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伏 天

杨先

　　有一条小河横着村穿过。河是干的，干了好些年了。不过定时有水下来，供人们浇灌，于是这儿便活下来了几十户人家。也活下来了沿河的几排树，有柳啦、白杨啦、榆树啦。

　　有了树，便有了树荫，有了人们饭余消闲的好地方。象棋风便大盛。三五个人围一盘棋这儿那儿的都是，直到下地时各自的老婆在旁边唠唠叨叨或者拉起脸子，才收起棋盘棋子，拍拍屁股，扬起一阵灰尘，瞪一眼女人，下地去了。瞪女人的多是输家，也有一部分是未尽兴者。小孩也下。他们给大人们当一阵观众后，便觉得手痒痒，但又坐不到正规棋摊儿上去，只好锯段木棒自制出棋子，自己下。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高手便多起来。三顺爷的五小子去县里参加过比赛，居然捧了少年组、青年组的两个冠军杯回来。村里人对他洋洋自得的劲儿大为嗤然。与五小子同龄的孩娃中，胜过他的一大堆，更何况年龄比他大着的。他们又自各认命。他是三顺爷的儿子呢!在城里他爹那儿吃住不操心，赛上十来八天，谁能经得起?人们便叹起穷来。

　　老财也经常去河边乘凉。捏一根尺把长的玉嘴儿烟锅，怯怯地绕过下棋的摊儿，绕过纳鞋底嗑唠闲话的婆娘们，独自站在一棵歪脖大柳树下，眯上眼睛愣一阵神。然后叹口气，从脚底脱下那双圆头布鞋来，垫在屁股下，靠着树坐稳，眯合着眼睛，看去似睡非睡。有一群小孩在不远处骂架，骂“地主娃子、地主娃子”的一个小孩明显占上风，那被称做“地主娃子”的两个孩子灰溜溜地躲到一边去了。那小孩还要骂下去，这时的骂很有点唱歌的韵味：“地——主——娃——子——”。老财便是那两个孩子的爹。他像是睡着了似的，仍旧那么坐着。

　　村里人谁都可以把老财垫在屁股下坐坐。三顺爷、队长不消说，就连张寡妇也亦然。三顺爷完小毕业就被分配到银行里，二十多年了，有钱。有钱就行了，尽管他的辈份不高，可人们仍称他为“三顺爷”。村里凡逢婚丧嫁娶一类事，出头露面的却是队长，由他支派人借何家的桌子李家的碗盏，实际上威望在三顺爷之上。张寡妇地位低，并不是因为几个光棍汉在河滩里打了架，或者两个青皮后生为她在棋盘上斗了九天九夜什么。小村居民纯是汉人，但由于傍依少数民族居地，染上他们一些习俗。不禁俗，也不出什么事。也不怪什么。怪什么呢?花离子枝，还是枝离了花?再说，车有车道，马有马路，相有相位，帅有帅府，谁走谁的路，谁住谁的屋，哪有风言风语从东家往西家吹?只是她丈夫死得早，留几间破屋和几张嘴，丰收家景上她家也会出现青黄两不接，地位自然就低。

　　地位在他们中间的还有一大层，比如引车卖浆之流的“豆腐丁”——丁三啦，早出晚归专修别人脑袋门面而自己却是一幅邋遢相的于猪啦，架了电经营磨面的刘大啦，还有好多本份的、从土里刨半斗吃五升的人们啦，都在其中。他们近年来都富了点——只能是富了一点儿。虽然富了那么点儿，但也就更瞧不起老财了。

　　老财的爹是地主，人们称其为“老财”。老财的爹死了，“老财”的称呼他却继承下来了。村里的人几乎都种过他家的地，受过他爹印子钱的苦。因此，村里的人在后来狠狠报复过他：老财光着脚板顶着烈日或者迎着北风吆着牛去犁地；老财吃着糠团喝着照见人影儿的面糊；老财脖子上挂着厚重的木牌头戴一顶高高的纸帽；老财的脖子上满是血珠儿——人们把棘条抽下去，照准他细嫩的脖子，脖子上即刻冒出许多小血珠。现在虽不论成份了，但人们仍然不让他翻身。他老婆早已改嫁。

　　　有人记得老财也似乎懂点儿棋。一天，他经过一棋摊，见只有二三人观战，便也哈腰凑上前。双方互相兑子后，丁四架炮跃马，战局便急转直下，胡二困守城郭，看样子很难妙手回春了，周围静静至极。许身胡二的五小子叫：

　　“飞相，飞相啊！”

　　“杀丁四的仕。”一个陌生的怯怯的声音。

　　人们抬头瞥一眼过去，见老财浅浅地陪着笑，望着这个，又望望那个，神态极谦恭。而老财一时又得到这么多的目光注视，受不住，拔脚慌慌走开，象条被打怕的狗，怯怯生地望着门外丢弃了的骨头，任舌尖滴出一长串的涎水而不敢造次叼去享用，而现在得到一大块肥肉而恐慌起来，却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吓得赶忙夹着尾巴避开。人们的反应更快，瞬间明白说这话的是谁，也不管杀仕一招正是致丁四于死地的妙手，纷纷把眼珠翻过：

　　“你再不要给人使坏出臭着了。飞相!”

