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绸衫的

马放南山

穿绸衫的     

　　文/马河静

　　 十二岁的神童牛郎，是穿着烂了裤裆的黑棉布裤衩，走进镇中高门楼学校的。到校他才知道，穿烂裆裤的没有第二个。同学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瞅着他。这时，十八岁的女班主任刘老师，给了他巴掌大一块白手绢，缝在了他的裤裆上。黑白分明的裤衩虽然遮住了他的屁股，但遮不住同学们同情或讥笑的目光。

　　 所以，牛郎死活不上学了。

　　 这是1964年的夏天。不去学的牛郎光着脊梁，穿着补着白补丁大裤衩，在铁路边坡上割草。

　　 这是陇海铁路最陡的一段长坡。火车往东是下行。下坡省劲，火车会在这里放汽：“呜哇——”声音惊天动地，白烟排山倒海。这个时候牛郎就会跑得远远的，躲慢了就会喷到身上，水是热的，有时候是凉的，浑身上下浇个透。在这种情况下，牛郎觉得光脊梁真美，在酷热难耐中洗了个澡。

　　  火车往西是上坡，走的慢得像牛车。有时候得用两个火车头拉，再拉不动，就得后面倒开一个火车头，屁股往前拱。一次，牛郎与伙伴们看到火车累得可怜，就撅着屁股凑火车。坐在最后节上的列车员笑着说：你们有劲往后拉，看能不能把火车拉停下。他们真的往后拉。纵然，他们使劲往前凑，也没见火车走得快；拼命往后拉，也没见火车走得慢。列车员叔叔哈哈大笑说：蚍蜉撼树啊！啥叫“蚍蜉撼树”，牛郎们不知道。列车员笑罢，扔下一个空罐头瓶过去了。

　　 牛郎经常在铁路边“发洋财”：罐头瓶拿回家可以装醋，拾个橘子皮吃了顶饥，还拾个大前门烟盒拿回家好写字。

　　这时来了一列票车，绿色的票箱在牛郎面前“咔咔噔，咔咔噔”，过去一节又一节。忽然，从中间一个窗户飞下一片什么东西，不偏不倚飘到牛郎跟前，牛郎伸手一抓，是一块布，说白不白，有点土黄。

　　  牛郎心花怒放，老天爷呀，这是哪路神仙给我送的布料！这是哪个姑娘给我抛的“绣球”？牛郎双手将布披到脊梁上，觉得就像电影里新娘披的婚纱。牛郎感到轻飘飘，凉丝丝的。牛郎披着“婚纱”，闭着眼睛享受了大半天才取下来，挂在铁路边的洋槐树上。“婚纱”在微风吹拂下像旗帜一样随风飘扬。牛郎想：这么好一块布料，不管神仙，不管姑娘都不会白白送给我的，他可能会在前面一站下车找来的。牛郎无心割草了，他站在洋槐树下等失主，一直等到天黑也没等着。

　　 第二天，第三天，铁路边的洋槐树上依然飘着那面“旗帜”，“旗帜”旁边是割草的牛郎。

　　 第四天，这块布终于属于牛郎了。

　　 近乎瞎了眼的妈妈拿着这块布料，左看右看，对着日头照照，又用粗糙的手指肚捻了又捻，猛然说：“这是丝绸吧？！”妈妈丈量来丈量去，用这块布料给牛郎做了件布衫，又把十八块边角料，拼凑了个大裤衩。

　　 “人凭衣裳马凭鞍”。牛郎穿着一身丝绸犹如脱胎换骨，腰也直了，个子高了，眼也明亮了，阔步一二一上学去。

　　牛郎走到学校门口，忽然有人从背后揽住了他的脖子。不用看，牛郎就知道是同班的胡建设。建设长得人高马大，经常像狼一样从背后袭击同学，把同学扑倒，骑在身下嘎嘎嘎的笑。牛郎对他恨之入骨，老远见了就往一边躲。今天，牛郎不知哪里来了勇气，没有逃跑，也没被建设扑倒，他不卑不亢驮着建设只管走。

　　  胡建设没想把牛郎扑倒，而是像狗一样，用鼻子在牛郎身上呼哧呼哧地嗅，牛郎觉得身上发痒。

　　  建设说：“牛郎，把衣裳脱了让哥试试吧？”

　　  建设说得很认真，很友善。牛郎就停下脚步脱了布衫。建设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布衫套在了身上，就像猪八戒穿个马甲，扣子差老远扣不上。牛郎心疼，只怕把薄如蝉翼的稠衫撑烂了。建设两手扯着左右衣襟，扇着大肚皮，两脚在地上抖擞着：“哈哈，这是皇帝的新装吧？”说罢，建设把牛郎挟腰抱了起来转了一遭。这是友谊的象征。

　　 被牛郎暗称“霸道”的、经常放臭屁的女同桌，看见牛郎来了，惊讶半天，叫了一声：“牛——牛郎？”

