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过的平房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六十年代居住的日伪时期建造的平房。这种平房青砖灰瓦屋顶特高,外边用木头包沿,高高的台阶,双层旧式的木头门窗,到了冬天既挡风又暖和。另一类则红砖红瓦的传统意义上的平房。栋排式的平房组成了家属大院,新盖的房子,隔音效果显然就差了许多,谁家两口子打架,谁家小孩哭闹都听得一清二楚,说句不雅的话,连谁家放个屁都能听得见。
平房最大的优点就是能接地气,平房最大的麻烦就是点火生炉子。到了冬天,进被窝和出被窝就是一种考验。往往是先把被子铺好,再慢慢地往里边滑,直到被窝里有了一丝暖意,这才敢把裤子脱掉。如果在家里盘上一盘暖炕,问题就简单得多了。俗话说:家暖一盘炕。北方热炕头的诱惑,是那个年代过来人共同的感受。
平房是构成大杂院的基本单位,夏天家家户户都把饭桌搬到了门外。事先要在门前的土地上弹些水,一张炕桌,一些最家常的饭菜,一顿寻常人家的晚餐就此开始。父亲好酒,所以,他的晚饭往往战线要拉得长一些。母亲总要想方设法为父亲鼓捣几碟下酒的小菜,夏天凉拌柿子黄瓜,小葱蘸酱,偶而会从烩菜里挑出几块可怜的肉星星,让父亲下酒。那年月即使全家的肉票凑起来,也买不回来多少肉来,这些肉星星也让父亲这个一点那个一点地给了我们,最后入父亲口中的依然还是些青绿菜蔬。
大杂院是玩藏迷姥姥的好地方,我们住的大杂院全院就一盏灯,而且昏黄黯淡。晚上玩伴们聚集在那盏灯下,锤头、剪刀、布定胜负,最后留下的必须自己用双手蒙住眼睛,这时大家立刻做鸟兽散去,捂着眼睛的那位,嘴里不停地喊着:“老迷,老迷,到了么?”直到最后藏好的喊一声:“到了!”,这才满院地开始找了。那玩得简直是上天入地,无所不及。有的藏进自家的菜窖,有的藏进柴禾堆里,还有的甚至爬上院墙边的榆树上。但只要被看见并喊出名字,就算被逮住了。被逮住的继续重复着蒙眼睛的游戏,如此这般周而复始。
到了冬天,大院里的那一盏灯就变得愈发寂寞和潦倒了,痛彻骨髓的西北风,把整个大院清扫得清冷寂静。我们也毫无例外地被寒冷撵进屋里,屋里有暖烘烘的大炕,大炕上有奶奶讲过八百遍的老故事。
平房的生活清苦而简单。那个年头大家好像都过得差不多,不像现在三六九等这么复杂。全大院只有一个自来水管,一年四季常流水,冬天便冻成一道冰坡,划上冰车顺势而下特别的过瘾,直玩得满头大汗。玩得渴了,就爬在院里的水管上喝口凉水,夏天没事,到了冬天可要注意了。有时嘴唇刚刚挨着水管,立即就会被粘住,一旦嘴被粘在水管上,千万不能硬揪,须慢慢地呵一口热气,然后再慢慢松开嘴,否则非扯下一层皮来不可,那感觉是火辣辣的生疼。我的嘴就被水管粘过,所以精通此类勾当。凡是我这个年龄的人,基本都是粗放养型的孩子。学校无书可读,家里无事可做,一天到晚大部分时间是在外边疯跑着玩儿。所以,那年禽流感暴发时专家就十分肯定地说:六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对禽流感已经有了十分可靠的免疫力。
住平房几乎是家家养鸡,多则八九十来只,少则三两只。家里的奶奶或者是姥姥,每天死死盯着老母鸡的屁股,恨不得那老母鸡天天卧在窝里,没有办法,那年月油水实在是太少了。最可怕的是传鸡,那叫个快,往往是房头人家的鸡刚刚开始死,房尾人家的鸡就已经打蔫了,传得快的时候,连杀都来不及。过去人们对疾病的认识水平是有限的,现在回想起来,那大概就是现在的禽流感了吧。
平房的记忆是温暖的,平房的记忆也是寒冷的。对于出生在80后90后的城市娃娃,绝大部分对平房的记忆是缺失的。他们出生在楼房密不透风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自然没有体味过平房大杂院的艰辛,更无法理解平房接地气的那种独特的快乐。
我总喜欢把六十年代自家居住过的平房叫成老房子,因为在那里能够找到我苦难多灾的少年时代,也能找到曾经“少年不知愁滋味”的笑声,以及一些直到永远也不愿再去言说的磨难。尽管那是一个极其荒唐,极具漫画效果的年代,我依然非常固执地坚守着那段记忆。尤其是家门前的那几棵老榆树,更能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虽然老房子几易其主,可是老榆树还在。那年我外出办事,恰巧从老房子前经过,盛夏时节,那棵老榆树仍像老祖母一样兀自站立在门前的坡地上,枯枝一般的双手伸展着,似乎还在执手瞭望着远方。我的祖母是科尔沁草原上的蒙古人,一抹淡淡的高原红永远挂在她大大的脸庞上。祖母随着父母辗转东西,最终落脚到了老榆树下的那几间老房子。小的时候,时常看见祖母站在老榆树下,目光散淡地向远处张望。城市剥夺了她用母语诉说的权力,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满眼凄恻地朝着一个方向遥望,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明白,祖母瞭望的方向,原来便是故乡的方向。
那年月引火的柴禾必须得自家解决,所以我和祖母经常要到郊外去撇些干树枝用来当引火柴。那年祖母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可是爬高上低从来就不含糊。一双大脚,一副硬朗的身板,成为祖母咬牙挺过那段艰难岁月的本钱,也成了她经常奚落那些小脚老太太的资本。
在平房居住的最后几年,我已经参加工作,从那时起,对楼房憧憬已经开始在心底逐渐萌生。为了尽早实现自己住楼房的心愿,我主动放弃了市里大医院的锦绣前程,调入一家企业卫生所工作,因为人家能给咱分楼房。 在一片片被拆除的平房废墟目前,我曾反复地臆想着它的前世今生。在头脑中重新构筑那些老房子,曾经拥有过的风光岁月,用心去抚摸残留在砖木废墟上如老年斑一样斑驳的时光,很像是送走一位自己十分熟悉的长者,夕阳西下它的身体逐渐地凉了下来,一切生命的迹象也渐渐地消散而去,所有的记忆将连同它一起化作烟尘,伴随着步步逼近的夜幕,袅袅篆篆直至升入天庭。在人类毫无节制的欲望驱使下,它别无选择,只有在震耳欲聋的聒噪声中静静地坍塌……
怀念平房岁月,因为那里有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少年和青春岁月。对平房的回望与追念,已经成为我们一生无法割舍的情结,也必将陪伴着我们从渺茫的过去,走向那个永远没有尽头的未来。
孩童时代的我十分矮小,孩童时代的平房十分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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