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静静的金堤河

任意

　　四瘸子拄着拐杖沿金堤河走着，走到最东头的石头坝，见没什么动静，便折回来。从这座瓦屋到那座瓦屋大约一华里，这段堤归他管。　

　　每天早晨、傍晚他都要走一趟，看有没有偷割护堤草，偷椽护堤树的。他终于职守，几十年如一日。尽管他明明知道现在没有人在乎这点草，也不会有人去爬树椽树枝了。现在家家都过上了好日子；年轻的男人女人都出去打工挣钱，年老的最多也就是照顾二亩坷拉地，喂几头牛、几只羊的。冬天生煤火，夏天烧煤气，谁还在乎这些柴草呀，但这已经成为他多年的一种职业习惯。每天天一放亮，他必须起床，转过这一圈，他才能安下心来做饭，不然他是坐不住的。

　　四瘸子在走回来的途中，有些气喘吁吁，切感力不从心。便停下来，两只手按住拐杖，撅着屁股，上身前倾，张着掉了牙的大嘴巴。

　　吁吁地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失落的光，这束光有意投放到金堤河上。静静地金堤河无声无息地躺着。虽没有完全断流，但宽大的河床已大面积的裸露出光滑的肌肤，中间的小溪流象线一样烁疼他的眼睛，又象剑光一样让他的心寒冷。

　　四瘸子想这曾经气势滂勃的金堤河也失去往日的威风了，不再打着旋儿奔跑，不再咆哮弄潮，随时可以掀翻一两只船，吞没一两个人。这河也他妈翻腾不起来了，跟我瘸子一样，老了。这河据说有好几千年了，比我瘸子的爷爷，祖爷爷的爷爷大的多，也难怪。
四瘸子的喘息略微轻了些，但腿还是有些发抖。他没急着挪动。他想起前几天村长朱大山对他说的话。瘸子爷，你老八十有五了吧？也算得上咱村的老寿星了。您护堤的历史也有六十年了，功劳大大的。村委商量着把您老请回家去，给您收拾一间房子，就是原来的大队部，村里派个人专门伺候您。四瘸子一听，把眼珠子一瞪，去你奶奶的脚，我瘸子一辈子没用人伺候过，不习惯，再说这金堤我呆惯了，离开他我心慌。朱大山说，这么近，您还可以天天见到它。四瘸子坚决不下堤，气得朱大山说，现在用不着护堤员了，你老这么大年纪了，万一死到这屋里臭了，我这村长要挨乡里骂了。四瘸子说，我就是臭到这屋里，也不下堤。朱大山没办法，只好一个人耷拉着脑袋回去，派人给他送了一些吃的东西。

　　四瘸子真有些后悔没听朱大山的话。他真觉得自己不中用了。他瘸子一辈子没服过软，这会儿逞能也逞不起来了。

　　四瘸子年青时并不瘸，二十郎当岁的时候，细皮嫩肉儿，精精神神儿。几岁便跟着爷爷练过‘大红拳’，多少通点武功，走起路来象旋风儿，上墙爬树猴一样敏捷。就在那次劫鬼子时弄断一条腿，每次想起这条瘸腿，他都祖奶奶漫天地骂小日本儿，因为这条腿他孤鳏一生，断了祖上香火。

　　四七年解放阳谷，金堤边的村庄都接到上级命令，金堤湾村也不例外。村长把所有的民兵都集合起来说，今晚小日本从阳谷往濮阳转移。大部分日本兵沿金堤这条线路步行前往濮城，这是唯一通往濮城最近的一条路。区里下命令让所有金堤脚下的村庄做好埋伏工作，准备炸他个落花流水。于是他们在村长的带领下埋好地雷，潜伏在芦苇从中观阵，待鬼子一来，便拉响地雷，炸得小鬼子哇啦哇啦地乱叫。这个时候，芦苇丛中的汉子沉不住气了，他们就向鬼子投起自制的手雷。鬼子变清了方向，便对着芦苇丛开枪。四瘸子了引开鬼子的集中力，一个人钻出芦苇丛，噌噌地爬上一棵大柳树，对着芦苇丛喊，快跳河，快跳河。然后对着  鬼子骂，我操你娘小日本儿，你敢对着老子来。鬼子一听声音从这边传来，便端着枪冲着他来了。鬼子们端着枪，抬着头往树上寻找。他拉开裤子对着树下撒尿。尿得几个鬼子睁不开眼睛。气得鬼子哇哇乱叫，冲树上打枪。四瘸子急忙从树上跳下来，朝金堤河里跑去。几个鬼子的枪法不准，没要他的命，只打在他的右胯上。他顺着急流漂到古城南关大桥，顺着桥栏杆爬上来。当村长和乡亲找到他，他的腿却站不起来了。事过之后，区里、县里给他披红戴花，大会表扬，小会也表扬。四瘸子一下子成了抗日英雄。