　　女同桌问：“你爸是干啥哩？”把牛郎问住了。

　　 女同桌是镇上人。她叫她爹是“爸”。牛郎都觉得“爸”不好听，好好的“爹”不叫，叫什么“爸”！但是，“爸”这个称呼可不是谁愿意称“爸”就“爸”的。牛郎知道：凡称“爸”的，大都是城里人，是干部、工人之家，农民只能叫“爹”，叫“大”，娇养的可以叫“伯”。女同桌之所以敢称“爸”，就是她爸是“方向盘”——很吃香的汽车司机。她的有钱的爸，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把她喂得丰乳肥臀。他俩的书桌一边靠墙，牛郎坐里面，女同桌坐外面。牛郎想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必须从同桌的领地经过，然，不到二尺宽的通道，肥胖的同桌就占了一尺八。同桌一屁股当关，那是万夫莫开的。

　　 但这天，女同桌笑吟吟地离开座位说：“请过。”

　　 “请”过，牛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牛郎刚坐下，女同桌的手顺着板凳过来了，她用嫰葱的手指扯着牛郎的衣衿捻了一下，喃喃道：“这是丝绸，大地主刘文彩穿的。”

　　  女同桌又问牛郎：“你爸是干啥哩？”

　　  牛郎说：“我没有爸。”女同桌瞪着两眼张开嘴巴合不上。

　　  牛郎说：“我爹是生产队饲养员，喂牛哩。”其实，牛郎早就没爹了。

　　  女同桌松了口气，神秘地从口袋里抓了一把什么顺着板凳递了过来。牛郎脸红心跳，抬头眼观六路，就像地下工作者接密电码，手在下面迅速接了过来。原来是炒黑豆。牛郎生长在农村，尽管爹活着时是喂牛的，也很难吃到炒豆。牛郎吃了一颗，香啊！他感激地撇了同桌一眼。牛郎忽然想到，她一天放24个屁，原来经常吃炒豆。

　　穿稠衫的牛郎更聪明了，语文算数过目不忘，成绩日新月异。他的周记被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念罢，贴到了教室后面学习园地里。算术课上，老师批评另一个同学说：“不会做，让穿稠衫的给你说说。”老师不知是表扬牛郎还是取笑牛郎，结果“穿稠衫的”传遍校园，成了牛郎的代名词。

　　牛郎隔壁二哥去相亲，来借牛郎的绸衫穿。二哥的爹是生产队长。牛郎说：“我是老虎下山一张皮，脱了我光脊梁咋上学？”二哥就把他身上的旧布衫脱下与牛郎换。牛郎看了看烂了几个洞的旧布衫，穿到了身上。

　　  牛郎很高兴穿烂布衫。他不是成人之美，而是想换换穿在身上三个月没下身的绸衣。

　　  牛郎穿着二哥的破旧烂衫坐在板凳上。女同桌的小手又顺着板凳摸过来了，她拉着衣衿捻了又捻，诧异地瞪着牛郎说：“牛郎，你爸是干啥哩？”

　　  “我爹是饲养员，喂牛哩。”

　　  “不对吧？你家肯定有钱。”

　　  牛郎如坠五里之雾，愣着没回答。

　　  女同桌说：“这件衣裳是华达呢。”牛郎不知道啥叫“华达呢”，但彻底明白了，人与人就是不一样，生产队长家的烂衣服也不一般——是“呢子”。

　　  说话就到了深秋。大雁南飞，寒蝉凄切。萧瑟的秋风扫落了树叶，也扫到了牛郎的身上。眼看同学们都穿上了夹袄，牛郎依旧穿着一成不变的丝绸，冷得直打颤。牛郎从来不奢想什么夹衣、厚装，他只盼望，好赖有件，换换颜色变个样。因为他从同学们的眼中，看到了不解，怜悯，还有不屑、轻蔑，甚至鄙夷。

　　  特别是，牛郎感到了女同桌的“霸道”重新袭来。

　　  女同桌没有抬屁股让开路，而撇嘴揶揄：“牛郎，大冬天，穿着稠衣，冷拽个啥？”

　　  牛郎听了这话，犹如惊雷过耳，好像皮鞭抽脸，似骂祖宗三代。

　　这叫“拽”！

　　 然而，可怜无辜的牛郎，却无力反驳，心中羞愧难当，霎时眼泪滂沱……

　　 悲愤的牛郎迷迷瞪瞪出了校门，在铁路上徘徊。天空突然阴云密布，狂风大作，豆大的雨滴洒下，瞬间牛郎变成了落汤鸡、落水狗。稀薄的衣衫像绳捆索绑，紧紧地缠绕在他的身上。这时的绸衫，真正成了“皇帝的新衣”。牛郎裸体了，突出的胸部凹进去的肚，嶙峋瘦骨根根可数，而最让牛郎尴尬的是，裆里的物件明显突出，并在紧身衣的包裹之下就像牛脖子上的铃铛，一步一摇摆，使牛郎迈不开腿，走不成路。

