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倾国之笑

蓝格子

　　（史载：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幽王为烽燧大鼓——有寇至则举烽火——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

　　宫中沸腾了。王说：“谁能博王后一笑，封官赐爵，受赏千金。”
　　
　　侍婢向她禀告这个消息时，小心翼翼而又满怀期待地观察她的脸色。这可是盛宠不衰的明证，难道不值得解颐？即使不屑，冷笑一声也好啊。但她一脸默然，只觉得耳边那透着莫名兴奋的话语好似犬戎人夜围篝火海饮大嚼时哼唱的曲调——那是遥远的童年记忆，她并未亲眼见过西方的异族人，只是从爹爹口述的故事里想象过他们。那时想象像大海一样浸润着她幼稚而活泼的心灵世界，她梦想做一只通体发光的鸟在星空下自由自在地舞蹈，梦想化成一尾彩鳞在清溪里吮吸水草般摇曳的阳光，却不曾梦想会成为天下所有妇女都艳羡的王朝第一贵妇。
　　
　　是他改变了她的命运。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在浅溪里跟伙伴们嬉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长成婷婷的少女。浓黑油亮的长发，雪藕般白嫩的胳膊，阳光下俏丽的身影，被岸边一个年轻却心事重重的路人捕捉到。听到他身边仆从的召唤，她小鹿一般轻盈地奔过去，抬头，一瞥，心被什么东西激荡了一下，她撞见了一双闪着奇异光芒的眼睛。
　　
　　如今，无论她走到哪里，周围的目光都紧紧追随，几乎人人都像王一样渴求她的笑容，只有被废的申后恨恨地评论：“她不会笑的。她是狐精，一笑就会露出本相。”女人注定要相互为敌，她不想开罪申后，却不能不耍点手段，为了自己和儿子——这样的处境里，地位和生命是一体的。而且他说过的：“你在宫中站稳了脚跟，褒人才有了依靠。”
　　
　　独处时，她倚栏勾身从池塘倒影里端详自己：眼角有点儿长，微微向上挑，果然带几分狐媚样儿。她几乎要笑了，忽然虚空传来一声：“别笑。一笑，眼角会起皱，就不好看了。”她触电般直起身，向四周张望，没有人，不是他，只有脚下一团浓黑的孤独的影子。夏季的烈日与干涩的蝉躁针一样刺痛她。
　　
　　她希望回到春天。春天，一切都温润而愉悦；春天，她在他身边。他们并肩坐在塘边石凳上，他向她讲述他的家世，家族的不幸，还有他的责任。他的声音轻柔而又恍惚，散到水面上，和着傍晚氤氲的雾气远了。杨柳的嫩条在和煦的微风里飘摇，鲤鱼时不时“咕咚”一声翻出水面，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如今，她偎在王的怀里，任王笨重的大手抚摩。那种翻胃欲吐的嫌恶感不象当年那样浓烈了，但新的厌烦情绪滋生出来。她抑制着，不叫它们显露于色，一如既往。她忽然觉得委屈，一片酸苦衔在嘴边，向谁倾吐？她曾以为为他牺牲是壮举。当时他那么郑重地跪在她面前，那么严肃地向她陈述赴宫的利害，晶莹的泪珠沿着他白皙的脸颊缓缓滚落，她不能不感动。现在想来，那不过是一幕精心蓄谋的表演，他早就预备将她作为牺牲供上祭坛。当初怎么没觉悟？——觉悟了又如何？
　　
　　她无法怨他。领她走出乡僻之壤，将她培养成王都第一流的舞者、歌手和乐师的人，是他。那是一番漫长而艰辛的训练，寒冬腊月里，她身披单衣，抬腿，转身，摆腰，一遍一遍单调的动作，直练得汗流浃背。她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其中，只为博取他一句难得的称赞。
　　
　　如今，举朝都在称颂她窈窕的舞姿，曼妙的歌声和高超的乐技，他们说倘若王后能再笑一笑，就真是无与伦比的天仙了。最急于见她笑的人非王莫属。王收进臣下贡献的所有点子，一一尝试，却毫无成效。但他乐此不疲，这已经成了他最重要的娱乐。有回，王命令宫中所有的人放声大笑，他要让这隆重的合笑感染王后。千百人的大笑如黄河浪涛汹涌翻滚，几乎要把整个王宫冲决淹没；千百人的大笑一律机械而空洞。她嗅出这空洞里包藏的尴尬和愤懑，原来这么多人为她受罪，恶毒的快感自心尖漾开。申后被废，她曾被罪恶感掐住，三天不发一语；而今——既然被诅咒成不会笑的妖孽，就一当到底吧。
　　
　　朝中正直的大臣愤怒了，他们公开指责王沉溺于这种毫无意义的逗笑游戏里，以致朝纲弛乱。但王对此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他正与宠卿虢石父商量筹划新的节目。
　　
　　她早已厌倦了这场荒唐无聊的拉锯战，因为王的热衷，只得陪着玩下去。她以为她什么也不会怕，可近来连连噩梦。浓雾弥漫的山谷，黑黝黝的，绿莹莹的光时隐时现，像眼睛，空中飘荡着山兽的咆哮，也许是魔鬼的笑，腐白的枝条伸过来，一根又一根，似老妇人的指骨，抓向她。她一惊而醒，大汗淋漓，胸口被什么堵住了，一喘就隐隐发疼。

