完全令人满意的,可以说是非常满意。
  山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开始为她哥的婚事忙碌起来,我们大家心里也才舒坦开来。

  再过几天就是农历五月初五,北方叫端午节,南方叫端阳节,也是山妹她哥成亲的日子。周家开始忙碌了起来,在村里四处去借桌子和凳子,以及碗盆碟筷。乡下都有是这样,因为办喜事要请客,哪家也不会有这么多的餐具,所以一到有红白喜事的时候,都是到村里左邻右舍去借。听老周说,可能要办二十多桌。我问老周,这么多人来吃酒席,你家里能忙过来?他说不是同时吃,农村吃酒席是吃的“流水席”,也就是摆十来张桌子,一批人吃完了就赶紧收拾准备上第二轮,所以还算忙得过来。
   
  周家喂了三头猪,其中有两头肥猪,一头还不算太肥。当时的农村唯有对养猪没有控制,因为有个伟人说过:猪多肥多。那时农村很少供应化肥,就是有计划也没多少人买,自留地就那么一点,生产队又没钱买,所以全靠猪粪牛粪这些农家肥来给地里的庄稼提供营养。老周说办酒席要杀一头猪,还准备把另外两头猪卖了,一来要给儿子添点东西,二来要还我们一部份钱。我听了后叫老周只卖那头肥猪,为儿子添些床上用品和新婚必需品,我们那份钱就不要操心了,就算是我们送的礼吧。老周坚决不肯,说什么都非要还我们一部份钱。我急了,就对他说:“如果你真的要还,就把这笔钱给山妹存上,以后给她办嫁妆!”

  三妹在里面听了个一清二楚,跑过来对她爸说:“把我的工钱也算上,一定要把哥他们地质队的钱还了。”山妹为我们当了近三个月的炊事员,一直没领过工钱,她说先存在我那里。
  我真的有点不高兴了:“山妹,你也在这里瞎起哄。如果你们真的要还钱,那我们今天就走!”
  周老汉见我生气了,这才没提还钱的事。
  我给山妹说:“叫你爸别把卖肥猪的钱全花光了,留点钱买小猪。”
  山妹点了点头:“嗯,把我的工钱贴上,再买几只小猪来喂,到年底就又可以成架子猪了。”山区农民唯一的副业只有养猪这条路,由于交通不便,养鸡都没用,生的蛋无处可卖。只要有条件,一般的农户都养有几头猪。
  
  这天下午,周家就请来村里的杀猪匠,把那头约有三百来斤的肥猪杀了。在杀猪的时候,许多人都围在那里看,只有山妹一个人跑得远远的。是啊,这几头猪全靠山妹上山打猪草,起早摸黑地喂养它们,山妹和它们有感情。连一株山药都不愿伤害的山妹,又怎么忍心看着它被宰杀呢。

  我和老李去帮着张罗布置新房。新房是周老汉与儿子共住的那间。本来见周家要成亲,我已经去给队长说了,让他另外给我们找家人,只要能对付就行了,好把房间腾出来做新房。可是山妹和周老汉执意不肯,非要我们继续在他家住下去。但我们那间确实无法再安下一张床,周老汉就把他的铺垫被褥搬到了原来堆玉米的炕楼上。这种炕楼实际上是利用屋顶与中梁之间的空隙搭成的,有点类似于阁楼,高不足两米,两边是屋顶的斜面,平常都是用来堆放玉米棒子的。好在我们也快要结束这里的野外工作,只要我们离开,周老汉就可以搬下来了。

  在收拾山妹她哥的衣物时,我们发现他竟然没有一件象样的能在结婚时穿的衣服。现在买都来不及了,那时很少有现成的衣服卖,人们都是用布票按计划扯布,然后或是请裁缝做,要么就是自已做。我和老李商量了一下,就到组里找了一套较新的工作服送给山妹她哥,作为成亲时的“礼服”。
   
