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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海棠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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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2003-7-15 14:3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1  

      杨辉说:“我可能要晚一会儿才能下班。”他犹豫了一下,心中颇觉不忍,于是说:“不如你先到我们公司来,等我做完手头的事一起出去吃饭。”
      他刚刚升上技术主管,手头上还有很多事要做。
  电话那头的海容说:“我不太想过来。你在忙你的事,我只能一边傻坐着。”
      杨辉赶紧极力劝说:“你可以来上网嘛!再说我只要一会儿,真的只有一会儿,我保证。”
      海容不相信地哼了一声,但仍然答应了。

      不只是杨辉自己这样认为,连公司上上下下见过易海容的同事都这样认为,他的女朋友易海容绝对是那种在任何场合都不会掉价的人:人长的白净古典,重要的是自信有涵养,浑身的灵秀之气。这也难怪,都念到博士了,自然是一肚子的墨水。

      杨辉是学自控的,他的研究生课题跟一个安全监控系统有关。那时候,声音识别技术在国内才刚刚起步,其中以某声学研究所最为著名。杨辉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他想将声音识别也加到安全系统中去。慕名找到这家研究所时,看门的人拦住他,问他找谁。杨辉说我找你们所长。那老大爷上上下下打量这个推着一辆破单车的年轻人,满脸狐疑和警惕。杨辉赶紧说有项目跟你们所长谈,接着他说了几句带有很多技术词汇的专业话。老大爷的脸色果然转为和缓,让杨辉进去了,也不知是懂了还是懵了。
      杨辉在楼里转了半天也没看见有“所长室”之类的字样。他问了一人,那人手一指:“要找吴所长?去紧西头的实验室。”
      实验室里有几张大桌子,摆满了仪器和计算机,但不见人。杨辉站在门口,提高声音问道:“请问吴所长在吗?”
      显示器后有人抬起头来,这是杨辉第一眼看到易海容。
      她的脸部因为思绪被打断而略显茫然,但她仍很礼貌地站起来,说:“吴所长不在,您有什么事吗?”
      一向大大咧咧惯了的杨辉突然感觉有些紧张,按他以后的说法是为易海容那双闪着智慧的大眼睛所震慑。他咳嗽了一声,说:“我想向他了解一下声音识别的技术。”
      易海容很大方地请他坐下,说:“我叫易海容,是吴所长的研究生。他今天不在,我可以帮您吗?”
      杨辉介绍完自己,谈了一些技术性的想法。出乎他意外的,易海容给了他非常详尽的介绍,包括当今声音识别的最新技术和应用,以及声音识别技术在中国的特殊问题。
      杨辉来这个研究所之前,原本未抱太高的期望。见到所长不在之后,几乎就不抱期望了。但事实上,他从易海容那里得到的资料,远出他最初的想象。
      杨辉开始非常佩服这个叫易海容的女研究生。
      骑车回学校的路上,他心中庆幸着,甚至哼起了歌。杨辉现在仍记得,他哼的是《唱只山歌给党听》。

      公司里还有几个同事也在加班,有海容未见过的。杨辉将海容介绍给同事,海容也很大方得体地点头招呼。见到同事艳慕的眼光,杨辉掩饰不住地得意。他发现原来有个好女友是很挣面子的事,同事的女友也许更漂亮,但海容的素质无疑是最高的。
      易海容坐到邻近杨辉的位子上,漫无目的地开始上网。她发现所谓的网上冲浪是一件很累的事,尤其是在等人的时候。

      杨辉原来以为他跟海容都是学理工科的,尤其是像易海容这样专业突出的女子,应该有许多共通之处。很快杨辉就发现跟他自己狂热地热爱工作不同,海容将工作时间和休息时间分的很清。   
      人的两面性在她身上表现得格外明显:白天她是优秀的学生,到晚上她则更多地沉迷于杂七杂八的事,她床头摆的书也是陈辉一看就头疼的古文之类。

      杨辉第一次去易海容的宿舍时,发现窗台上摆着一盆花。他随口一问:“是什么花?”海容说:“是海棠。”她接着淡淡补充道:“我很喜欢海棠。”

      初步方案很快就可以完成,杨辉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突然他听到海容在问他:“你还要多久?”他随口答道:“就快了。”
      有人站在他背后,说:“早点下班好了,还有人在等着呢!”
      杨辉回过头来,是老板。
      杨辉挺不好意思起来。虽然是下班时间了,但带女友到公司来,还用公司的资源上网。以前也见别的同事这样干过,在自己身上却还是第一次。
      他站起身来,叫海容说:“海容,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我们老板。老板,她是我女朋友易海容。”
      海容站起来,正欲走过来,老板抢过去,伸出手:“易小姐,幸会。我是乔克俭。”
      海容与老板握手:“乔总,久仰大名。”
      乔克俭笑道:“杨辉是我们这儿的技术主管。因为最近有项目忙一些,你可不要怪他。他在公司可常常提起你。”
      海容早有倦意,又饥又渴,难免抱怨杨辉的冷落。听乔克俭如此说,她在心中叹道:果然是出过洋见过世面的人,说话得体周到。
      在女朋友面前被上司夸奖,杨辉嘿嘿地笑。就在这时,海容和乔克俭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很快各自避开。
      乔克俭告辞离开后,杨辉对海容说:“你再等我一下,很快就好。”
      海容略显不快,说:“那你快点。”
      杨辉颇感歉意,他想了一想,说:“我前几天听朋友说有个同学通讯录网站,特别全,你去看看,找找你旧日的同学去。”

      杨辉想不到的是,他这句话会成为一个契机,会在以后改变他和海容的关系。如果他早知道是这样,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提那个该死的网站。
      但生命中的机遇巧合往往说不清楚,随意偶然之中有蕴涵着必然。有缘而生,有缘而灭,一切皆有其缘。似乎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命运终于会走向它原本的方向。


2

      海棠花开的时候,海容非常高兴。她每晚都要呆在房间里,不愿意去杨辉的实验室——他们一向都是在杨辉的实验室约会的。
      海容久久地注视海棠,大有只恐夜深花睡去之意。杨辉觉得海容这一点特别可爱,做任何事情都很专心,至少宁宁静静的女孩比满大街跑的女孩要耐品得多。
      杨辉见海容兴致勃勃地摆弄海棠,她的修长柔软的手指在绿叶上摩挲,专注而感性。他心中一阵发热,冲口问道:“海容,你好可爱。你爱我吗?”
      海容随口说了一句出奇冷峻的话:“什么是爱?”
      杨辉的热情骤降至冰点,他觉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他正要拂袖而去,海容回过神来,说:“喔,对不起,我走神了。”杨辉心下稍安。他了解海容,海容历来是从从容容清清淡淡的。他也认为海容是无心之言,但一时碍不下情面,仍欲离去。海容说了一句杨辉窃以为十分高明的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你爱我吗?”她的声音十分冷静。

