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乡关北望

马达

　　我的家就在那座山的北边，离铁路不是很远，从车窗望出去，隐约可见家乡背后那座人称美女峰的山顶。起伏的山峦呈现出少女仰卧的曲线，被层层白云环绕，时隐时现。不知从这里经过了多少次，我却没有勇气下车，没有勇气再踏回乡之路。离家已经多年了，我也从一个村姑变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女人。故乡啊，那使人魂牵梦茔的地方，我也许这一生再也不能回到你的怀抱，再也不能面见那熟悉的朋友亲人。那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的父母和兄姐，还有那儿时的伙伴，散发出浓厚故乡气息的一草一木，都成了过去的回忆，这永不消失的记忆，竟成了我从家乡能带走的唯一财富。

　　我看着手上那支细长的带有雪茄味的女士香烟，一节白色的烟灰从指尖掉到烟缸里，摔成了粉末。一个大大的烟圈从嘴唇间吐出， 慢慢地向上升起，渐渐地变大，变淡，最后消散，与车厢顶部的烟雾混在一起，成了一层薄薄的雾纱。指甲应该上油了，已经变得不再光滑，边缘有点刺手，也应该打磨一下了。听说水云间美容坊修整技术一流，回去就上那儿去修指甲，反正也花不了多少钱。 另外也该做做头发了，脸也该洗一洗了，算了，回去再说，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再说在火车上也没法做美容美发。
　　
　　手指尖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一松手，已经燃尽的烟头掉到了茶几上，立刻就把台布烧了一个小洞。用紫红色的指甲把烟头扔进烟缸，重新取一支点上。我看了看车窗旁那张严禁吸烟的小牌，想起那个色迷迷的乘务员接过一张新版百元大钞时的表情，想起他说没关系你尽管抽，想起他把这个软卧车厢专门留给我用，心里不禁感到一丝丝快意。一张软卧票再另加一百元贿赂，就换来了一个软卧包厢，真值得。
　　
　　从身边的小坤包里掏出那张龙卡，上面又多了一个四位数。这一趟没白跑，虽然那个老头子满嘴口臭，虽然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只知道用他那长满老人斑的手折腾我整整一个晚上，最后只用两分钟时间做完了他想做的事，然后象一摊烂泥似地瘫在床上，但是他没赖帐，还算是个君子。临走时给我买了车票，还给了我电话号码，说是下次还找我。下次？看在钱的份上，只要你肯出价，我就去。
　　
　　不过这四位数也不全归我，回去还得进贡，除去所有开支，能剩下六成，也不错，比起在本地出台要强多了，回去让三哥再多多照顾我这样的生意。想到三哥，心里又隐隐感到有些难受。四年前，在外地混了多年的表姐把我带到了这趟列车的终点站，西南地区最大的钢城。我没想到我的生活就是在这里发生了根本的转变，也就是在这里，我完成了从少女到女人的全部过程。表姐说是到这里当歌厅服务员，她可能也真没骗我，因为开始时我的确是做服务员，为客人送茶送烟。三哥对我很好，每当有客人非要点我坐台时他都会站出来为我说话，向客人解释我只是个服务员，不是坐台小姐。
   
　　没多久，一伙外地来的客人玩了个通霄，我送茶送水送小吃，一夜没睡，到他们走时几乎疲倦得快要倒下了。客人走后，三哥把我送回我和表姐同住的房间，表姐不知上哪去了，她经常这样整夜不归，据她说是出台，我那时还不懂什么叫出台。三哥从外面端来一杯饮料，我当时也真渴了，接过来一饮而尽，也没多想这饮料里为什么有一股特殊的怪味。可是，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身边睡着的不是表姐而是三哥！下身感到湿漉漉的，还有点痛，用手一摸，粘糊糊的，再一看竟然是血。一切都明白了，我整个人都象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好一阵我才清醒过来，眼泪不断线地直淌。我知道我的少女时代结束了。
   
　　三哥是这里的老板，他事后对我许愿，他会对我好，等他与老婆离婚后就与我结婚。我等了他整整一年。但后来终于明白了，他是不可能与我结婚的，因为同样的话他不知对多少个象我这样的人说过。就是在这一年里，我从服务员成了坐台小姐，一边用自己的身体为三哥赚钱，一边还痴痴地梦想着有一天当上老板娘。在这里我最小，因而小费也最高，三哥在这一点上倒也还不错，从来没有克扣过我的台费和应得的小费。因为钱多了，所以在这一年的下半年，我学会了抽烟，打麻将。在百无聊奈的时候，我还差点染上了白粉，幸好被三哥发现了，他狠狠地抽了我一记耳光，对我说你出来是为了赚钱的，你以为你的钱好赚，你吃的是青春饭，要是染上白粉，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三哥把给我白粉的那个小姐赶出了歌厅。我也不知道三哥究竟是为我好，还是为了让我能替他赚更多的钱，总之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去尝试。  
   
　　在这一年里，我把大部分钱都寄回家，家里也盖起了新楼，哥哥也娶上了媳妇，姐姐也有了象样的嫁妆。偶尔也给姨妈打电话，她在县城住，家里安了电话。有一次姨妈问我干的什么工作，为什么能挣那么多的钱。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我仍然把钱往家里寄，为了不让家里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每次都要坐几个小时的车，到另一座城市去寄钱。
   
