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春雨，沙沙沙

川.页

春雨，沙沙沙
文/朱国顺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那年我十八岁，在那属于等待的整个漫长夏天，我被通知书抛弃了，于是，我的精神受到强烈震荡，成了一个到处流浪的疯子。

??一

??这是一个冬天的江南小城，日头暖融融白朗朗的，洒满了这条熙熙攘攘的青石街，照亮了人们载满幸福的臃肿的肩头。街两旁是一溜有些年代的多层楼房，与门前那些悠然的落光了叶的青白梧桐，绵绵延延着向远处的那片明亮伸展，似乎这条街从来也到不了尽头。那些沿街楼的底层通常都会用做店面，水果店、美发店、成衣店、鸭头煲店等，林林总总十分热闹。

??谁也不知道我是哪一年来到这儿的，只是见我年纪轻轻就那么痴癫地游荡在街头，在垃圾桶里扒拉一些或吃或穿的杂乱东西，他们觉得挺可怜的，于是会经常分我一些吃的东西。

??我坐着的地方有一根电线柱，我就靠在那上头，让自己曝晒在日头底下。不远处的鸭头煲店老板娘摞了摞袖筒，顺手将煤炉拎出店外。锅里的水激情地翻滚，时不时淹没那些精神的深褐色茶叶蛋，那茶色热气在太阳底下袅娜轻舞一番，化作浓香飘满整个石子街上空。老板娘抬起头的时候，习惯地往电线柱这边看看，然后从锅里捞出两只蛋朝我走来。

??她说，吃吧。

??我抬头眯缝着眼看她，见她正对着我笑，于是接过茶蛋，很快地剥开蛋壳，放进嘴里呼哧呼哧地嚼三两下就咽了下去。这中间有好几次被噎着烫着了，我不停地咳嗽，大声地咳，脸咳红了，眼泪也流出来了。透过雾濛濛的泪花，我看到有个女孩走过来拉住老板娘说话。

??女孩漂亮极了，她的眼睛像春泉一样清澧，而双唇红润得就像一颗初夏的草莓，那头乌黑柔软的长发用一枚浅兰色的发圈束住，随意地散落在肩头——可为何就在她转过头看我的瞬间，我的头会难以抑制地疼痛起来呢？

??我的眼前开始混沌，随即黑白的斑驳的画面不停地闪现在脑海。我还是不停地咳，不停地流眼泪，口水也流了一地，可是头好痛，快窒息了一样。

??我伸出手试图抓住那些画面，可它们只是像海市蜃楼那样用距离迷乱着我，在距离外扑朔几下就跳开远去了。我狂乱地摇晃着头使劲往那电线柱上撞去。

??后来，我每天都能看到女孩从我面前走过。我不敢看她，因为看见她的脸，虽然不至于像第一回那样让我的脑袋爆裂似的疼痛，但总归会让我有翻江倒海的余悸。我不敢看她，不过我记住了她的鞋子，每次看到那双小巧的黑色圆头皮鞋从我眼皮底下踱过，我就知道是她。从她脚步移动的节奏和声音可以发觉她似乎有看我，也许一秒两秒，也许时间更长一些。

??二

??一天傍晚，天阴沉得厉害，风也肆虐起来，不停地往胸口袖口里灌，我靠在电线柱上看来往匆忙的人。冬天的雨不需要序曲，就那么敲无声息地细细碎碎地落下来了。那些雨很凉却很细小，脚尖前的那片地面来不及湿透，我的后脖颈和衣服的表层就全湿了。雨滴打在我的背上吧嗒作响。

??我就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坐了多久，那女孩撑着一柄花伞走了过来。我急忙把头埋下，屁股往电线柱靠了靠。她从我跟前慢慢走过，我小心地移动视线去看那双鞋子。可是这一次，我看见它们停住了，并且慢慢地向我走来，然后，背上的吧嗒声停止了。我周身瑟缩了一下。

??这会儿，那双精致的鞋子就近在咫尺，我能看见里面印着小白兔的袜子与花伞相映成趣。我埋着头直往那柱子上靠，慢慢地慢慢地头就藏到柱子后头去了。我小心地从柱子后面露出眼睛看她，让人奇怪的是，这次我的头并不疼痛难当——我看到她正朝我微笑，露出两排好看的牙齿，而眼睛是那么清澈，每一次微妙的启合都像在诉唱一首遥远而熟悉的乡曲，它把我带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一片蓝天，一摊碧草，也许还有白云似的自由散步的羊群，追赶着它们的时候，你会冷不丁地踩在它们刚刚排泄出的散发着青草味的粪便上，可心里的那份愉悦丝毫没有减少。