      海容曾经漫不经心地提到过她自己的名字。她是长女,父亲特别宝贝,虽然是女孩子,却希望她将来有男子的胸襟,所以取名叫海容——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她接着说:“我曾经抱怨爸爸为何不给我取名叫海棠,爸爸一楞,说:‘早知你爱海棠,真该叫海棠才对。你妈妈喜欢桂花,是不是也该叫桂花呢?’”
      杨辉随口说道:“是啊,名字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个记号罢了。”
      海容看了杨辉一眼,没有再说话。

      海容重新坐了下来。电光火石之间她回想起刚才乔克俭的那个眼神。
      她心中叹了口气,又开始上网。想起杨辉说的那个网站,她的心中突然有了某种强烈的感应,神秘而遥远。鬼使神差般,她迅速地登录上这个站址,搜寻她旧日的中学母校。
      到了她的那一届时,只有三个人登记在上面。其中一个海容认识,是文科班的。另外有一个人“姓名”的那一栏写着“知名不具”,除了留言板,其它信息全部为空。
      海容的心一紧,她心中的感应更加强烈。当她颤抖着打开留言板时,她看到了如下信息: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
                   怀佳人兮不能忘。”
      一阵强烈的电流击过海容的全身。她有些木然地看着显示器,心中有种强烈的感觉:是他,一定是他。

      开车回家的路上,乔克俭显得烦躁不安。
      他突然之间想起了许多旧事,包括他一直深以为耻的十年前他的女友抛弃他的那个晚上。
      当后面的警车超上来示意他停在路边时,他才回过神来。
      警察上来恶狠狠地说:“你怎么回事儿?尾灯不亮,也敢上长安街?”
      乔克俭说:“不会吧?我自己可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一脸诚恳,事实也确是如此。
      警察掏出新式的手持机,敲敲车窗:“拿你的牡丹卡出来,罚50,扣3分。”
      乔克俭悻悻拿出卡来,自认倒霉。
      新式的罚款方式效率很高,警察只一刷就完事。
      再次发动车的时候,乔克俭哼了一声,对自己说:“这个易海容。”

      海容发了半天楞,她的思绪悠然神往。直到杨辉叫她:“好了。可以下班了。”
      海容答应了一声,她定了定神,迅速打出四个字,留在了留言板上:
    “海棠依旧。”

      每当海容凝思的时候,杨辉便觉得自己和她的距离拉远了,像他自己的那个破相机一样,焦距总是调不准,像自然也模糊。
      杨辉的父母都是军人。他自幼生活在有板有眼的家庭里,他的生活一直是规律而简单的。直到现在,他的生命中也不过只有几件事:工作,足球和女友。而海容不同,海容有着许多年轻女子的嗜好:爱逛街,爱吃煎饼果子和麻辣烫。她的平静的生活中有着自己的丰富多彩。但就算是在喧闹的人群中,她依旧有着一份突出的宁静:她只是在欣赏她自己欣赏的东西,享受她自己的生活,旁人都与她无关。她似乎更能欣赏生活中琐碎的乐趣。而在杨辉的眼光看来,这些都没有太大意义。
      他们也争吵过,总是杨辉在让步,也许是因为海容是他的第一个女朋友。他真的很爱海容,包括她的那一份独到与神秘。跟海容交往,从来没有累的感觉。
      海容是那种坦荡的女子,她有什么不快就会说出来,而不是像一般的女孩生气那样,给男友吃一记闷葫芦,暗中跟你较劲。

      杨辉一直惴惴然,他对今天这么晚下班心怀内疚。偷眼看海容,她的脸上并没有多少不快,而是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
      杨辉咳嗽了一声,想找个话题吸引海容的注意力。但海容的目光并不在他这里。她吮吸着可乐,呆呆地望着窗外。
      杨辉突然之间担心起来。

      乔克俭打开房门时,一眼便看见他的一只皮鞋被拖到门口,黑色的皮面上有明显的细碎的牙印。刚买的老人头!乔克俭怒不可遇,大声喝道:“淘气,你给我出来!”
      客厅里悄无声息。乔克俭又等了一会儿,忽然他觉得自己很可笑:站在客厅中间,莫名其妙地发猫的脾气,装出的威武的样子还没有人理会。
      他颓然倒在沙发上。手触到扶手上,坑坑洼洼的,海绵都露出来了。这都是淘气历来的杰作。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这时,那只叫“淘气”的大黄猫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敏捷地窜上沙发,去舔乔克俭的手。乔克俭睁开眼,淘气娇滴滴地“喵呜”一声,跳上他的腿,亲热地蹭来蹭去。
      乔克俭摇摇头,心想:难怪有篇文章里说女人像猫,反过来猫也像女人,一样难缠得很。
      他拍拍大黄猫,说:“淘气,你知不知道,这个易海容,真的是闻名不如见面。”


3

      海容回过神来,杨辉正关切地注视着她。她心中突然有了强烈的羞耻之心。
      从男友的角度来看,杨辉并无太多可挑剔之处:不抽烟,不喝酒,生活简单,有别于这个花花世界的大部分男人。重要的是,他爱海容,她是他简单生活中的一部分。因为他的宽容,他们一直是十分相称的一对。
      而她现在面对自己的男友,却在想念另外一个男人。这与她所受的教育和她自己所尊崇的道德规范是不相符合的。
      海容勉力对杨辉解释说:“我今天不太舒服。你们公司的冷气开得太冷了。”
      杨辉点点头:“大家都这么说。我们吃完饭你早点回去休息好了。”
      海容一片茫然。她的思绪不自主地又回到那个留言板上,回想起她与那个叫斌的男人永远不再有任何方式的联络的约定。她想起有篇赋中的一句话来:
    “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这句话应该是作者在船上时做的,因为在雾水茫茫的江面上,更能体会到远方的人是那么的可望而不可及——烟水茫茫,故人又在何方。可惜,我不是美人。海容心中想着。