　　  囧途中，偏偏对面来了个女同学。狭窄的铁路边道无路可躲，牛郎狼狈不堪，狠不得钻进地缝。躲之不及，牛郎只得蹲到地上，把头深深地钻进大腿之间。听得身边脚步响过，牛郎抬起头来，看了看灰蒙蒙的老天，双手在脸上擦了一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时，铁道上东西两辆车相向开来。牛郎蓦然想到自己就像铁路上的火车，上也罢下也罢，快也罢慢也罢，总是铁轨管着它。

　　  牛郎脱掉那曾令他快乐又使他羞耻的丝绸衣衫，拧成一团朝灰蒙蒙的天空扔去，大喊一声：“去他妈的！”

　　牛郎光着脊梁，上前几步，扒上火车走了。

　　  五十年后的夏天一个下午，豫西镇中老刘校长，带领一群学生到火车站，接到了十大件400套丝绸校服。

　　  刘校长告诉学生，这是一个同学从很远的南方邮来的。



　　 作者简介：马河静，公务员，渑池作协秘书长，洛阳作协会员，郑州小小说文化传媒公司签约作家、《燕赵文学》签约作家

　　  地址：河南省渑池县政府工信局 邮编472400

　　  手机号码：13949762366邮箱：1119003931@qq.com

戏笑九宫

先抢沙发，待慢品细读！

熊荟蓉

    一字一句读下来，心中暗暗佩服，这文章不疾不徐，却有天然一种吸引力，让人欲罢不能，感觉这篇，是真正的小说作家的作品！
   小说的取材角度好！从衣服的角度，再现一个贫寒少年的内心世界。破衣——稠衣——扔衣——捐衣，衣服贯穿始终，窜起了几十年的岁月，凝聚了一个贫寒子弟的辛酸，结尾，还提升了小说的境界。大有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胸襟！
     好小说啊！欢迎新朋友！
   

天门牧夫

我最近读过的最好的小说之一！唯一让我震撼的一篇！
小说的情节发展，缓缓道来，而高潮部分（雨中一那幕）震撼人心，结尾点明牛郎终于在悲愤中自强，事业成功。人物形象的刻画分明，立体，具有强大的感染力。什么是小说？小说就是塑造人物形象而不是讲故事。我以为，这篇小说才是真正的小说！
作品的语言极其老道。作者的才华都要让我嫉妒了！作品太漂亮了！
有幸读到，心情愉悦！问好先生！

马放南山

熊荟蓉 发表于 2016-4-21 09:33
一字一句读下来，心中暗暗佩服，这文章不疾不徐，却有天然一种吸引力，让人欲罢不能，感觉这篇，是真正 ...

谢谢熊老师的鼓励。

马放南山

天门牧夫 发表于 2016-4-21 10:21
我最近读过的最好的小说之一！唯一让我震撼的一篇！
小说的情节发展，缓缓道来，而高潮部分（雨中一那幕） ...

谢谢天门老师的鼓励。

半两金

一雪前耻。人能找到奋发的动力就是奋斗！

戏笑九宫

物资匮乏的年代，敝帚自珍的故事，构思巧妙，情节感人逼真，立意寓意深刻，一曲催人奋进的赞歌！小说最后以成功者的捐物反转，好像预示着什么又揭示着什么，引发读者久久的思考......为作者文笔和作品的震撼点赞！
提示：标题如果一题和作者均无需附加在正文中。另外，作者通联也不要附在正文下，关于新手怎么操作，请去论坛新手报道板块熟悉。再就是注意和各位老师雅友回帖交流互动，不然按照中财规定是不给加精计酬的。
问好！

碣石清风

很成功的一篇励志小说。构思巧妙，作者从侧面塑造了一个成功奋斗者的形象；正面书写他成功前的艰辛和苦难，他的觉醒，就预示了他的拼搏他的成功。怎么成功的？作者却没有交代，这个空间留给读者去想象，手法超级妙。
欢迎新朋友问好

枫落吴江

语言的驾驭能力了得，晚辈佩服。
不同寻常的写法，不急不缓的语调，不蔓不枝的描述，不愠不火的回味。
问候！记得与文友们多多交流！

木门长子

读出了苏童的味道，朴实而有质感的小说，传递出乡景人物的纯朴气息。

马放南山

半两金 发表于 2016-4-21 15:07
一雪前耻。人能找到奋发的动力就是奋斗！

知耻而后勇。

马放南山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6-4-21 15:45
物资匮乏的年代，敝帚自珍的故事，构思巧妙，情节感人逼真，立意寓意深刻，一曲催人奋进的赞歌！小说最后以 ...

好的。谢谢指导。

马放南山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6-4-21 16:27
很成功的一篇励志小说。构思巧妙，作者从侧面塑造了一个成功奋斗者的形象；正面书写他成功前的艰辛和苦难， ...

谢谢点评、鼓励。

马放南山

枫落吴江 发表于 2016-4-21 16:32
语言的驾驭能力了得，晚辈佩服。
不同寻常的写法，不急不缓的语调，不蔓不枝的描述，不愠不火的回味。
问 ...

谢谢鼓励，谢谢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