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狼

杨子4126

　　1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是否“原创”，它来自我的一个梦。我常常分不清梦的真假，但是，我流泪了。
                                   
　　2

　　梦里的那年春节，我从老家农村接我娘到城里，想让她看看城里的社火，想让她看城里的花灯，这个愿望并不算奢侈，但对于我娘来说则是奢侈的，因为从家到城里要走三千多里地，要从村里搭车到县城，要从县城坐那辆窄窄的阎锡山时代的火车到定州，要从定州坐火车“站”到北京，要从北京穿过人流不息的人群去购买“黄牛”的高价票。娘一定是舍不得花钱买“卧铺”的，她一定会挤在那些急等着回家过年的农民工身边，也许还会站好几站的路。那条路我走过，一直等过了包头人才能少。

　　娘来到城里了，远在天涯的姐妹们也回来了，对他们来说，娘就代表着一个家，娘在哪儿家就在哪儿。我娘拉着我三岁外甥女儿的手，那个笑哟，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一团疙瘩了。

　　正月十五我们去看花灯。
　　
　　和往年一样，花灯摆在小城的公园里，沿着一条山路走上去，到处都是灯，金鱼灯天狗灯八仙过海灯，灯光闪烁，灯光迷离，灯光影影绰绰，灯光飘忽不定，灯光忽停又止。那年还有一个特色，就是有人从北国弄来个大大的冰雕，高高地矗在那儿，象一面大大的屏风。我们是一家人一起去的，沿着山道，沿着湖边。我娘拉着外甥女儿的小手，我拉着娘的，娘的手布满着老茧。娘一边走一边对外甥女儿说：“小心，别摔着了！”或者说：“小心，别掉到水里去了，可冷得慌。”我记得那天的天气很好，一轮金黄的月亮挂在天上，清冷的光辉洒下来，湖面上的薄冰泛着清冽的银光，经常有顽皮的孩子从山上搬一块大石头来砸在冰面上，看谁激起的水花大。

　　关于这个公园，我是常去的，它那么小，到处都是树，到处都是岔道儿，到处都是亭子，夏天的时候楼台掩映在绿树中，很是好看。小城没有象样的动物园，这个公园里面还套着一个小小的动物园，把几只红屁股的猴子关在里面，把几只会飞的鸽子关在里面，把两只快死的老狼也关在里面。

　　我们进入公园的时候公园里面已经层层叠叠都是人，都是成群结队的样子，都穿着很新的衣服，都溢满着笑容。

　　礼花砰地一声在天空炸响了，多美的礼花啊！礼花把我娘的脸都映红了。

　　3

　　在梦里的某个时候，我们开始随着人流向外走，冰灯已经看完了，礼花的硝烟味儿还弥漫在四周。娘拉着外甥女的手，我拉着娘的，娘的手温暖而充满着老茧。

　　忽然人流涌动了，我听到有人喊：“狼！”起初是一个人喊，后来漫山遍野都是人喊，山上有人在喊，山下有人在喊，连水边也有人在喊。人群一下子骚动了，像家乡的磨盘一样迅速地转动起来。有人开始奔跑，有人爬上树去，有人开始哭喊。紧跟着，山上忽然腾起了一串火苗，紧接着是两串，火苗迅速映红了整个夜空，到处是劈劈叭叭的暴裂声，有些象空心的竹子，有些象是清脆的爆竹。我们被人流涌着向山上走，除了硝烟味儿，我还闻到了树的清香，有一种烧焦的味儿。有人举着火把迅速地奔跑，有人跑到树林里去掰那里手腕粗的小树，转眼间就把它们变成了一根可以防身的棍子。我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也多了一根，但我另一只手一直握着娘的，娘充满老茧的大手。

　　又不知什么时候，娘的手变成了一双嫩嫩的小手，是娘把外甥女儿的手塞到了我手里。“我去解个手！”娘说，娘说着就向树林里走去了，我看着娘边走边东张西望，好似想找个避人的地方。娘是农村人，一辈子把上厕所叫做“解手”。我拉着外甥女儿的手在那里等娘，我看着娘一步步地走进黑乎乎的树丛中去了。我想告诉娘可以在附近的假山后面解决一下，但不知道怎么我就是没说。