      海容跟斌是中学同学,在同一窗下整整读了六年书。
      他们有着共同的志趣,都爱好文学,懂得领略生命中的平凡之处,能够彼此欢畅愉悦地交谈。
      但他们之间的一开始交往就受到了双方家长的激烈反对。最开始时有个很冠冕堂皇的理由,中学生不该早恋。但之后海容和斌都上了大学,理由就变成了两个人不在一个城市念书,会有很多问题。其实海容也明白的,自己的父母不喜欢斌,因为他的不够世故;斌的母亲不喜欢自己,因为她认为斌的女朋友应该是温柔贤淑的那类。至于各种各样的理由,只是一种惯性的延续罢了。
      大三那年,斌的姐姐因为积年的肺病去世,他终于不再与父母争吵。
      一夜之间,大家仿佛都苍老了许多。

      斌对海容说:“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望于江湖。”
      海容说:“那好,我们之间不要再有任何方式的联络。”

      天底下有多少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海容决定以后的男友不要再性情相似,简简单单最好。她自己也知道,舍生忘死的爱情离她是越来越远了。
      她与斌之间果然再没有任何方式的联系。

      杨辉曾经代表了校园中的很大一部分男生——年轻,健康,热情,有活力,运动型的那类。另外一方面,又勤奋,骄傲,任性,在某些方面天真地像个孩子——典型的象牙塔中的天之骄子。
      海容喜欢站在足球场边上看着杨辉踢球,看着他来回奔跑于球场中,浑身上下散发着热力。她不懂足球,但她喜欢那种动感,一度深深迷恋于杨辉脸上的汗珠。

      杨辉不是那种喋喋不休的人,但他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海容淡淡地问:“工作很顺利?”
      杨辉应了一声。他开始很兴奋地谈论他的方案中的绝妙之处。
      海容感到了真正的冷落和灰心,杨辉在他眼中陌生起来。
      她想:刚才吃饭的时候我不该有羞耻感的,毕竟,斌是我旧日的爱人。有一句话叫做“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怀旧又何咎之有。
      但杨辉是何时开始失去了自己所喜欢的那种活力呢?

      海容这才想起:这么多年来,她跟斌只牵过手,斌还没有吻过她。
      他们的交往更多的是心灵的默契与心心相通。海容最喜悦的时候是她要说的话被斌抢先说了出来。
   
      送海容回去后,杨辉回到自己的宿舍。为了方便上班,他跟一哥们儿在公司附近合租了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
      刚打开门,一阵臭味迎面扑来。杨辉皱了皱眉。冯枫这小子的生活基本上仍跟学生时代一样,几乎每天都要去附近的学校踢球,回来后就脱下球鞋和臭袜子甩在门口。
      杨辉推开冯枫房间的门,他果然躺在床上,云里雾里地仰着头吸烟。看见杨辉进来,他只淡淡说了句:“回来了?”
      杨辉说:“今天又去踢球了?”
      冯枫说:“是啊。哪像你那么幸福,有女朋友陪着。”
      杨辉劝道:“你少抽点烟,吸烟没好处。”
      冯枫说:“不就是少活几岁吗?顶多早死两年,好过在世上受罪!”
      杨辉一时语塞,过了半天才说:“你没事吧?”
      冯枫说:“没事。”
      杨辉点点头,转身回去自己的房间。走到门口,听到冯枫在后面说:“明天约了几个哥们儿踢一场,你去不去?”
      杨辉一楞,想了想才说:“我看看,不一定,有时间就去。”
      冯枫没有再说话。但杨辉知道冯枫一定在心底骂自己重色轻友,他确实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去跟哥们儿一起踢球了。杨辉想解释说他不是因为海容他不能去,而是工作太忙。但他犹豫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这一夜,杨辉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他想了很多,朋友,工作,家庭。
      未来因为不可预知而变得新鲜苍茫,杨辉从来没有像现在感受到对自身能力的困惑和生活的巨大压力。

      乔克俭特地将傅雷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找出来,翻到写约翰.克利斯朵夫足智多谋的父亲曼希沃为何要娶他母亲鲁意莎的那段:
    “但或许我们除了头脑、心灵、感官以外,另有一些神秘的力量...做了我们的主宰;那一晚曼希沃在河边碰到鲁意莎,在芦苇丛中坐在她身旁,糊里糊涂跟她订婚的时候,他也许就是在她怯生生的望着他的苍白的瞳子中间,遇到了那些神秘的力量。”
      乔克俭在日记中写到:
    她并不怯生生,我也不糊里糊涂。她的眼睛里有很多东西,我可以看到。

   
4

      易海容第二次来杨辉他们公司,是作为他们公司邀请的声音识别专家,来参与一个多模式监控系统的方案讨论和设计。
      应乔克俭的邀请,同来的还有海容的导师,但老专家只大致看了一眼用户需求,说了一句有海容在就足够了,接着就匆忙离去。海容一时间有点局促不安,导师没有其他意思,他只是太忙了,放不下手里的活儿,但导师的孤僻的言行也许会伤害了作为主人的乔克俭他们。海容已经看到了杨辉脸上的尴尬。幸好乔克俭并没有介意,至少没有表现出来有介意的样子,他很快将话题导入正轨,引开了众人的视线。海容心中大为感激。
      会议结束时,乔克俭跟海容握手,说:“谢谢你,也请你替我们谢谢你导师。”
      海容说:“也谢谢你。”
      乔克俭微笑。
      海容想:他是个聪明人,明白了我谢他的原因。

      杨辉进来的时候,乔克俭正在看一份报告。
      “乔总,现场那边安装出了点问题,我过去看看。”杨辉的神色透着焦急。
      乔克俭很欣赏杨辉的工作态度,作为优秀的技术主管,他是无可挑剔的。
      “我知道了,你去吧。”
      “可是,”杨辉犹豫了一下,“我女朋友已往公司来了。事出突然,已来不及通知她。待会儿她到了之后,麻烦您帮我转告她,让她自己去吃饭吧,不要等我了。”
      “哦?好,你放心去吧!”
      杨辉似乎仍有话要说,但却支吾着。
      乔克俭温和地说:“杨辉,怎么见外起来了?有什么事尽管说。”
      杨辉吞吞吐吐地说:“我女朋友是想来公司上网,查点资料。”他赶紧解释说:“他们所本来接入了教育科研网,但她导师晚上总在实验室加班,不太方便。他们那里上国际网也慢。”
      乔克俭说:“嗨,什么大不了的事!公司是专线,用和不用都是那么多钱。只要不是上班时间,一切都没问题。”
      杨辉出去后,乔克俭开始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高高大大的巴西木反射着日光灯的光泽,显得愈发苍翠碧绿。