??她不像别人那样怕我，他们就算给我吃的东西也会很快跑开。她对我善意地笑。她牵着我的手要带我回家，而我就像走在追赶羊群的路上那样，那么欣然地跟在她的后头。

??她住的地方就在煲店的楼上，老板娘看她正牵着我的手，就把她喊了过去，他们俩只是嘀咕了一阵，她就生气地拽住我往家跑去。

??三

??我在房间里坐立不安，我不敢看她也不敢四处张望，只管盯着鞋尖发呆。

??她端来一盆热水说要给我洗洗头。她见我弯腰很费力，就帮我把那件油滋滋的外套脱了。她把我的头发浸到水里，我很害怕，扭动着脑袋起了劲地想挣拖出来。她轻轻地拍着我的脖颈，说别怕，洗洗就会舒服了，干干净净地多好啊。

??她说她叫林阳，清晨林子里射进的第一道阳光。

??她说话的声音很动听，像莺声呖呖溜转；她的手那么温软细腻，抚在发上就像抚在我的心里一样，那汪躁动的海洋瞬间风平浪静。我闭上眼睛，让那种舒服和温存彻底将我覆没，我像春雪被那道阳光温暖得要融成了水一样，用远古的姿态寻找那条干涸已久的杂草丛生的流径，滋润它，舔噬它，淹没它。

??林阳说我是那么像她弟弟啊，弟弟和爸爸在北方一个叫做佳木斯的城市，他们已经八年没见面了，现在弟弟都该有我这么大了吧。说着说着，她就沉默了，手上也停了下来，她的温柔就不再流进我那汪海洋了。我睁开眼睛，看到她眼角透出晶莹。

??林阳说要给我洗澡，她说我那脸脏得像只泥猴，洗了澡就能换身干净衣裳了，她问我会洗吗，自己会洗吗，我只是看着她，于是她把我带进卫生间，里面有只很大的木脚桶。她让我自己脱衣服，而她则转身往脚桶里匀水，或浓或淡的水气舒卷飞舞，不一会儿就把原本冰凉的空气温暖了。

??我盘腿坐在脚桶里不安地看她，她的脸蛋绯红，几缕头发因水气的蒸濡而潮湿，柔柔绰绰地依附在脸颊上。她那明亮的眼睛只是盯在我的肩头上，而手里的毛巾却不停的帮我揉搓着。

??她说，小时候也帮弟弟洗澡，他很顽皮，在脚桶里不停地拍水，水花飞得很高，把她的衣服都溅湿了。说着说着她就笑了，眼泪却出来了。她一遍遍地抚摸我的头发，说真长啊该剪剪了。

??她帮我穿好衣服，套在最外面的是一件能遮住臀部的果绿色羽绒大衣，胸口有一只小白兔在吃胡萝卜。

??林阳说她是小学老师，她会经常帮学生理头发，而学生们都喜欢看她理发的样子。她帮我围上一块很大的格子布后就耐心地推剪起来，剪子在头顶推动的时候发出喀嚓喀嚓有节奏的声音，像催眠曲一样让我恬适得想要睡去。

??四

??林阳拿着镜子说照照吧。

??我睁开眼睛，看到镜子里的人头发齐刷刷的，两朵深浓的眉毛露了出来，然而那双眼睛是那样惊讶地在审视着自己，滚圆乌黑的眼珠子眼看着就要爆跳出来，它像两道锐利狂妄的火舌熔化了我的呼吸，风卷了我的思想，我大喊一声，将那镜子狠狠地朝地上砸去，我抱住头在地上打滚、歇斯底里地吼叫、大口大口地喘息，我喊，我，我！

??林阳几乎手足无措，不过她还是用最快的速度紧紧抱住了我，叫我无处挣扎。她那深厚的胸脯大山似的矗立在我那无处游走的孱弱的灵魂世界。

??她坐靠着墙壁，我靠在她身上，一股柔软而挚热的温度从她那紧张而起伏的喘息里奔腾着流向我的躯体，慢慢地、静静地发散至周身的每一粒沉睡的迷途的细胞。我渐渐地安静下来，像婴儿一样那么酣畅地睡去。