　　人群还在喧哗，我跟着好些人挤在一个高高的亭台上，我看到黑暗中人们在奔跑，空气里传来树枝的呼啸声。紧接着，从树丛里两只狼窜了出来，它们张皇地东张西望，老而瘦的躯干上，毛皮象毡子一样贴在后背上，棍子似的尾巴紧紧地夹在双腿间。它们是苍老的，是无助的，它们陷入了人群的团团包围里，人们嗷嗷叫着扑过来，前边的挥舞着棍子，后边的就捡着石头往前边掷，我亲眼看到一块尖尖的石头咚地一声砸在前边人的头上，迸出一团鲜红的血。老狼顾不得还击，它们龇牙裂嘴地四下张望，人们一丛丛地围了过来。

　　但，忽然间，两只老狼却倏地不见了，它们是钻进人群不见的，还是钻进树林不见的我没看清楚，总之是不见了。人们呼喊着寻找，有人哭喊着向公园外边涌去，有人跌倒了，但后面的人毫不犹豫地踏了上去……忽然间，有一头狼又出现了，有人把它从树林里赶出来，它夹着尾巴拼命地奔跑，但人们追逐着它，把它追到那个大大的冰雕跟前，它无路可逃了，它可怜巴巴地蹲坐在地上，嘴角湿淋淋地流着涎水。人们涌了上去，我听到有一种类似于哭泣的哀嚎，但转眼就不见了。那面巨大的冰雕也不见了，它们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碎裂的冰块滚出去老远。那只狼躺在地上，身下一摊血，有个拎着铁锹的大汉雄赳赳气昴昴地立在它身边，摆出一副接受记者采访的姿势，他说是他第一个砸碎了狼的腰，“狼是铜头铁尾马秆腰，不打腰就打不死它。”人们有些敬畏地望着他，望着他手里的铁锹。短时间的沉寂。人群中忽然有人说：“狼身上都是宝啊……狼身上的部件可以治病啊！”人们忽拉一下涌了上去，那个拿铁锹的就拿铁锹帮他们剁，这个一条狼腿，那个几撮狼毛，不一会儿就分完了，连内脏也被人拎走了，地上只剩下一滩血，你看不出一只狼存在过的任何痕迹。

　　“这儿还有一只！”

　　另一只狼也出现了，它的两只前腿瘸了，象袋鼠似的一蹦一跳，它一会儿出现在灯光下，一会儿又隐藏在草丛里，象极了电视上的那种神秘的特写。人们再次蜂涌而过，我听到满山扁野都有人在喊：“狼！”

　　我握了握手里的小手，这时才意识到那只粗糙的大手不见了，我手里一直紧紧握着的，是外甥女儿的小手。

　　“娘！”我大声喊，但我的呼喊被满山遍野的“狼”声淹没了。

　　我娘，不见了。

　　4

　　“听说那天晚上闹狼了？”一个年轻的警察同志在梦里这么问我。

　　“是的，可是我娘……”

　　“你娘可能让狼吃了。”警察笑着对我说：“狼这东西野性大着呢，你再养他也是狼。”

　　“不可能，”我说：“我娘她……”

　　我们仔细地搜遍了公园每一个角落，我几乎象个猎狗一样把鼻子贴到地上。在离和娘分手不远的一道地埂上，我嗅到了娘的气息，很显然，我娘在这里解了个小手。离这不远，我闻到了血腥的味道，就如同当初那些硝烟味儿一样真实。

　　我看到了娘的血，娘的血溅落在地上，鲜艳，夺目。

　　“你娘让狼吃了。”警察说：“你娘上厕所的时候遇到了狼。”

　　“可是……”

　　我们去找那个小小动物园的管理人员交涉，可他们否认他们的狼跑了出去，他们甚至还说，他们从来没有狼。笼子里有红屁股的猴子，有会飞的鸽子，可是没有狼。

　　5

　　关于那天的狼祸，无疑是梦里的一大新闻，梦里的报纸上长篇累牍地报道，据说有好几个人被踏伤了，所幸都得到了很好的治疗，娘的照片也登在了报纸上，脸上的皱纹象极了怒放的菊花。
　　
　　“据悉，有一只瘸腿老狼逃离了人们的追捕，相关部门特此提醒市民注意。”这样的话也无疑例外地出现在报纸上。一时间小城里人心惶惶，人们出门都习惯性地拎着条棍子，进门就赶紧把重重的铁门关上，据说这段时间防盗门的生意真是好极了。

　　我无法想象我娘会死于狼吻。小的时候娘是见过狼的，她曾经说她最多的时候一次见过十八只狼，当然现在的狼是不大容易见到了。

　　城里怎么会有狼？

　　狼怎么会出现在城里？

　　当我们抬着头看焰火的时候，狼是不是也在抬着头看我们？
在梦里，我充满着疑问。

　　6

　　“我看到狼了！”我三岁的外甥女说：“那只瘸腿的狼！”