      海容的母亲酷爱养花,他们家的阳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
      母亲最钟爱的是一盆红色的茶花。但后来死掉了,母亲很是伤心了一阵子。
      冬天的时候,母亲自己嫁接的蟹爪兰开得红艳艳的,满室皆春。来往的亲朋好友无不啧啧称赞。
      父亲很适时地对海容说:“海容,斌那孩子不是不好,只是不适合你。你跟爸爸一样,都是内向的人,不善于待人接物,斌也一样。两个人在一起生活,需要互补才行。看看我们家,如果妈妈也像爸爸一样,是不是会一团糟?”
      海容一言不发。她心中在想着另外一件事:如果妈妈知道我带回来的那盆海棠是斌送的,她会是什么态度。

      易海容进来的时候惊诧地发现只有乔克俭一个人。她颇为吃惊:“乔总,还没下班?”
      乔克俭看她的眼神游离不定,注意力并不在他这里,于是说:“找杨辉吧?他临时有事去现场了,来不及通知你,叫我转告你一声。”
      易海容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失望,她“哦”了一声,说了谢谢,转身便欲离去。
      乔克俭叫住她:“易小姐,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易海容竭力掩饰失望与惊诧:“没问题。乔总,您有什么事?”
      乔克俭说:“我以前养过几盆花。但自从有了猫之后,就没有精力来照顾花了。听杨辉说你喜欢海棠,我正好有一盆白海棠。所以想请你帮我把这写花搬走。”
      海容一脸疑惑:“搬走?您的意思是...”
      乔克俭说:“就是想请你做它们的新主人。”
      海容非常意外:“白海棠是比较名贵的,您...”
      乔克俭笑道:“什么名贵不名贵的!我早就不想要了,正好听说你是个爱花的人。”
      海容的脸上展露出一丝笑容,这使得她的人一下子灿烂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是您在帮我的忙了。”
      乔克俭说:“就算我们各不相欠,各得其所。”
      “另外,”他正色道:“你不要再叫我什么乔总什么您的。都是下班时间了,你也让我轻松一下。这样吧,我们互相称呼名字如何?”
      “好吧”。海容答应地很爽快,她很快转向另一个话题:“那你的花...”
      乔克俭说:“花在我家里。我还有点事,你等我一下。待会儿我请你吃饭,然后带你去取花。”
      海容正欲说什么,乔克俭止住她:“海容,我这是代杨辉向你赔罪,你不可以推辞。”
      海容一笑,不再言语。
      乔克俭说:“不如你去用杨辉的机器上会儿网,我只要一刻钟就能写完计划。”
      他说得那么顺理成章,以致海容并没有注意到他嘴角边的笑容。

      《红楼梦》中的宝钗因为心机深沉,一向是个不讨好的人物。海容也不喜欢宝钗,但她却极欣赏宝钗的那首《咏白海棠》,尤其是那一句“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海容在北海公园的花展上见过白海棠,雍容华贵地挺立在万紫千红中,果然是别有风姿。
      那时,流连于海棠之前的海容就听工作人员说,因为科技的发展,白海棠虽然仍颇为名贵,但已不似从前那般难求了。

      海容果然坐在杨辉的位子上,一边上网,一边等乔克俭。
      她没有立即去看通讯录中的留言板,隐隐约约有一种担心,以致于没有勇气去浏览。
      她先上了一家著名的新闻网,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新闻,只是新闻搜索关键字由一个月前的赵薇金庸变成了成龙吴士宏。
      海容舒了口气,终于开始登录通讯录网站:该发生的早已发生,不如去面对,以了却心中的这份牵挂。


5

      距海容第二次到杨辉他们公司已经一月有余了。因为有一个横向课题,而海容他们课题组的另外一人跳槽去外企了,所有的工作压在了她和导师身上。
      昏天黑地地干了一个月,大功告成,很快就可以验收了。但导师仍不太放心,在实验室零零碎碎地检测着——以至于海容一直没有机会上网再去查通讯录中的留言板,她不愿意当着导师的面做PERSONAL的工作。
      这其间海容也冷静地想过:当初跟斌的分手,大家都是深思熟虑的。她留下“海棠依旧”的留言自然是一时的冲动,更多的是对往事的眷念,而不是对未来的期望。

      屏幕上跳出一个对话框,要求输入密码。有人给访问留言板加了权限。
      海容略一思索,敲入自己的8位生日数字,然后她看到了斌的留言:
      “海容,我知道是你。你还好吗?回头看看,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妻子这个月就要生小孩了!
      我违背了约定,在通讯录上留了言。不过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没有想到你会看到它。
      约定既已破坏,也没有必要再刻意去遵从它。我们依旧是好朋友,对吗?真希望你能到武汉来看看我们即将出世的孩子。
      我想你一定是幸福的,一定会有真心爱你的人守在你的身边——以前有,现在也会有。
      斌。”

      斌的人就跟他的名字一样,文武双全。他才华横溢,博览群书。虽然瘦削,却是长跑冠军。
      斌曾给海容讲十公里环城跑的感受:“后面的人喘着粗气,像牛一样,穷凶极恶地呼哧呼哧。可怕的是怎么也甩不掉,庆幸的是他怎么也追不上来。”
      但在众人面前,斌永远是沉默的,内向的,他似乎不太擅长人际关系。只有跟海容说话,他才会妙语连珠。

      海容不太愿意相信所看见的留言,但似乎又在意料之中。
      她的思绪很乱,难以集中精力。她自己的灵魂仿佛站在云端,审视着尘世中的海容,脚底下是飘飘渺渺的云,踩不到实地。
      半晌,她才对自己说:“斌,你成熟了。”

      乔克俭看到海容沉默寡言,暗自揣摩她是因为跟他不熟显得拘谨,还是她另有心事。他发现这个女子在沉思的时候有一种雕塑般的美丽。宁静而致远,他心中叹息着。
      两个人各有所思,反倒没有了相对无言的尴尬。

      海容意识到自己在晚饭时的另有所思的失礼,但看起来乔克俭并不在意。她尝试着以轻松的话题开头:“你的猫有多大了?为什么想起来养一只猫?”
      乔克俭说:“那猫是我一个朋友的,他们一家子移民去加拿大了。猫没法带去,转到我这儿来时已经有一岁了。想一想,到我这里都快一年半了。”
      海容注意到乔克俭谈到猫时的喜悦之情,她开始觉得很特别:这个男人,还挺有闲趣和爱心的。

