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寻找一条鱼

孙香汗

　　早上起来的时候，妈妈蹲在地上刷牙。她说：“阿柄，你起来了。”阿柄是我老爹的名字，他两年前已经死掉了。

　　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还没站稳，又摇摇晃晃地倒下去了，像一只试图自己站起来的袜子，把早上笔直的阳光都扰乱了。

　　我跑过去把她扶起来，她说：“阿柄，我……噢，是丁丁啊，我蹲太久了。”她眯着眼看着我，有些羞愧地说。

　　我看见她头顶发涡处开了一朵白花。吃什么是最滋补的？“吃四条腿的不如吃两条腿的，吃两条腿的不如吃没腿的。”

　　妈妈抹抹嘴边的白沫，从我的手掌里走出去，一直朝厨房走去。“我们早上烧榨面吃。”她不容置疑地说。



　　我沿着河流走下去，走了三天，遇到了第一个人。这个人是个孩子，眼神跟两百岁的老头一样沧桑，他叉腿坐在沙滩上，手里捏着一根树枝，匆忙地在两腿间的沙地上划来划去。

　　“请问，这条河里有鱼吗？”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想了想，举起他的树枝说：“你看，我的笔 ，它流不出墨水，如果你把你的眼泪送给我，我就会告诉你。”

　　我想泪水对我有什么用呢，对女人来说或许是武器。我就大哭起来，把眼泪流出来给他。他的笔吸饱了泪水，和他一起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他叹了口气说：“现在我告诉你吧，这条河里没有鱼。”

　　我非常失望，甚至有点想哭，幸好眼泪已经全部奉送给他了，我偷偷干嚎了几下，伤心地打算走开了。

　　那孩子拦住我说：“你看我的笔没有颜色，为什么不把你心中的色彩也送给我呢。”

　　我想我留着色彩有什么用呢，不想做画家，也不想穿花衣服。我就把心中的色彩送给了他。


　　我沿着河流继续走下去，走到第七天的时候，遇到了第二个人和第三个人。不知道是第二个人是女孩、第三个人是男孩，还是第二个人是男孩、第三个人是女孩，反正这两个人我一起遇到，他们一个是女孩一个是男孩，他们手拉着手坐在河岸上，他们的脚浸在河水里，河水一定好清凉地舔着他们的小脚肚，仿佛情人的嘴唇。

　　“请问，这条河里有鱼吗？”

　　他们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想了想，对我说：“你看，我们现在是多么地幸福，我们紧紧依靠在一起，餐风饮露，吟花弄月，我们的爱意像河水一样流淌，我们的心充满了爱情的咸湿……”他们的声音是完美的二重唱，他们的声音柔美而醉人，想必他们的爱情也一样。可是他们的声音突然悲伤起来，“可是我们好怕，我们怕有一天，我们的爱情也像这河水一样流走了……”

　　他们看着我，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他们在问我呢，如果我告诉他们答案，他们就会告诉我这河里究竟有没有鱼了吧。我感到很可惜，这些眼泪本来可以送给那孩子的，他肯定会很高兴。

　　我走上去，把他们亲密握在一起的手拉开，把他们各自推开一点，挤进去站在他们中间。我觉得自己有点残忍和不识相。

　　我捡起一根树枝，绕着男孩划了一个圆，绕着女孩划了一个圆。这两个圆划得歪歪扭扭的，能叫那孩子来划的话，我猜他能划得弧线优美。我说：

　　“爱情需要一点距离，情人应该有自己的小空间，圆不能相离，相切差强人意，偶一同心未尝不可，相交最完美。”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看来我这堂爱情几何课他们还得留待课后好好消化。

　　“这条河里没有鱼。”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沿着河流继续走下去，走到第十一天的时候，遇到了第四个人。这个人是个老头。他坐在河岸上，手里拿着一根竹竿，竹竿的顶端垂下一根细线。我断定他在钓鱼。

　　“你好，钓了好多鱼了吧。”

　　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没有。”

　　“这河里有鱼吗？”

　　“我不管河里有没有鱼，我只管钓。”老头说，他的语气有点任性。

　　我就不再问他了，继续向前走。老头又对我说：“你把你剩下的时间给我，我就告诉你哪里有鱼。”

　　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需要寻找一条鱼，但我不会把老妈给我的时间转让给他的。“我把时间给你，让你继续坐在这里钓没有鱼的鱼吗。”

　　老头叹了口气说：“你以为你这样走来走去就能找到鱼了吗。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从以为走得越远，就越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来我走累了，我就在这里坐下来，我坐了两年，突然明白，对这里来说我当初离开的地方不就是远方了吗，这里没有的东西，远方也不会有，你明白吗？”

　　我不是太明白，但我被他语气里的忧伤和急切击倒了。我突然不知道我要望哪里去了。

　　老头拍了拍身边的土地，说：“坐下来吧。”

　　我的两腿一软，几乎就坐下去了。


　　我走了五天，走回到遇见男孩和女孩爱情的地方，他们没听我劝告，紧紧地绞在一起，围在他们身边的两个圆叠成了同心圆，他们在为我生产我要的鱼吗。我没有信心等下去了。

　　我又走了十天，走回到遇见孩子的地方。孩子低着头，拿着树枝在沙滩上划来划去。他转过头来看见我，“你看上去很累。”他眼里的沧桑比以前更深了。他说。他让我看着他的眼睛。我觉得我的劳累和失落像眼泪一样流出去，他眼里的沧桑比刚才更深了。

　　“你找到你的鱼了吗？”

　　我垂下头。

　　“你送给我你的眼泪和色彩，我画一条鱼送给你。”他说。



　　我花了一天跑回家，厨房里热气蒸腾，妈妈隐在雾气里说：“阿柄，吃……噢，丁丁，吃榨面了。”阿柄是我老爹的名字，他两年前已经死掉了。

　　我把受里活蹦乱跳的鱼举给她，鱼的身上粘满了我的泪水，鱼的身上涂满了我的色彩。“我给你找了条鱼，我听癞子婶说‘吃四条腿的不如吃两条腿的，吃两条腿的不如吃没腿的’。”

　　妈妈眯着眼从雾气中走出来，眼角堆满了鱼尾纹。她从我的手里接过鱼。

　　我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像钓没有鱼的鱼的老头一样，没有勇气再站起来。
2003.6.2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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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显辉

孙大侠的文章总是那么有味道：）

心语

我看不懂，是怀旧还是向往？

孙香汗

梦游太虚么，呵呵，这段时间喜欢做白日梦，
等梦做完了，就回来描摹现实的人生，
我怕走得太极端太远了，就会只剩我一个人，
没有人睬我，没有人陪我，没有人给我宝石，
没有人给我钱，变得好凄凉，我好怕～～

孙香汗

呵呵，寻找一条路~

苇风

寻找鱼的过程，就是寻找生命意义的过程，这让我们想起另一篇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而文中几次出现的圆意象，提示我们思考寻找本身的意义。生活不一定在别处，珍惜你现在拥有的。

孙香汗

呜呜，还是苇斑理解我，更深入细致地读了，真明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