　　“在哪里？”

　　“就在那儿，在那堆煤旁边。我看到它的爪子，它的爪子肿那么老大。”外甥女儿用她的小手比划着粗粗的狼爪。

　　在梦里，我拎着一柄铁锹走出了家门，拎铁锹的举动是否是对那个大汉的盲目崇拜呢？在我家的楼前有几栋小平房，老说要扒可是一直没扒，据说是钉子户太多，他们往往在院子后面再盖些小房，里面装些煤啊面的，这些小房有时把路都阻住了。在一个堆放着架子车的煤堆旁边，我看到了那两只粗大的狼爪，它们搁在几根柴火上，看着有些触目惊心。我已经做好的最坏的打算，甚至我已经感觉到了当它们刺进我的肌肤时的那种刺痛，这是一种不共戴天的仇恨，它们充满我的全身，把我变成一只无比巨大的气球。

　　事情的发展比我想象中要容易的多。我用铁锹用力地劈向那两只巨大的爪子，那只苍老的，瘦弱的老狼一下子从煤堆里跳起来，它没有扑向我，而是象袋鼠一样跳着往前跑，它的两只前腿当啷在身旁，这使它看起来极象一个弯着腰的老头儿。“铜头铁尾麻秆腰”，这是我早就知道的道理，我不会让它跑掉，我冲上去，用我的铁锹，狠狠地劈了下去。

　　我感受到了腰肢碎裂的快感，一种杀戮引起的快感，这种快感如潮涌，我第一次知道了为什么那些人会嗷嗷叫着追逐一只老狼。我一下一下地砸着它的腰，我用锹头切进它皮毛脱落的肌体，我用锹柄砸着它纤细的腰肢，我用我的快感使它在我的锹下如同一团烂泥……

　　在梦的尽头，我跟我姐夫一起，用铁锹把那堆早已散乱成一团的老狼抬进了动物园的管理处，把它象垃圾一样扔在那个负责人的面前。有很多人跟在我们后面，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又想冲上来把狼撕扯掉。

　　“这是什么？”

　　“狼。”

　　他仔细地分辨着那只狼，但它实际上已经看不出是一只狼了，它简直可以说是一堆菜毛的肉馅。我看到他把一根狼毛很小心地捏起来，放到鼻头观看。

　　“你们把它弄来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它是你的狼，它吃了我娘。”

　　“是吗？”那个负责人说：“可是，你娘呢？”

　　7

　　我娘再次出现的时候浮现在水里，已经是春天了，有人在湖水里划船的时候看到了我娘。当然那时候我娘早已经不是我娘了，经过DNA鉴定后，她才重新成为我娘。在我娘的尸体上，并没有一点儿狼牙的痕迹，相反，倒是头骨被人敲碎了。据警察估计，在那个火焰冲天的夜晚，可能有人误把躲在树丛里解手的娘当成了狼，就顺手给了她一棍子，等到发现打死了人，就把她扔进了水里。

　　“你娘不该在树丛里小便。”警察这样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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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相崧

请先排一下版，每段开头空两个格，段与段之间空一行。祝愿新年快乐。

田瞳

欢迎新朋友！帮你排好了版。以后你只要点最下边的“编辑”，就可以重新排版了。
这篇小说借一个梦境，写了人和狼的遭遇，母亲到树林里解手时被打狼的人误当作狼而打死，有关部门竟说不应到树林里解手！荒诞的现实！小说耐人寻味。文笔也挺好。作者是甘肃老乡呵，白银有几位文学朋友呢。问好！

杨子4126

多谢两位，第一次来中财，很多事情都得重新学习。恭祝二位新春快乐。

脂砚

世界是谎诞的，人生是痛苦的。小说用后现代的手法，表现了存在主义文学这一基本主题，含着深厚的意蕴，让人深思。

蓝色的小木屋

http://wenxue.ft77.com/yckj/go.asp?id=65217

脂砚

精华作品！

程相崧

本篇首发于飞天文学网，不是首发的作品也可以拿来交流，但是应该慎加篇末声明。

杨子4126

多谢，我以前不知道中财，所以很多东西都放在飞天上发了，您真是个好心人啊。我把这两篇小说放到这儿，是自我感觉还不错，希望能得到更多的人指教。没有注明不是首发是我的错，以后一定改正。谢谢你，祝你春节快乐。
希望能得到大家的批评。

马克

　　有味道的小说。真的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