      斌的家住在一楼,后面有个小院子。
      斌的姐姐养过两只长毛兔,白色的长毛,红色的眼睛,蹦蹦跳跳的,很是活泼可爱。
      曾有一段时间,海容最高兴的事就是去斌的家里看兔子。
      斌的姐姐比斌只大两岁,是个开朗的女孩子。她说长毛兔的毛可以卖钱,于是几个人找出剪刀,给兔子剪毛。
      剪完毛的兔子没法看,深浅不一,凸凸凹凹的。
      斌的妈妈为此还骂过斌的姐姐。斌从来不会挨骂,挨骂的总是斌的姐姐。但斌的姐姐从来不在意什么,她对斌照样很好。
      海容怎么也不相信像斌的姐姐这样善良的女孩会在最年轻灿烂的年纪离大家而去,她死的那年才只有二十三岁。收到斌的信,海容呆呆地坐着,眼泪无声地往下掉:为斌的姐姐,也为生命的脆弱。

      海容看到了乔克俭的那只叫淘气的大黄猫。这只猫的毛很长,通体黄色的毛,只有四只脚爪是白色的,很漂亮,也很胖,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猫。
      海容看着乔克俭很细心地给猫添食换猫沙,她突然对这个男人有了一份特殊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在某个地方,他跟自己很像。

      海容的家里只养过金鱼,因为妈妈讨厌有毛的动物。
      说也奇怪,她家的金鱼缸只能养七条鱼,多一条就会死掉一条。
      海容一点也不喜欢金鱼,鱼的变种,又蠢又笨,连饱饿都不知道,居然会自己吃得撑死。

      乔克俭说:“听说你是湖北人。有句话是说你们湖北人聪明的,‘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
      海容笑笑,并不言语。
      乔克俭问道:“你是湖北哪儿的?我去过武汉和宜昌。”
      海容说:“宜都。你不一定知道,在宜昌的下游。”
      乔克俭说:“确实不知道。是座古城吧?”
      海容非常惊诧好奇,但她只是解释说:“宜都古称陆城,因为三国陆逊得名。”
      停了一停,终于海容忍不住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古城?”
      乔克俭说:“因为你的气质。”
      海容心中一动,但她觉得再问下去会尴尬,于是不再说话。

      乔克俭帮着海容将白海棠和另外一盆兰花搬上楼,海容等乔克俭进来关上门。突然有个清脆悦耳的女声问道:“欢迎回来。是海容还是小敏?”
      乔克俭吓了一跳,海容连忙解释说:“是个实验品。”她接着说:“是海容。”只听得那个声音说道:“海容,这周该你拖地板,倒垃圾了。祝你快乐。”
      海容说:“是个简单的识别语义的系统,只能识别我和小敏的声音。”见乔克俭依旧疑惑,她笑笑:“我跟小敏合住这套两居室,她是我们所的研究生,上个月她结婚了,搬出去住了。我们轮流打扫屋子,这系统是我的第一个实验品”
      乔克俭觉得很有趣。他是做监控系统的,对声音识别的技术了解一些,但像海容这样连家里也装上实验品,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海容说:“我一直想做一个识别模式更复杂的,能同时识别语音和语义,但信息量太大,不可能固化在芯片里,想要智能一些得有计算机支持才行。不过小敏走了,玩儿这个也没有太大意义了。”
      乔克俭试探地说:“你可以做一个识别你和杨辉的声音的系统,不是一样吗?”
      海容淡淡地一笑:“他不喜欢这些,他也很少到我这里来。”
      乔克俭心中歉然,他试图转移话题:“如果识别出不是你和小敏的声音,它会报警么?”
      海容说:“会有警告,但没有警报。”   

      放置好花盆,海容说:“谢谢,真的谢谢你。”
      乔克俭微笑着凝视着她,海容突然之间慌乱起来。

      电视里在放周润发做的“百年润发”的广告。带着一种怀旧的色调,人情味十足,尤其是周润发那充满魅力的微笑,令人怦然心动。
      杨辉也曾经有过那样令人心动的笑容。他奔跑于球场中,百忙之中不忘回头对站在球场边上的海容微笑示意,那笑容如阳光般灿烂,充满了感染力。那一刹那,海容心中暖暖的。
      但乔克俭的笑容是何含义呢?似乎带有一种穿透力,令人难以琢磨。
      海容突然之间觉得有些无奈,她决定不去想了。


6

      海容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杨辉:“你的老板送了两盆花给我。”
      杨辉漫不经心地说:“他已经告诉我了。想不到他一个大男人也会养只猫。”
      海容一方面很不满意杨辉毫不在意的态度,对乔克俭,对她自己,都是这样的不经意。
      但另一方面,她奇怪乔克俭会将花的事主动告诉杨辉。如果这个人不是心底坦荡无私,便是极精明有心计。

      乔克俭他们的新方案定下来之前,海容来帮他们审了声音识别的那部分。她出于负责的态度,提出要去现场看看。乔克俭有些喜出望外,他亲自陪同海容去看现场。
      在车里海容问:“淘气怎么样了?”
      乔克俭说:“它很好,还是那样淘气。”
      海容笑,她喜欢这类轻松的话题,而不是杨辉经常挂在嘴上的设计方案。
      乔克俭问:“海棠怎么样了?”
      海容一楞,随即笑出声来:“我问你猫咪,你就问我花。还挺对称。”
      乔克俭说:“记得以前看古龙的武侠小说,里面有句话。”
      海容说:“我也看过古龙的小说,哪部书里的话?”
      乔克俭哈哈一笑:“再锋利的宝剑,也挡不住美人微微一笑。我也忘了是哪部书里的。”
      海容明白过来:“哪是哪儿啊?你还笑得那么得意!”
      乔克俭说:“开个玩笑,你可别介意。”
      海容笑笑。乔克俭的玩笑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在她的感觉中这个男人已经不是那么遥远而陌生了。似乎人与人并排坐着的时候,彼此了解熟悉得更快一些。
      从现场出来,信息中心的用户跟乔克俭握手,意味深长地说:“乔总,这次你们公司在竞争中脱颖而出,拿到了这个项目,是因为我们欣赏你和你手下人的那股踏实的干劲。马上就要履约了,你可别让我们失望。”
      乔克俭说:“主任请放心,我会尽一切努力的。”他笑笑,接着补充说:“鸭子已经煮熟一半了,哪还能让它飞了。”
      信息中心主任哈哈大笑:“行,你办事,我放心,我就喜欢你这样爽快的。”
      海容在一边看着,似乎乔克俭是那种能言善辩的人,他说出的话既让人踏实,又给用户一种亲切感。如一道荤素搭配合适的菜,恰恰好,既有肉也不腻,吃起来爽口。

