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日荷风 于 2016-4-28 13:35 编辑
我的潜意识里，总是藏着一片水域。清澈、透明，晴天时，上面映着蓝天、白云，模糊、不规则，像儿时勾在旧书扉页里的简笔画。阴天时，在适宜的季节，擦拭着水面的，是一行行黑压压的燕子，它们不顾即将来临的大风暴雨，只管自己低低地玩着水，它们的身后，溅起一串串和这阴暗的天气极不相适应的水花。冬末春初，这片水会伴着无可言说的春的气息第一个醒来，再默默地把这气息，传达给与它相关的每寸土地、每个动物或植物的生命。这是一片母性的水域，这里时时刻刻进行着繁衍和孕育。这里夏日里的蛙声会轻易把方圆十里八里的调皮小毛孩们招来，他们在这里守上一个又一个白天，还是不够，在夜间的梦里还要继续守着她。
一直以来，我都深信，另一个我就生活在这片透明的水域里。仿佛很近，我一念之间似乎就能感受到她那温润的潮湿。又仿佛很远，远到这一辈子我都注定无法与她走近。
那个地方，是我已逝的童年吗？不是。我的童年，曾浸润着那么多的不安、孤独和恐惧，以至于现在，与我惺惺相惜的，依旧是阳光退去之后的凄清月色。虽然如此，有一点我可以确定，阳光之下，泛着潋滟波纹的那片水域被微风吹起的某些窸窣声响，注定是来自我童年的那个方向。质感而清脆，像雏菊面向太阳的笑脸，像羔羊夕阳里期待母亲的叫声。也像某个满腹心思的人在月光下轻轻吹起的笛声，一点点，浸润着某些惯性的僵化和生硬，唤起夜心的柔软，呼出那些沾着花香的气息。
当《草房子》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深信，那页页纸、行行字之间，流淌着的正是我潜意识里的那片透明水域。
麻油地小学周围的那片草房子，真美。那从三百里的外滩上打来的茅草盖成的草房子，真温暖、古朴、气派。那里的秋天，白云温柔如絮，梧桐忽闪飘零，多宁静，多清幽。那里的人们衣食简单，思想淳朴，和那片散发着清香的草房子一样，有着一种原始的透明的质地。清脆的文字是水，那些草房子，那些住在草房子里的人，桑桑、杜小康、秃鹤等，在顷刻间，总会随着水的流动而行走。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润上一抹绿意，他们在哪里多停留一会儿，哪里就会绽开一朵小花儿。在我的眼里，那些住在草房子里的人，和生长在草房子周围的艾草、楝树，圈养在草房子周围的鸡鸭鹅羊是一体的。他们心理的某些小阴暗、小隔阂，就像是四季里的某场风雨，闹完了，就过去了，天空就干干净净了，太阳就明明亮亮了。他们，它们，都不违背大自然的意志，他们的微笑、泪水，都是一种人间难觅的宝藏。
文字能实现一种神秘的僭越。居住在草房子里的那些人，他们的脸上各自挂着各自的微笑、泪水、痛苦和愁闷，与我一一相识、会面。我多么激动，多么惊喜。我仿佛看到了我潜意识里的那片透明水域。哦，那个夏天里顶着一枚蒲瓜叶在水旁钓鱼的小孩儿是桑桑呀，只见他黝黑黝黑的脸上显出健健康康的气色，早已从病魔的魔爪里逃脱出来了。那个春天里穿着小花袄，踩着湿润的河岸找甜津津的茅草根的小姑娘，是文静秀美的纸月呀，她长长的黑发及腰，红扑扑的小脸蛋上渗出细细的汗水，忽闪着的眼睫毛总像是在说话，哎，要不是我与她熟识，非把她误认为那个叫做春天的姑娘呢。咦，那条长着细长而好看的双腿、身材高挑的英俊少年，是不是秃鹤？他啥时候已经乌发满头了呢……越来越多的人在这里相聚。杜小康，细马，蒋一轮，白雀，还有古怪的秦大奶奶，持着猎枪的桑乔校长……刹那间，这片宁静的水域热闹起来了，喧哗起来了。可是，细听，那热闹、喧哗之中，又有一种别样的安宁。那喧哗与热闹，总和初春时节清脆的鸟鸣相似，总和丰收时节打谷场上机器的飞扬声相似，它们都有着一个让人平静祥和的主题。他们，它们，都与大自然的意志一致。他们，它们，都做良知和善念的坚守者。
作为大自然中的一员，我充满着对他们、它们的敬畏。在我的眼里，那些调皮而善良的，粗暴而细腻的，固执而坚强，卑微而怀揣着梦想的小小生命，都是一个个让我肃然起敬的英雄。他们独特的经历就是他们作为英雄的纪念碑。纪念碑上刻着解读他们生命的独特密码，神秘而闪烁，深刻又隽永。意念里的那些纪念碑，被虚幻的时光镀上了灰尘，我常常在夕阳里，一点点地对它们擦拭。那擦拭为的是让英雄的事迹清晰，那擦拭为的也是一种对自我的寻找。