  成亲的大喜日子终于到了。一大早迎亲的队伍就出了门,因为到石头寨还得走几十里山路,如果不早点出发,回来就太晚了。小张想了解这儿的婚俗,也一大早跟着迎亲的队伍去看热闹,我给他开玩笑:“小张,你不要到那儿去了就回不来了哟。”
  小张说:“我跟着迎亲的队伍走,又不会迷路。”
  老李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也笑着逗小张:“你长得细皮嫩肉的,又是一个标准的小伙子,没准哪家人的女儿看上了你,要招你做上门女婿,你还能回来吗?”
  小张这才明白我们是在开玩笑:“除非是象山妹这样的姑娘还差不多。”
  老李说:“要不要我去给山妹说说?”
  “别别别!我是说着玩的。”小张急忙解释。
  说句真心话,象山妹这样的女孩确实招人喜爱,心地善良,勤劳朴实,纯洁天真,模样也俊俏。之所以那次在采山药时我产生了想拥抱她的冲动,也是因为她的这些地方吸引住了我。但是我知道这是不现实的,毕竟我们所处的社会环境和所受到的教育程度有着极大的差异,尽管我们都很喜欢她,但如果真正说到要娶她为妻的话,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首先她是农村户口,这在当时可以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要把一个非城市户口转进城里,对一般老百姓来说比登天还难。再者是文化程度的差异,在这大山里是山妹的天下,她在这里如鱼得水,而真正进了城,到了一个她从未接触过的环境,可能很难适应,也很可能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久而久之,结果真是难以预料。我们谁也不敢去冒这个险。当时流行的一句找对象的顺口溜是这样说的:一般面貌,自带饭票。关键就是在这个“自带饭票”上,也就是说模样过得去就行,但一定要有正式工作。

  大约是下午四点多钟,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回来了。没有花骄,也没有红盖头,只有迎亲和送亲的人们穿得相对整洁的衣服和喜气洋洋的心情。俗话说,马靠鞍装,人靠衣装。新娘穿了一件红色的上衣,下面穿了一条深色的裤子,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和那天我们在石头寨看到她时判若两人。新娘面带羞色,在送亲的人群簇拥下走到了周家门前。这里的规矩是嫁女父母和长辈不送亲,所以来的都是同辈的姐妹兄弟。周老汉是长辈,这时正在堂屋子正中端正坐,儿子终于成了亲,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脸上堆满了笑容。

  司仪高声叫道:“新娘进门!”就在新娘刚迈腿的时候,不知谁突然倒了一些圆圆的碗豆在地上,新娘刚进门,脚下正好踩到碗豆上,要不是后面送亲的人早有准备,差点让新娘摔个四仰八叉。
  接着就是向墙上挂着的毛主席像敬礼。那时文化大革命的余波尚未完全消除,在这大山沟里,多少还有点所谓革命婚礼的残留。
  然后就是拜见父母,可只有周老汉一人,当然就只能拜见他一个了。
  接下来就是夫妻对拜,引见这里同姓同祖宗的三姑六姨,七叔八爷什么的,折腾了好半天。最好笑的是当山妹叫她嫂子的时候,有个不知趣的年轻人在旁边起哄说:“差点山妹也成了你的嫂子!”

  我也在想,如果换亲成了事实,这会儿那边也正在举行婚礼。今后这两家人的称谓还真成了一个大问题:山妹既是嫂子,同时又是小姑子,山妹她爸既是岳父同时又是公公,她哥既是舅子同时又是姑爷,嘿,真有点理不清了。

  新婚夫妇在院坝里轮流向亲朋好友敬酒,山妹她哥可能很满意自己的新婚妻子,一杯接一杯地替新娘挡酒,山妹也不时上去接两杯,她怕哥嫂喝醉了出洋相。后来在门口,我听见新娘在给山妹说着什么,出于好奇,就悄悄走到身后偷听。原来新娘在给山妹说他哥准备在中秋节结婚,还是原来说的那门亲。本来准备一齐办,但女方的奶奶才去世,家里没能力再筹办喜事。最后,新娘由衷地对山妹说:“山妹,你真有运气,有地质队的朋友帮你。我哥他配不上你!”

  就在山妹她哥成亲后的第三天,我们完成了大白岩的全部地质调查任务,离开了大白岩。山妹和她爸她嫂一直把我们送到公社,又送上车,依依不舍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的北京吉普消失在山间公路的尽头。

  后来,我曾给山妹去过信,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收到回信。不久,我就调到另一个省去工作,再也没有机会去大白岩。我也曾给县林业局的老刘打电话问过山妹的情况,他说山妹后来跟一个回乡的转业军人结了婚,迁到另一个县里去了。

  这以后的十多年里,就再没有了山妹的消息。唯一留下的,就只有这张发黄的照片。
   
(完)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5#
发表于 2003-6-24 17:23 | 只看该作者
  真是好文章,马达先生好功底。喜欢喜欢。
6#
发表于 2003-6-24 18:31 | 只看该作者
  呵呵  马达的文笔才略见一斑,这马达要是轰鸣起来,《梦游太虚》怕是永无宁静之日了~~~~

  欢迎你 老兄    倒  我也在人家家里 “真把杭州作汴州” :))
7#
发表于 2003-6-24 19:18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巴陵 发表
  呵呵  马达的文笔才略见一斑,这马达要是轰鸣起来,《梦游太虚》怕是永无宁静之日了~~~~

  欢迎你 老兄    倒  我也在人家家里 “真把杭州作汴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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