　　虢石父说，这是因为王后久居宫中太憋闷，应该出宫散散心。于是马车备好，仪驾展开，王和王后一同巡幸郊野。车行骊山，登上高台，已是半夜。王命点火擂鼓，大火在急鼓中熊熊烧起来，浓烟滚滚地涌向天空。远处，相继出现几丛火光，数阵鼓鸣，如虚影，如回音。如重陷梦境，她惊惧起来。王说：“勿怕，不是鬼火，是烽火。”酒席摆开，音乐奏起，一群舞妓围绕火堆跳起来。王兴致很高，时而神秘时而亢奋地笑。烽火台上因聚满人而显得逼仄，台上的喧闹更衬得四周天地空旷，寂寥。一天，两天，好象要这样待到天荒地老。
　　
　　大地震动起来，似骤雨鸣涧，万雷开山，从四面向他们合围。千军万马出现在天边，全副武装的铠甲反射着午日的强光。台上众人慌乱起来，胡乱猜测。只有王和虢石父镇定自若，威仪如常。她问：“怎么回事？”王哈哈大笑， 虢石父殷勤地解释。
　　
　　天下诸侯封臣都为勤王领军至此，也就是说，他也会来？他曾对她说：“家父得罪于王，身陷囹圄 ，但褒人对王忠心可鉴，但凡王有所需，褒人愿效犬马。”是的，他会一身戎装，神采奕奕地站在她面前。屈膝行礼时，他会大胆地抬起眼睛，禀奏：“臣闻烽火之信，星夜兼程，以保王和王后万全，今悉尊体无恙，诸事无忧，甚慰。”这其中弦外之音，只她能够意会。她陶醉在想象和期盼中，不由得嘴角微微上翘，脸颊泛出红润，眸子里活泼泼地闪着光。可是为什么前来拜见的将军里不见他的踪影？她走到台前，向外寻望。
　　
　　漫山遍野都是人，蚂蚁一样。因为疲劳和炎热，许多人解开铠甲，农夫样蹲着，抹着额头，像在檫汗。找不到，也许他根本没来。愿效犬马？哈，原来他为的是让她向王转达这番话，早日救回父亲。父亲，当然比一个乡下姑娘重要。她忽然悲从中来，他从来就是在骗她，这不是第一次觉悟，但比哪次都令她绝望。茫茫人海，她永远失去他了。
　　
　　诸侯将军们发现自己成了王来取悦王后的玩偶，而王后如此目中无人，居然背向他们，不理不睬。深感被欺和受辱，他们愤然将佩剑砸在地下，转身下楼时，牙逢里恶狠狠地蹦出几个字：“奸臣，妖姬，昏君！”
　　
　　她听见了。妖姬，这就是她一场辛劳和隐忍的酬报？她就甘愿总被人玩弄于鼓掌？她不是王后吗？这么多人不是都在她脚下，可以随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吗？山岳、河流、甚至天空，只要她想，哪一样不是她的？一直以来她却守着渺远的虚诳的旧梦，真不值。
　　
　　她要报复，要玩弄，挥霍——
　　
　　大地又震动起来，烽火台下的兵马回转了，乌云一样散开。
        
　　虢石父媚颜探问：“王后，好玩吗？”
　　
　　她忽然仰天大笑。

　　（……幽王说之，为数举烽火。其后不信，诸侯益亦不至……申候怒，与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举烽火征兵，兵莫至。遂杀幽王骊山下，虏褒姒，尽取周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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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

熟读史书哈
以前只知其一
不知其二
在你的笔下
古人笑在今朝

好东东！

左显辉

《东周列国志》里面对这一段的描写相当生动。蓝格子的文笔确实不错，能用现代人的思维去理解现代人，尤其是从女人的角度去理解，确实很不错！

李幼谦

编得好，文笔与构思都不错。

哑猫阿凡

喜欢这个，重解历史，文笔清丽，构思精巧。
好文章！

蓝格子

谢谢楼上各位喜欢格子的文章。

剑啸红尘

功底深厚，喜欢这样的文字。
向你问好。

蓝格子

我想没有谁真的愿意做邀姬，可是历史总是喜欢把一个朝代的灭亡归为“红颜祸水”
这是不公平的。

小雪冰凌

重读史实
却总不及格子姐姐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