我会永远记住那一个个生动而闪光的形象。那些小小的孩子，分明不是在经历苦难，而是在对我们活着的人进行着一场场生动的主题教育。
在远方的芦苇塘里，当鸭栏被暴风吹开，鸭群被分成了无数股，杜小康“不停地用手拨着眼前的芦苇。即使这样，脸还是一次又一次被芦苇叶割破了。他感到脚钻心地疼痛。他顾不得去查看一下。他知道，这是头年的芦苇旧茬戳破了他的脚。”“第二天，杜雍和找到了杜小康，当时杜小康正在芦苇上静静地躺着。不知是因为太困了，还是因为他又饿又累支持不住了，杜雍和居然没有能够将他叫醒。杜雍和背起疲软的儿子，朝窝棚方向走去。杜小康的一只脚板底，还在一滴一滴地流血。”
“他居然有点思念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那一天，那时，他竟然觉得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桑桑对谁都比以往任何时候显得更加善良。他每做一件事，哪怕是帮助别人从地上捡起一块橡皮，心里都为自己而感动。”“桑桑陷入了困惑与茫然。人间的事情实在太多，又实在太奇妙，有些他能懂，而有些他不能懂。不懂的也许就永远也搞不懂了。他觉得很遗憾。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在这一串串轻松与沉重、快乐与苦涩、希望与失落相伴的遭遇中长大起来的。”
…… ……
这些向死亡探险的经历，这些触及人类终极关怀的深刻思考，竟然都出自那些童年时代的孩子？！苦难的经历，纯洁的心灵，使他们具备了哲学家成长的条件，难怪他们的小脑瓜一动，就会飞出一串串莹洁闪亮的文字。这些文字会揉在我们的生命深处，如胚胎一样发育成踢着我们肚皮、脑门的小小生命，带给我们一连串神秘的惊喜、善意的警醒以及搏击的力量。
这些虚幻又真实的小小人物，有着置于死地而后生的生命勃发力，坚韧的如同一棵春风吹又生的小草，难怪他们在风景画一样优美的草房子旁，长成一个个沉甸甸的谷穗，深邃了秋天，让草房子的金色更加纯正、饱满。
从他们丰富的表情和生动的眼神里，我好似看到了部分的自己。以逝的部分和梦幻中的部分，这两部分自己在《草房子》里温馨相遇，幸福牵手，一种无意言说的纯艺术的圆满，快速形成。那时，我成了一个手握铅笔画着简笔画的小女孩，我看看湛蓝的天空，画上几道，看看妩媚的垂柳，画上几道，看看浮在水塘里浅寐的荷叶，画上几道，想想荷叶在春光里密集甜蜜的心事，再画上几道……我画呀画，画的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我自己，以及身边那朵美哒哒吟曲的太阳花。
是生命，就注定要经历磨难，注定要承受疼痛的撕裂，注定要在月光下思索生命的走向。这好些个注定的结果，就是我们站在天堂水域的边缘，欣赏狂风暴雨下她的壮观波澜，她的气势磅礴，这是一种崇高的美，我们每一个生命，都会在苦难的磨砺中经历这种崇高的大美，然后实现一种风平浪静下的温存的抵达，最后收获一种类似杜小康和桑桑那种面对生活的勇气和成熟。天堂水域渐进开阔，尾随着我们的苦难渐渐舒展开紧缩的双眉，以一副不再狰狞甚至有几分善意的表情面对着我们挺直的身躯。
那个时候，夜色里的我，欣赏着月光下昏暗的风景，目光和桑桑离开那片与他朝夕相伴的金色草房子时一样。
那个时候，我正牵着无数爱我的人们的手，以一种平静的目光，坚定地向远方那片透明的水域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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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28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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