　　这一年的春节快到了。去年的春节我没有回去，为的是多挣几个钱，因为节日期间歌厅的生意特别好，三哥说要给留下来的小姐和服务员发双工资。再说，那时我当服务员，一个月的收入只够我来回的路费。现在就不一样了，家里什么都有了，我也想回去看看双亲，看看刚过门不久的嫂子，看看家里新盖的楼房，有空再去看看几百里外的姐姐姐夫。
   
　　当我在出租车司机不断的埋怨声中，在那条刚通车不久的山区公路上象跳迪斯科似地坐了两个小时，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下车后，发现原来的家已经面目全非。往日的草房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两层楼的平顶新家，墙外还贴有米黄色的瓷砖，在这儿可以说是非常现代化了，很引人注目。听到汽车的声音，大哥从屋里走了出来，看见我回来了，并没有显得特别高兴，只是不冷不热地问了声，然后就把我带进了屋。我问大哥，爸爸妈妈和嫂子在哪，他还是不冷不热地说他们在地里干活。我不知道大哥为什么对我这样冷漠，我以为他碰上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大哥把我带到楼上的一间小屋，里面全是新置的家具，他说这是妈妈特意为我留下的，然后就出去了。
   
　　这次为了回家，我特地洗去了所有的指甲油，还把原来的红发重新染成了自然黑，除掉了所有的首饰，就连衣服也是特意去买了一套最简单最朴素的，离家时穿的那一身早就不知扔到哪去了，我找了半天还是没到。我知道如果把我在钢城的衣服穿回家意味着什么，那无异是直接告诉家乡的人我在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家里人都回来了。我听到声音赶紧跑下楼来。可是，除了妈妈是真的喜出望外，爸爸和嫂子以及哥哥都表现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冷谈，就连吃饭时都没什么多的话说。看着家里这崭新的一切，再回想起过去家里的贫寒，真可谓是天壤之别，这一切可都是怎么来的啊！我心里一阵紧缩，一年多的痛全涌了上来，鼻子发酸，两眼不禁盈出泪珠。我调过头去，假装擦嘴把眼泪和心酸全吞进了肚里。
   
　　我明白了，彻底明白了。我用血和泪，用我的尊严与耻辱，换来了家里的“小康”，却失去了我最珍贵的亲情。我在他们眼中只是个赚钱的机器，他们可以接受我的汇款，但却不能容忍我给他们带来的名声上的损害。虽然我没有告诉过他们我所做的一切，但在现在的社会上，象我这样只上过初中又没什么专长的女孩，除了卖笑卖身，谁能在短短的一年多的时间内能让家里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我望着天花板上那些很好看的石膏装饰板，盯着墙上那盏发出淡淡绿光的壁灯发呆。我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蓦地，我想起了前不久看过的一张碟子，是一部日本故事片，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望乡》。现在的我不正象当年的阿崎婆从南洋回家时的情景一模一样吗？自己的亲人都是这样，那明天见到乡亲们，见到过去的同学，儿时的伙伴时又会怎样？天！我不敢再想下去。最终我明白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已经不属于故乡，我已经不属于这个我曾生活了十七年的家，我成了一个陌生人，我不该再回到这里，这里已经没有我容身之地。
   
　　我掏出手机，打开一看，居然这里还能收到信号。拿出白天出租车司机给我的名片，试着拔了那上面的电话，幸好还有人接。我让他明天早晨天不亮就到这里来接我，我出双倍的价钱，我还特意告诉他把车停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等我。腕上那只小巧的装饰表已经指到三点，还有几个小时就要天亮了。我把带回来的礼物分好，分别写了一张纸条压在下面，家里每人都有一份。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叠钞票，放到枕头上，然后写了这么一句话：妈妈，这是我孝敬您的最后一份心意，我走了。我写不下去，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远处传来轻轻的马达声，从窗口可以看见那两股剌眼的出租车前灯发出的强光。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再见了，永远再见了！
　　......
   
　　突然，响起一阵轻轻的叩门声，随着锁孔的转动，那个色迷迷的乘务员伸进头来，对我说：小姐，快到站了。是的，真的快到了。窗外那熟悉的站台已经出现在眼前，列车播音员象背书似地在作最后的告别演说。

　　我回来了，或许这里才是我的家。这里真的是我的家吗？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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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显辉

散文式的笔法，写出了人生的辛酸！

苇风

看完此文，想起《丽莎的哀怨》，同是一个性产业工人在回忆里走过哀怨的一生，令人叹息！当然蒋光慈的小说不仅仅限于对妓女生涯的描述，他其实是从侧面反映社会变革。本文的作者虽然还没有达到这样的深度，不过在叙述上也是有独到的魅力的。对于某些因为客观原因堕入风尘的女子，我们应该给她们更多的道德支持，她们自己也应该从世界观上树立自信，生活是多么不容易啊！

小老鼠

每个人的家都在天堂～～～

李幼谦

太阳神评得有理。
如果作者再加点众人冷落的细节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