      乔克俭设宴请海容和她的导师的那天,杨辉没有参加,而是跟冯枫他们回学校踢球去了。其实这只是时间上的巧合。乔克俭将宴会选在那天,是因为那天是周末。当天下午杨辉才决定要去踢球,因为好不容易哥儿几个恰好凑齐了,正好公司这边是商务宴会,请的人中又有他女朋友,他两头都不用牵挂。
      杨辉来跟乔克俭说明原因时,乔克俭显然很吃惊。也许乔克俭理解不了杨辉居然会为了一场足球而放弃公司为他的女朋友举行的宴会。但乔克俭的惊诧只是一瞬间,他试探地问:“我这里没问题,你跟海容商量了吗?”杨辉说:“我待会儿打电话告诉她。”

      海容原来担心导师的不合群会令乔克俭他们难堪,但出乎她意外的是乔克俭还请了用户那边的人,看起来都是跟她导师一样的不修边幅的同年人。乔克俭介绍完后,海容导师的显赫的院士头衔显然令用户吃了一惊,他们都是已经名就的高级工程师,很快他们几个老头子就自己抱成一团,自到一边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去了。
      乔克俭举起杯,对海容微微地笑:“cheers!”
      海容说:“不知是我该感激你,还是你该感激我。”
      乔克俭笑:“怎么讲?”
      海容说:“我感激你考虑周到,想起请用户来陪我导师。但你利用他的头衔名气,是不是也是利用了他的无形资产去吸引用户?”
      乔克俭说:“早知我的小把戏瞒不过你。不过还是我该感谢你们,真的。”
      海容说:“不用。你们公司付钱了,你是我们的用户。”
      乔克俭说:“你眼睛好贼,一眼就看穿我的精心布置。”
      海容说:“你好精。既要做好人,还不忘替自己宣传。”
      两人随即相视而笑。

      当初海容接到杨辉的电话说要去踢球时真的很难过。她不明白杨辉是怎样想的,自己在他心目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地位——为什么他最近总是让自己灰心?他有没有想过:他不出席公司为自己的女朋友举行的宴会,别人会用怎样狐疑难堪的眼光看她?甚至她导师都注意到了,到场后还奇怪地问了一句:“你男朋友呢?”
      乔克俭显然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他恰倒好处地在公开场合表现了对海容的感激和照顾。至少海容没有像自己想的那样,在宴会上会郁郁寡欢。
      回想起今天与乔克俭的谈话,海容不禁笑了。她平常说话不是这样的,也许是没有机会和场合说这些机诮的话。
   

7

      斌与海容之间往来的电子邮件多了起来。斌在武汉的一所大学的计算中心做系统管理员,他妻子刚刚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他说工作不是很忙,但因为做了爸爸,生活突然变得忙碌混乱。
      海容可以感受到斌字语之间的喜悦幸福之情,她真心为斌感到高兴。
      她现在才明白,原来两人还是可以坦荡地交往,继续交换他们的思想,而没有必要仅仅只相望于江湖。

      海容的导师在课题验收完毕后的第二天就病倒了。
      一直是两个人的实验室少了一个忙碌的人,突然之间显得空空荡荡起来。
      海容心中非常忐忑不安:她亲眼见到导师是如何拖着瘦削的身子没日没夜地加班的。

      斌说周末带着妻女去黄鹤楼,极目江南都是秋。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登高望远,有一种落寞的沧桑。
      海容说:独上高楼,才能望尽天涯路。你已经有稳定幸福的家庭,不该有风云变幻的沧桑感。
      斌说:应该是这样。但也许是秋天的缘故,容易伤感的季节,又有题在黄鹤楼上的黄鹤一去不复返的伤感的诗。

      杨辉念念不忘那次周末踢过的那场球,谈起来他显得兴奋:“真过瘾!冯枫的隐型眼镜还掉了,也没找着,结果下半场他只好干坐着着急。”
      海容只好附和着,她不知道该不该在这时候表示她对杨辉的不满。
      杨辉确实是疏忽她了,至始至终他都没问过海容那天的宴会怎么样。也许他离开球场太久了,难得有一刻放松。尽管海容尽量往好的方面想,但她还是沮丧了。她想起了那天跟乔克俭的谈话,轻松,随意,彼此能体会对方的心意。
   
      导师枯瘦的手抓住海容,海容心中一酸。
      导师说:“海容,你真的很好。唉,我知道,你本来是不想继续念博士的。只是你看见我这个博士生导师好几年都招不到学生,于情于理说不过去。现在的学生,像你的几个师兄,都急着要出去挣钱,没几个想真正做学问了。我老了,不能再耽误你了。我已经跟史密夫教授说好了,上次我们去美国交流你也见过的。他一直很欣赏你,愿意给你全奖,让你去念他的博士。”
      海容又是难过又是吃惊,她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导师叹了一口气,换了个话题:“都是深秋了,红叶也该红了吧。都多少年没去过香山了。”
      海容的泪水扑哧哧地流了下来。
  
      杨辉周末要加班,海容一个人去看红叶。
      她站在百望山的“层林尽染”处,静悄悄地发呆。
      想起斌在电子邮件里提到的那句诗:极目江南都是秋。北方的山永远没有南方的山青水秀,灵秀婉约。这满山的红叶,红得有些黯然。
      独上高楼,真的能望尽天涯路吗?充斥着钢筋铁骨的都市,望去尽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而人们在巨大的生活压力下脚步匆匆,渐渐迷失了自我。

      斌谈到了杨辉,他认为杨辉对海容的冷落只是因为他们的关系早已进入了稳定的状态。而杨辉狂热地工作,原因可能有两个:要么他喜欢工作,要么他感受到成家立业的压力。
      海容说:时常觉得杨辉的生活就像1+1=2那么简单。
      斌说:其实真的觉得杨辉不适合你,他不了解你的全部,他在你眼中也时常是陌生的。
      海容说:因为这是个迷失的世界,我们都生活在这个世界里。
      斌说:倒是那个送你白海棠的男人在性情上跟你比较配。淡极始知花更艳,你这样表面恬淡内心火热的女子要找懂得欣赏的男人。
      海容回邮件说:你说得我像个大骗子,我在傻笑,傻傻地笑。


8

      因为乔克俭要去上海,杨辉也要去。海容答应替乔克俭照顾半个月猫。
      接到乔克俭的电话时,海容感觉很突兀,但鬼使神差似的她居然答应了,还堂而皇之地认为乔克俭的理由是对的:因为自己细致又有爱心,而乔克俭居然还征得了杨辉的同意。
      海容的任务是隔天去乔克俭的家里为猫添加食物和水,然后换掉猫沙。
      已不是第一次去乔克俭的家,但海容仍对他家里的整洁干净留下了深刻印象。她看着真皮沙发上猫抓咬的坑坑洼洼,难于相信乔克俭居然如此容忍猫的“恶行”。换作杨辉,提都不要提自己养猫的事。