　　四瘸子成了村上的名人，老人给孩子们讲他打日本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他怎样引诱鬼子，怎样掩护民兵，怎样将尿洒向鬼子的头上、脸上。当然这些故事越讲越演绎，越神乎，越神乎就越传奇，弄得孩子们做游戏都争着扮演四瘸子。村里人见了四瘸子都恭恭敬敬，老早就打招呼：哎，四爷，吃了？四叔，身体咋样？

　　解放后，区里念他打鬼子有功，派他做了一名护堤员，每年发给他十块钱的补助，队里给他记全工分。

　　尽管四瘸子的威望很高，待遇不错，但是四瘸子却永远恢复不了原来的马庆祥。四瘸子便取代了他的大号。四瘸子便因为瘸了一条腿而没有娶上媳妇。为此他大为光火，一想起来，他就恨死了小日本。有时他坐在护堤屋前，切一盘小葱拌豆腐，端一碗地瓜干儿造的六毛辣，对月亮，就地而坐，一会工夫就咕咕咚地喝下肚，酒精顺着他的肠胃滚动燃烧，一会他便倒下了，头枕着厚厚的金堤坡上青草甸子，呼呼地一觉睡到天亮。

　　文革期间，四瘸子又火了一阵子，他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站在队伍前头，在空中挥动着拳头，高声喊着口号。不知从哪里弄了一身军装套在身上，武装带往腰里一扎，还满象个斗志昂扬的的红卫兵，就是那条裤子，怎么扯拉，屁股上的那条逢也是斜的。四瘸子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不形象的了，他反正就是炮轰派的头头儿，他有的是资本，抗日英雄理所当然成为炮轰派的头儿。革那些地富反坏右的命，把他们揪出来，推出去，拿他们的头当球踢，当蛋摸，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四瘸子毫不痛快，他对那些四类分子从不手软，就像打鬼子一样。他把对日本鬼子的仇恨都集中到这些身上,好像这些家伙就是他打光棍的罪魁祸首。

　　四瘸子红得发紫，比抗日那会子还英雄。村里人见了他就得点头哈腰，稍有一点不恭，马上就指着鼻子骂一顿，他妈的，不行，不行治你。吓的大人小孩儿见了他就急忙溜着走。他心里愤愤不平，整天唠叨：我瘸子哪一点比别人差？我功劳这么大，这么威风，为啥没他妈的女人嫁给我？不就比别人瘸了一条腿吗？腿瘸了又不缺家什儿，照样能下种。真他妈斜了门了。背地里人们得了一句歇后语，瘸子的腚眼儿----斜门儿。

　　老支书朱文进被打成了右派，四瘸子把他整得死去活来，将他关进正真的牛棚，要他与牛一起吃，一起睡。有一天四瘸子来看朱文进。他一只脚踩着牛槽，对着朱文进猛笑，。朱文进知道他一笑准没好事，不是拳打就是脚踢。他把头低下，准备一阵拳打脚踢。可四瘸子却一直笑着不动。朱文进惊奇地抬起头问，你他娘的笑什么？四儿，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四瘸子立即收起笑容，郑重其实地凑近朱文进说，老朱叔，你都六十多岁了，我不忍心折腾你。你知道我也四十岁的人了，还没沾过女人的边，我这气出不来呀。朱文进瞪他一眼说，你他娘的娶不上媳妇还怨我？四瘸子说，我不怨你，我怨狗日的小日本。可你们当官的也该管管我个人的私事。我是打鬼子受的伤，光他娘的给我个名誉，给我几个钱，当个护堤员就算照顾我了，为什么政府不给我弄个媳妇？我算他娘的什么狗屁抗日英雄。朱文进眼睛瞪了瞪，不知说什么好，也跟他说不清。四瘸子又往前凑了凑，声音突然柔软下来，老朱叔，你家翠莲不是刚死了丈夫吗？我想做你家的新女婿，你看咋样？朱文进吃了一惊，他抬起头看着四瘸子。四瘸子恬着脸说，我不会让翠莲受委屈的。朱文进反应过来之后，就朝四瘸子脸上唾了一口骂起来，你个王八羔子别做美梦，你丧尽了天良呀你个兔崽子。四瘸子脸色大变，他一脸的坏笑，一下子冲出门去。

