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王吃

王影

短篇小说

　　王　吃

　　作者　王影

　　以前人们都不叫他王吃，而是叫王大耳朵。王吃是后来人们给他取的名字。唉，这庄稼人的命呀，就像草一样的，叫你艾蒿、毛穗子、莠子就不错了，那能还有个正经的名字？

　　在人家日本人的眼里，咱中国人的命连草都不如。

　　一九四三年，日本兵占了临沂城，烧杀抢掠过了，就找乐子，到处寻靶子练枪法。两个军曹，一高一矮，一肥一瘦，他们一会儿打墙头上的鸡，一会儿打果树上的桃子，后来就喜欢上了坐一边瞧热闹的王大耳朵。王大耳朵那时才只有六岁，是一个穿开裆裤子的娃子。他们说：小孩子的你的不怕。就把他一下抱在了石碾的碾砣子上。——显然是王大耳朵那一双奇异的大耳朵吸引了日本军曹，他们同时举起枪，王大耳朵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儿，两支带枪刺的大盖同时响了，王大耳朵只觉得两只耳朵同时一热，两股热热的蚯蚓就从耳朵上面立即爬了下来。

　　——王大耳朵的左右两只耳朵不偏不倚穿出两只洞，两股鲜血像极了两条红宝石的耳坠儿悠荡在明亮的日光里。

　　两个日本军曹将王大耳朵从碾砣上将抱下来，正在互相吹嘘着彼此的枪法，却过来一个日本少佐，少佐给他们一人一个耳光，气愤地伸出大拇指比划着说：什么的你们的枪法的这个？而是这个支那娃子的命运的这个。

　　他又转过身对王大耳朵说：支那娃娃，你的寿命的大大的，可以活到的五十岁的干活。

　　五十岁在那个动荡的年代算是一个高寿了，在那时，屠杀一个五十岁的老人，对英武的日本军人来说是一件很没有成就感的事情。

　　日本少佐下令让军医给王大耳朵进行妥善包扎，也不知是王大耳朵的两只耳朵营养不均衡，还是日本军医包扎有误，王大耳朵的两只耳朵一只基本愈合，在耳骨空白处长出一层像蝙蝠翅膀，也如蝉翼的薄膜，一支耳朵则成了一个完全透明的洞。-

　　也正如那个日本少佐所言，王大耳朵真的命硬，村子历经了几场屠杀和抢掠，村民损伤过半，而王大耳朵却活了下来。非但如此，王大耳朵的那只长了一层薄翼的左耳却能听到细微之声，如有了特异功能一般。

敌机要来了，一脉脉的大山将人们的视线挡住了，而王大耳朵却能提前听到飞机的嗡鸣声。大家正在地里锄田，王大耳朵猛然说：
有飞机要过来了，现在大约在一百里之外。

　　人们赶快找庄稼地藏匿起来，果然，不一会儿，头上面有了一面青天白日旗的飞机就出现在波折起伏的天空。

　　天阴着，人们还在切着地瓜干儿。因为人们并不知有没有雨要降下来，而王大耳朵却将左耳朝有风的地方听一阵，果断地说：三十远的那地方已经开始下雨了，是一场子麻杆小雨。半小时后，雨果然簌 簌下了起来。

　　王大耳朵命硬，他的家人的命就都很软，他爷他娘他妹都在战争中让人禍害了，只有光身一人的王大耳朵便成了一个靠乞讨为生的人。王大耳朵上门乞讨是态度最为强硬的一个。他不说软话给人听。一条刮得溜光的槐棍专朝看门狗的头上抽。主人还不出来，骂就跟上了：谁家喂得贼狗，好不懂事也，怎么敢咬命比石头还要硬的人呢？

　　不认识他的人若问他是谁，他便将头一歪说：听说过给日本人当枪靶子的王大耳朵吧。人家一看他两只耳朵一个是一个圆形的洞，一个像鱼鼓的鼓眼，赶紧把能充饥的东西给他拿出来。有时，也有人会说：你长了两只大耳朵咋得了？又不是俺给你造的。王大耳朵便一下冲到人家的屋子里，一只手操刀，一只手向案板子上一放，说：我长这十根手指一根也用不着，要给你留下一根做下酒菜吗？
那家人便声声喊爷将他送出门来。

　　王大耳朵也知道邻里百家的日子紧巴，自己上门讨吃是一件很费力的事，便自力更生地想着法子弄吃的。他吃东西的方法奇特而新鲜，件件都可以用发明创造来形容。

　　王大耳朵吃的东西包罗万象，天上飞的，地上行的，水中游的，土中钻的，能活会动的，都是他下锅进碗填腹充饥的对象。

　　老鼠是人们最厌恶的东西，王大耳朵却将老鼠吃得既文明又干净。他先烧开一锅水倒进缸里，将几只活蹦乱跳的老鼠一下放进去，然后将缸盖一盖，在里面热极难奈的老鼠们一阵急拉急尿，将身体里面所有的秽物排泄出了，身上的毛也互相抓挠干净了，他吹着口哨将漂在水上白白净净的老鼠们一只只放进锅里，茴香和盐粒一放，细火慢熬一会儿，一锅香气扑鼻的肉汤就出锅了。——就连在土中钻的，谁看了都打哆嗦的蚯蚓在他也是上好的美餐。他将从土中挖出的蚯蚓，一条条用白菜的叶子卷成一条长棍，然后放进碳火里，半半小时以后，慢慢将菜叶一剥，一条香气四溢，像现在我们经常食用的火腿肠一样的肉棍棍就出现在手里。