　　“嘿!老财，这你也懂？你只懂得剥盘人吧!”

　　自五小子戴了两顶桂冠回来之后，便不断有人寻他来切磋。当他们发现五小子在一些棋摊上只是个当观众的主儿后，都纷纷返山去修炼或者焚棋洗手干别的营生去了。小村的名气便愈来愈响，引来各地名流怀揣妙谱昼夜厮杀。小村登时硝烟四起。实力的高下渐渐有了眉脸：省棋院的二位大将尽占风光，不只各路诸侯纷纷被击溃，就连小村里的高手们也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而这些天来，小村家家屋顶上少了几缕袅袅不绝的炊烟。柴草那清清淡淡的气味一去，村里像丢掉什么。男人打女人的，女人打孩子的，孩子打畜牲的……多了起来。正值伏天，田里的麦子陆续黄起来了，不见得有谁去磨镰刀。队长是棋迷也是队长，眼红了。眼红了不顶用。

　　蓦地，人们发现老财端坐在河边那棵歪脖柳下，面前是一幅精铜所制的棋盘棋子。也许老财已在这儿端候了好些天日了，也许老财刚坐在这儿，人们无从知晓。老财的周围别无一人。热浪蒸腾，远远细望，他像在雾波中晃动。奇怪，谁都奇怪。村长更奇怪：

　　“这狗地主不老实，窝藏了这副好棋盘!”

    老财眼并不睁，说：

　　“得罪棋院的高手了。”

　　 棋院的二位晕乎乎的高手便围过去应战，一时间，马嘶炮鸣，战车隆隆。村里的人纷纷前来观战，男人女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尽管远一点的人瞧不见，但听里面的人传出的话：无险，无险!便也心安。那棵歪脖树上也爬上去几个人，五小子也在那儿。老财一张一弛的波浪式进攻，使得棋院二将很快丢了一阵。接着一阵，恰树荫东移，阳光没遮拦地下跌，烤了人们一身又一身的汗。人们哪有心思理会，该下棋的下棋，该观战的观战，仿佛日头晒得是石头似的。在村里人的一片叫好声中，老财又赢了一局。

　　最后一盘是省棋院的二位棋手联袂所为，棋局进行得很是艰难。老财脱下破草帽，光光的秃顶上爬满了细密的汗珠，像是蚂蚁产的蛋。此时的形势好像对老财不利，棋院那边正砺兵抹马磨刀霍霍，准备把刀砍向老财的细悖。老财的马卒相仕呆头呆脑的像是伸项待毙。棋院的二位打开饮料瓶塞，狠命地对着瓶口吹一气，然后长长地吐口气。老财也接过张寡妇端了半天的绿豆汤，长啜一口。一个孩子突然哭着叫起渴来。他妈给他狠狠两巴掌，便止了哭
声……

　　“啊！”

　　树上的五小子叫起来。他发现老财仍未看到险情，而连走了几步无用的棋。然而就在此时，棋院那两位却紧张起来，脸上“刷”一下泌出许多汗。他们嫌兵力不足倾巢剿杀，不料老财从混混元元的棋势中奇兵突出，直捣黄龙。

　　五小子一见自己村的人赢了，大喜，忘乎所已，竟跳将起来，从树上坠落。巧不巧，跌到老财的脖子上。人们听得老财细细呻吟了一声。忙拉开五小子一瞧，发现老财脖项已断，气已绝矣。

　　小村给老财进行厚葬，五寸厚的柏木棺材，画上九条龙。画九条龙时，画匠有意见。村长说：

　　“现在没有皇帝了!”

　　小村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该上地的时候上地，该下棋的时候下棋。只是张寡妇接了老财的两孩子去她的家抚养。只是每到夏收毕，每家都给张寡妇扛半袋、一袋粮食过去。只是以后村里人下棋不再论什么输赢，输了也下地，赢了也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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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瞳

这篇小说写得十分老道，叙述从容不迫，场面描写出神入化，语言的磨练已达炉火纯青之境。杨先已现大作家之端倪，好好努力啊！精华作品！

娴情逸致

欣赏并学习。

叶柄

确实不错。
学习！

祁连骄龙

欣赏了

李发 玉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这篇小说写得十分老道，叙述从容不迫，场面描写出神入化，语言的磨练已达炉火纯青之境。

同感，欣赏！

朱莲花

本文语言精炼自然，人物对话符合其身份，场面描写富有生活气息，读此文能勾起人儿时许多美好的记忆，而文中所体现的精神更是令人扼腕叹息！学习了！

夜儿

欣赏了！

脂砚

小村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小村总会恢复以往的平静，无论发生过什么事情。这正是生活的真谛，波澜不惊，平平淡淡，却只一个字：真。

支持精华！

寂寞沙洲

很有生活气息的好小说，沙洲学习了！问好！

短笛轻吹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这篇小说写得十分老道，叙述从容不迫，场面描写出神入化，语言的磨练已达炉火纯青之境。

杨老师,又看到你的好小说了,学习了,呵呵,继续啊!你的那个师姐或是师妹我还没问清楚,不过她也在关注你的小说,你就更得加油了,呵呵!

杨先

谢谢诸位版主和文友的点评。问好！

李发 玉

传奇似的故事，道家学说的影子，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