　　半夜里，朱文进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几个人抬了出去，扔到堤坡上冻了一夜，第二天便病倒了，病得爬不起来了，不久便一命呜呼。过了几天，四瘸子便托人去朱文进家逼亲。翠莲的丈夫死了以后，她便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四瘸子托人求亲，翠莲和朱老太都不同意。四瘸子便亲自登门，翠莲避而不见。朱老太太说，四儿呀，一个村上的结亲让人看着不好看，再说，翠莲还带着两个孩子，会拖累你的。四瘸子笑得比哭的还难看，差点没给朱老太太下跪。他对老太太说，朱婶儿，我四瘸子就是看上翠莲了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三天后，我把翠莲娶到家，不然，我马姓倒着写。

　　两天后，翠莲便跳进了金堤河。四瘸子望着汹涌起伏的金堤河水，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他坐在金堤坡上三天三夜没动。

　　文革的风说刮就刮过来了，说走便走得无踪无影。七十年代中期，四瘸子依然是光棍一条。好几年他都不敢再对人提起娶妻之意。人们也不象以前那么崇拜他，畏惧他了。后来金堤坡上的草都长荒了，他也不再禁止放牧的人来放牧牛羊了，有时还特意邀请别人去放牧。他与牧羊的老头老太太坐在堤坡上瞎拉呱，东家长，西家短的。别人还不断地拿他开心，他也不在乎了。

　　有一次，几个老太太与他实派派地坐在草坡上说闲话。二柱娘是个媒婆，常年在外与人牵线说媒。几个老太太调侃四瘸子，说叫二柱娘给你说个媳妇吧，要不这辈子都完了。四瘸子听了这话，眼里放出一种光来，那束光射的二柱娘没法阻挡，二柱娘灵机一动说，有到是有一家人家，住在南洼，家有两个萝花女，一个叫大逢，一个叫二逢。大逢黑点儿，二逢白点儿。你要大逢呢，还是要二逢？四瘸子也没寻思就顺口说那就二逢吧。一下子乐得几个老太太哈哈大笑。这时四瘸子才知道几个人在捉弄他，羞得他满脸通红。

　　四瘸子知道别人不拿他当回事儿了，什么抗日英雄，炮轰派头头都他妈一文不值了。尽管上级还是每个月给他几十块钱的补助，村上照顾他吃饭穿衣。可老百姓已经不在乎这些东西了。他的威风已经消失了，以前每年的夏天，小孩子都会跑到他的小屋前，听他讲打小日本内的故事。每次他都会兴趣昂然地讲着自己怎样诱惑鬼子，怎样尿得鬼子哇啦哇啦地乱叫。他讲这些的时候，神气十足，表情自豪。一连串使用象声词，唾液星子飞出老远。孩子们百听不厌，忠实而崇拜地望着他。他心里着实地满足了一阵子。可现在谁还拿正眼看他，谁还记得他是抗日英雄。有些人见了他竟像看见狗一样，连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有的孩子看见他竟然高声喊着，瘸子的腚眼儿邪门儿。他瘸子真是痛苦极了。他苦恼地一个人对着金堤河喝闷酒，喝到醉意朦胧的时候，就趴在地上呜呜地哭，那声音在在静静地夜里传得很远，像鬼哭，像狼嚎，听起来很恐怖，乘凉的人们都被这种声音震住了，有人跑到金堤河上去探听，后来发现是四瘸子在哭。时间一长人们便习以为常了。

　　四瘸子惟一的精神寄托就是护堤，他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工作上，尽管后来乡里不再派专门的护堤员，他还是坚持不懈，一天到晚饶着大堤转悠，每个夜晚他都会坐在桥头望着，望着静静流淌的金堤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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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瞳

写了人物的一生，四瘸子的人生际遇起起落落，令人感叹。这篇小说的优点是写出了一个真实的人物，他有功劳，也作过恶，很难介定他是好人坏人，因而真实。但仍感到在艺术上有些不够，作品的立意有些模糊。开头时像在歌颂一个忠于职守的老人，后边的情节却不是那样。作者对这个题材似乎还没吃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