      斌说:如果他真的像你说的那样爱猫的话,他将猫托付给你,那么他是爱你的。
      海容说:我不信。
      斌说:你是当事人,你比我更清楚。你不肯承认是因为你跟他在一起压力太大,他既是你男友的上司,又是个有钱人。离开杨辉你会觉得道义上过不去。
      海容承认,斌毕竟是了解她的。千里之外都能嗅出她心底的想法。但她耻于承认斌的话。
      斌来了个电子邮件补充说:仅仅是希望你幸福快乐。

      乔克俭的家布置得简洁,但看得出来是花大力气装修过的——沉稳中透着明亮的风格。是不是这也像他的人呢?
      海容突然很想知道乔克俭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是什么样的感觉。想来他不会很快乐,虽然寂寞是一种清福,但毕竟不是人人可以消受的。他是不是经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点一根烟,寂寂的样子。间或抱着猫,让猫的体温抚慰寂寞的心灵?
      海容很想流连于乔克俭的家中,也许这样可以更好地感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每次她都是匆匆离去,甚至她不敢走进乔克俭的卧室和书房。到底在害怕什么,她也说不明白。其实她是很想进那间书房去看一眼的,但她刻意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为什么乔克俭要将所有的门都打开?他一直是这样吗?
 
      杨辉只在到上海的当天打了电话给海容,说到了,很忙。
      乔克俭每天中午都打电话到海容的实验室,他有个开始话题的好理由——关于他的猫咪淘气。
      第一次接到乔克俭的电话,海容很惊诧,他怎么会自己有中午泡在实验室的习惯?但她很快释怀,乔克俭有很多办法可以知道自己的事,甚至他可以直接去问杨辉——一个像乔克俭那样强硬的男人,正如他自己告诉过海容,他会尽一切努力去得到他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当然是挂念上海的,但是牵挂杨辉,还是乔克俭?挂念他们中谁多些?海容避免去想这个问题。

      海容说:你说两个人之间爱情消逝后会是什么样的感情?
      斌说:会有很多种情况。像我们,会是永远的关注和牵挂。
      海容说:培根曾经说,如果爱情没有回报的话,会是深藏于心的轻蔑。
      斌说:取决于不同的人,恐怕有时不只是轻蔑,有消沉、堕落,还会因为耻辱而由爱生恨。
      海容说:但我现在,似乎什么感觉也没有。我是说杨辉。

      这天海容到乔克俭的家中,猫咪淘气没有像往常那样冲出来迎接。
      海容叫了几声,听见淘气低声“呜”了一下,接着有东西“砰”地摔到了地板上。
      声音是从书房中传出来的,淘气随即从书房中窜出来,灰头土脑的。
      海容犹豫了一下,终于走了进去。
      有个镜框摔在木地板上。海容走过去拾起来,镜框是两片玻璃胶合的,幸好没有摔破。照片上是乔克俭和一个女孩的合照。相片从中间撕开过,还有一道裂缝,醒目地在那里。那时的乔克俭还那么年轻,比现在胖一些,是个大男孩,脸上充满了朝气。那女孩子天真地对着镜头笑,稚气的可爱。翻过来,可以看到有道透明胶带粘住裂缝,后面写有一行字:“走的终须走,伤的终伤透。”
      可以想象当初女孩离开乔克俭时,他是何等伤心,以至于愤怒之下,撕坏了照片。有一天,回想旧事,他又突然明白过来,粘好了照片,写下那行伤感的字,聊做自慰。
      海容楞在那里,直到淘气蹭她的裤脚,她才回过神来。我是太多愁善感了,自己在这里编故事呢。她自嘲地笑笑。
      海容仔细查看了几层的壁上的书架,似乎是从最顶上掉下来的,那里厚厚的灰,还留有淘气的爪子印。她将镜框小心地放回去,出去时带上了门。


9

      导师对海容说:“美国那边的邀请函已经到了,你可以开始办签证了。”
      海容很吃惊:“这么快?”
      导师说:“你走了,我才能安心歇着。”
      海容本来想说她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出去,听了导师后面那句话,她将要说的话吞进了肚子。现在这时代,哪有白放着奖学金不出去的?她如果说出自己的想法,导师不认为她是怪物才怪呢。

      晚上海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张有裂缝的照片。令人印象深刻的不是照片中的人本身,而是那道裂缝,触目惊心。
      杜甫在《春望》中有句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海容似乎可以体会到乔克俭当初的伤痛,她自己也曾有过那样的感受。她突然很想知道那女孩为什么要离开乔克俭,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为何会留不住心爱的女孩。

      乔克俭拍拍大黄猫:“淘气,乖猫,快谢谢海容阿姨照顾你。”
      淘气许久未见主人,正忙着往乔克俭身上蹭,亲热得不得了。海容嫣然一笑。
      乔克俭说:“海容,谢谢你。”
      海容说:“别客气,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乔克俭说:“我有礼物要送你。”他转身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
      海容非常意外,她的脸色陷入一种复杂的状态,阴晴不定。
      乔克俭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怎么了?不喜欢?”
      海容变得凝重起来:“对,我不喜欢。谢谢,我不想要。”
      乔克俭说:“你不是不喜欢。我知道,对你这样的专业人士来说,电脑是不可缺少的工具。拥有一台笔记本,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对不对?”
      “不对”,海容否定得很干脆,“我在实验室有电脑用,用不着笔记本。”
      乔克俭说:“你看着我!海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正视你自己真实的情感?”
      海容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去拿她的背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无论如何,谢谢你。”
    乔克俭抓住她的手。海容用力想抽回来,乔克俭的手握得更紧了。 
      “等等,海容”,他转而用一种求恳的口气,“等我说完,好吗?”