　　他吃蛇，先将蛇放进两只扣起的瓷盘里，只将蛇露出头，将一碗酱油放在蛇的面前，然后在下面烧起火来，后来，蛇喝干了碗中的酱油，自己也成了味道鲜美的蛇干。

　　他吃鸽子，却不等鸽子长大，就将未长羽毛的雏鸽浑身捄上一层豆油，雏鸽子长成了成年鸽，则长成一个没有羽毛的肉蛋蛋，省去了拔毛的麻烦。

　　有一次，他从山上抓回一只野兔，他却不吃它，将野兔挂在树上，由它日晒变臭。起初人们只知道他要吃臭兔肉，不期等到兔子的肚子里面全部生满了蛆虫，野兔的肚皮胀得像一张纸亮薄的时候，他却端一盆火在野兔的下面慢慢烘烤起来，野兔被烤干了，肚皮里面全是雪白透亮、饱胀可爱的蛆虫，他找一根麦秸做吸管，在野兔的肚皮上轻轻一扎，用嘴向里面猛吹一口气，一只只香喷喷的蛆虫顺着麦管就活了一般飘到了他的嘴里。他嘴巴一嚼，芳香四溢。

　　一九七零年，村里要吃大锅饭了，庄稼人家的铁锅面盆全部被收到了村里，粮食与一切能吃的东西也全部被保管起来，全村人碗中的饭粒越来越少，汤越来越多，碰巧在有月亮的夜里，排队打饭的人们手里很像端着一只只晃动的月亮。村里已经因为患水肿病开始死人了，人们的肚皮被菜水灌得让人想起了王大耳朵发酵的野兔。这一天，长了一脸络腮胡子的队长却没有像以往一样站在队伍的一边维持秩序，而是偷偷与会计来到了猪圈旁边蹲下来，——生产队的猪葸一天比一天少，看看就剩下母猪一个儿在吃食了。过了很长时间，队长和会计看到王大耳朵从打饭的队伍里回来了，但他并没有吃那碗照影子的菜汤子，而是行善一样地将菜汤一下倒进了猪食槽里面，队长和会计刚被他饿着肚皮也要将自己的饭给猪吃的事迹感动，却见他趁着母猪吃食的档儿，一下将猪葸儿抱起来就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黑黑的夜里。

　　队长与会计并没有在王大耳朵家里找到王大耳朵，他们发动社员们四处到野外去找。后来，当人们顺着一堆火光来到王大耳朵近前时，却见王大耳朵正在从火中掏一个早已让火烧红了的泥团子，待他用火棍将泥团子砸开了，随着一缕白白的烟雾，一阵阵浓浓嫩嫩的香气飘散开来，——那只黑色的小乳猪已经化作了一团白白的香气出现在大家面前。

　　当天夜里，人们就用面粉给王大耳朵做了一顶尖顶大纸帽子，上面这样写着：

　　嘴吃犯王吃（王大耳朵）向人民谢罪！

　　由于当时是经济贫乏与粮食紧张时期，管住人民的嘴已经成为了各级政府最关键的仅次于阶级斗争的斗争，全公社各大队都来借王吃——王大耳朵去教育社员，所以王大耳朵成了人们争抢的对象，要预订王大耳朵到本村游街，大约要在一周之外才可以排到。

　　人们游斗王大耳朵一天，却很少有人给他东西吃：你这个王会吃，——王吃。有人干脆将一些南瓜块儿打在他的脸上，但王大耳朵的手儿被捆绑着，他一点东西都吃不到嘴里。这样似乎过了有一个月的光景，王大耳朵就一下饿倒在地下，再没有站起来。

　　这一年他正好五十岁。在埋他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村民想起了那个日本少佐的话：

　　支那娃娃，你的寿命的大大的，可以活到的五十岁的干活。

　　王吃王大耳朵的生命，比战争与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国人民三十七岁的生命，整整大了十三岁，算是一个高寿的年龄了。

　　他一定死得很很荣耀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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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兴海

很有趣的故事！有味儿的意象！欣赏，问好！

赵振王

抗战题材，值得读！

田瞳

写得很生动，王影很会写小说呵。

一了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写得很生动，王影很会写小说呵。

每个人都是以吃为生的．有人会吃东西倒也无可厚非．吃出人间之道的当属大家．在王影笔下的王吃让人生出无限感慨！

脂砚

王吃怎么吃的细节写得非常好，值得品味和学习。问好王影！

一了

谢谢砚脂．定去．世

一了

谢谢砚脂．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