??这是我见着林阳后说的第一个字，或许，是我疯了之后说的第一个字。我仿佛想起了很多事情，原本那么空旷的世界里，突然间像遭遇了洪水猛兽般呼啸着涌入许多不速之客，那些原本失却的信息拼了命地重新切割、归序、组合、排列，将那片原本清净的森林搅得天昏地裂。

??屋里已经漆黑，林阳依旧搂着我一起靠在墙上。地板很凉，可我睡得很温暖。隐约间从窗外传来刀郎沧桑的歌声，那声音随着风速的起伏时远时近……

??五

??老板娘看到我们的样子十分吃惊，她将拎着的鸭头煲重重地搁在桌上，走过来把我狠狠地推开。

??她颤抖着声音问林阳发生了什么，她说我是一个疯子一个乞丐，把我带到家里成什么体统。说完她又看了看我，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挥了挥手让我去吃鸭头煲。

??鸭头鲜红鲜红的，那尖尖的小辣椒浮游在浓郁醇香的汤汁上，十分惹人喜爱。我喜欢吃辣，可我现在已经有了点知觉了，我觉得她们的争吵完全是因为我，我很难过，我觉得我得结束她们的争吵。我跑了出去。

??屋外已被夜色笼罩，远近斑斓的霓虹在地面一方方积水里的残影别有韵味；雨已消停，空气虽然冰冷，却很清新，我深深地吸了口，然后缓缓哈出一团白气。我突然意识到能这样呼吸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我就在街上慢慢走着，头还会时不时地疼痛，于是我打算在不远处的一家书店门口坐坐。书店虽已打烊，不过借着街灯依然能看到那些橱窗里陈列着的各色畅销书。很久没碰书了，我有上前去翻翻他们的冲动。

??我把身体斜靠在墙上，坐在那儿愣愣地盯着深沉而寒冷的夜色发呆。我想这件果绿色大衣一定是林阳的，穿我身上袖子短了一大截，风呼呼地刮到裸露的手臂上特别刺骨。

??我看着胸口那只吃胡萝卜的小白兔，我一遍一遍的抚摸它，看着看着就哭了。我想起以前的女朋友，和林阳长那么像，声音也像，连流泪的样子都一样。我们约好一块儿上北京师大的，可她的通知书都来了很久了，我的却一直没等到。她耐心地安慰我说咱明年可以再考，她会在北京等着我啊，我一定行呢。那天是我把她送上去北京的火车的，我们一直哭一直挥手，火车开那么远了我还不停地追，好象是追一个梦一样，可是越追却越远……

??六

??我不知道林阳是怎么找到我的，她的鼻子已经冻红了，还大口大口地喘气。她又哭又笑地说，我是弟弟啊，对啊，弟弟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呢，弟弟就是弟弟啊。

??她哭完了就高兴地带我去吃麦当劳。她拉着我的手慢慢地走在前头。她的手很冰，我攥紧了它们，心里想着要是能把全身的火热都给它该多好啊。

??我说我记得自己是谁了，我还记得我家在金华。

??林阳认真地看着我，我从她疲惫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不安和失落。我预备告诉她女朋友的事情，告诉她，她们有多相象，可我在她的沉默面前放弃了这个打算。

??七

??我开始喊老板娘为妈妈，她已完全把我看成是这个家的一员了。我每天都去她的店里帮忙，学习怎样才能烹制出美味的鸭头煲。

??第二年春天，一个多雨的季节。窗外的梧桐吐出湿漉漉的绿色，一簇簇一蓬蓬，朦朦胧胧地缀满了整个世界。林阳在课上布置给学生一篇作文，题目是《记一件有意义的事》，后来在几个学生的要求下，我们决定去郊区的富春河捉螃蟹。

??春天的螃蟹像冲出牢笼的鸟雀似的野心勃勃，它们灵活地穿梭在石头堆和水草丛里，滴溜溜地转动眼睛，用轻率而挑衅的目光注视我们。林阳讨厌大螃蟹，她只喜欢小螃蟹，那种透明的、轻轻软软的小东西，在手心乱跑乱转是多么有意思呢？她每捉到一只，就把它们放在手心，用指尖轻轻地拨动它们，和它们悄悄地说上几句话，然后又把它们放走了。我问她到底和它们说了些什么呢。林阳只是看着我，露出调皮的笑。

??我们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看着那群玩疯了的孩子，他们光着脚丫子在水里追着跑着，水花、笑声在河面上欢快地起起落落。林阳说今天是最开心的，我说我也是。

??回来的路上，我看到一株被人遗弃的兰花，它的叶子虽已枯黄，但它的鳞茎都还完好，于是我就把它带了回来。我耐心地将它摘进花盆，林阳就蹲在旁边用心地看。她歪着头问我能行吗，我说一定行的。

??我们四目相视，脸上也许没有一点表情。我们就那么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意识到我该把那件始终纠缠着我的事情说出来了。

??我说，林阳，你很像我以前的女朋友。

??林阳说是吗，说完她就装作难以理解的样子走开了。

??我又追上去，我说是的，你们长得那么像，声音也像，连脾气性格都是一样的。

??林阳摸了摸我的头，掩住嘴咯咯地笑。她说别逗了，傻孩子。

??八

??兰花已冒出好几棵新芽，并且蹭蹭地往上长。林阳经常蹲在花盆前想事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说今天兰花又长高了一大截。


??九

??一个绵绵阴雨的傍晚，妈妈和姐姐突然出现了。

??她们看到我的时候高兴得失声痛哭。我想她们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更不知道我所经历的一切。

??林阳殷勤地招待她们，老板娘也从店里拿来刚烹制好的鸭头褒让她们品尝。林阳只是笑，她说太好了，她一直相信我的家人会来找我，她说这真是一件好事情啊，她说原本还打算让我去附近的一个高复班学习的，只是想让我再疯一段时间啊，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回去了。说完她就蹲在兰花旁哭了，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我第一次发现从后面看去其实林阳很瘦弱。

??我并不想回去。

??我走过去蹲在她的身边。我说，你真的很像我女朋友。

??林阳转过头的时候我看到她脸上都是眼泪。她揉了揉潮湿的眼睛，起身笑着对我说，你女朋友一定在等着你，加油吧。

??十

??我和家人从屋里走到青石街上，转身看着“鸭头煲店”那几个朱红的招牌字，还有那扇尚未亮灯的窗户，鼻子一酸，视线就模糊了。

??天下着雨，雨水一遍遍地抚摸那些透明的梧桐叶的时候，发出好听的沙沙声。那片沙沙声穿过恬静幽然的枝桠，越过苍茫寥廓的微白的天空，久久地回响在我的心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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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一兵

干净的叙述，欣赏！

边走边唱

不错！

王影

最初由 边走边唱 发表
不错！

干净的叙述，给人以梦一样的感觉．问好！

一了

最初由 敬一兵 发表
干净的叙述，欣赏！

大气和有张力的叙述．学习！

川.页

最初由 敬一兵 发表
干净的叙述，欣赏！

问候敬版：）

川.页

最初由 边走边唱 发表
不错！

问候边走边唱、王影、一了朋友：）

飞飞儿

提个建议：在用疯子的视角看人看物时，可以借用一下意识流的写法。因为疯子眼里的世界是混乱无序的，思维是无逻辑的。

脂砚

是的，很干净的叙述，简洁流畅，女主人公塑造得很美很温暖。看得出来作者很有文字和叙述功底，不足之处在于任何一个疯子，都不会认为自己是疯子。参考一下飞飞儿的建议，稍作修改，即是精华小说。

川.页

谢过飞飞和脂砚斑竹。
其实主人公在疯子的时候并不认为自己是疯子啊，至于文本开头时候的“于是我成了一个到处流浪的疯子”，那也是若干年以后的回忆。
见笑了。

川.页

意识流确实是好东西，今天和飞飞探讨了，以后一定在这方面多做尝试。

田瞳

疯子的故事，却写得很理智。故事很美，有些理想化。写美的失落和对美的追寻。似又觉得，林阳把一个疯子带回家里，不大容易让人相信。她看他像是她的弟弟，他又把她看成以前的女朋友，这未免太有点虚幻了。

脂砚

最初由 川.页 发表
谢过飞飞和脂砚斑竹。
其实主人公在疯子的时候并不认为自己是疯子啊，至于文本开头时候的“于是我成了一个到处流浪的疯子”，那也是若干年以后的回忆。
见笑了。

嗯，看出来了。问好川.页

程相崧

很见功底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