      公司的几个女同事曾私下议论乔克俭为何三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甚至连女友都没一个。像他这样长得不算难看又年轻有为的男人,在当今社会绝对是个抢手货。
     市场部的一女孩说:“乔总以前一定有过一个特殊的女友,后来受了伤害,所以就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大家一直赞同,这是比较普遍的看法。
      那女孩转而问杨辉:“杨辉,如果有一天,你那个博士女友甩了你,你会怎么办?”
      杨辉在旁边一直沉默着,突然听到问到他,他一楞。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想了一想,他觉得难于回答,于是说:“海容是个好女孩,她不会无缘无故地离开我。”
      那女孩穷追不舍:“如果她有理由呢?比如她爱上了别人,又或者有更远大的前程要出国之类?”
      杨辉一笑,不再理她。

     “我知道”,乔克俭叹了口气,“对你这样的女孩来说,我的有钱反倒成了一种障碍。”
      海容一言不发,似在观察蹲在她面前的淘气。
      他们两人各自坐在沙发的一端,长长的沙发中间空着一段。
      乔克俭接着说:“这台笔记本如果是杨辉送给你的,你必定就接受了,是不是?”
      淘气适时地“喵呜”了一声,似在回答他的话。
      海容忍俊不禁,严肃的脸上展露了一丝笑容,但一闪即逝。
      乔克俭说:“这就不像你了,海容。你是个豁达的女子,物质在你眼中并不重要。既然你并不因为杨辉没有钱而不看重他,为何又要因为我有钱而不看重我呢?”
      他的话中隐含着佛家的玄机,海容心想。她摇摇头,说:“克俭,你弄错了,这是两码事。杨辉是我男友,我看重的是他的人。你是我朋友,我也没有不看重你。”
      乔克俭说:“那你为何不接受我的礼物?它仅仅是一件礼物,跟钱没有关系。”
      海容站起来,说:“我真的用不着。谢谢你,克俭。我要走了。”
      乔克俭猛地站起来。淘气受了惊吓,迅速跑开了。
      他快步走到海容面前,很坚定地说:“杨辉根本就不了解你的全部,他的性情不适合你。你为什么总要逃避事实呢?你为什么不能面对你自己真实的情感?你不爱杨辉,你爱的是我!”
      惊惧和愤怒凝聚在海容眼中,她想也没想,扬起手来,掴到了乔克俭脸上。
      她立刻醒悟,但见到乔克俭的眼神尽是欣慰,道歉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她随即夺门而去。

      许多年以后,海容已是满头白发。她颤巍巍地回到中学校园。门卫依稀相识,眉目之间仿佛便是斌。走近一看,却又不是。
      门卫见有人来,长叹一声,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海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后面有人赶了上来,问道:“海容,你在笑什么?”
      海容回过头去,赫然便是乔克俭。
      梦做到这里海容便醒了。她再也睡不着。
      为什么会是乔克俭?她想着想着自己突然害怕起来。

      杨辉说:“海容,我这一阵要参加联调,总要去现场,没时间陪你了。”
      海容说:“我有点事要跟你说。”
      杨辉说:“什么事?”
      海容说:“我导师想让我去美国念博士。”
      杨辉很意外:“好好地出什么国!你现在不挺好的吗?”
      海容脸沉了下来,可惜电话那端的杨辉看不见。她说:“那你先去忙你的吧。这事以后再说。”
      杨辉说:“那好吧,回头再说。”匆匆便收了线。
      海容真的想大哭一场。

      乔克俭说:“我想请你出来坐坐。”
      “对不起,我没有时间。”海容的声音清脆而冰冷。
      乔克俭说:“你这样就太自私了。你有没有想过杨辉,想过我?如果我们不能坐下来谈谈,我只能去跟杨辉解决了。”
      电话那头的海容长久地沉默着。
      乔克俭等待着,非常有耐心。
      过了许久,海容缓缓地说:“你在威胁我。”她接着说:“你拿杨辉来威胁我?”
      乔克俭说:“我想我们当面谈会比较清楚。下班后我在你们研究所对面的超市等你。”


10  

      海容从来没有来过酒吧。在她的印象中,酒吧是个阴暗的地方,永远是灰蒙蒙的空气,缭绕在呛鼻的烟雾里,淡而无味的话题中,人的感觉都是懒洋洋昏沉沉的。
      但乔克俭带她来的这个酒吧证明她的想法是不对的。位于三里屯的这个酒吧明亮,干净,布置得简洁、素雅,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菊花的香味,让人感觉很舒服。

      乔克俭说:“我后悔那天对你说了那些话。请你原谅。”
      他接着说:“我太急了。海容,但我是真的爱你。”
      他说:“我一向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但对你例外。”
      海容缓缓地说:“那么她呢?走的终须走,伤的终伤透。”
      她说完这句话,等待着乔克俭的惊诧。出乎海容意外的是,乔克俭的脸色平稳,他说:“go with the wind。”
      海容说:“我理解你的意思是随风而逝,不是飘,对吗?”   
      乔克俭说:“我想要你听听我的故事。”
   
      海容默默地听着,内心却深深地震撼了。她想不到这个表面成功的男人背后会有如此忧伤的故事和经历。也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在她面前暴露出脆弱无助的一面,她的心弦被强烈地拨动了。
      他爱的女孩子为了出国离开了他,他为了那女孩回心转意,靠自己的努力以优异的成绩申请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全奖。然而等他千辛万苦到了美国,女孩早就嫁了一个又矮又胖的香港人,脸上带着谄媚俗气的笑容,早失去了往日的纯真。乔克俭说,那时他觉得世界陡然一片黑暗,大厦倾塌,身在异乡,孤独无助,都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挺过来的。
      乔克俭说:“你看到了,除了你,我对所有的人都冷静。”
      这一晚,他说了很多话,喝了很多酒。

      海容扶着乔克俭回到家里。
      第一次与这个男人如此靠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身上的热气。哄哄的酒气有些刺鼻,也让人意乱情迷。海容的心在咚咚地跳,她想:我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我确实爱上了这个男人。
      将乔克俭扶到床上,海容转身要走。乔克俭一把抓住她的手,两人互相凝望片刻,乔克俭突然暴怒起来,甩开海容的手:“你还是要走!”
      海容默默地看着他,心中一阵刺痛。她克制住自己的感情,转身离去。

      终于海容明白了她以前不明白一个词:折磨。
      她的情感折磨着她,心动,且心痛。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在心脏上来回拉动,还沙沙地响。

      接到海容的电话,乔克俭又惊又喜,海容从来没有主动打过电话给他。
      沉默了一会儿,海容说:“你给我一点时间来考虑。”
      乔克俭说:“好的,我等你。”
      海容说:“你要答应我,在得到我的答复前,不要去伤害杨辉。”
      乔克俭说:“我答应你。”

  海容告诉斌说:你的感觉依旧敏锐,我真的爱上了那个送我白海棠的人。
      斌说:你很矛盾?
      海容说:没有矛盾了,我就要去美国了。
      斌说:理解你的决定。乔克俭涉及到物质和情感两方面,你无法放弃杨辉。如果乔克俭只有情感,问题就会简单,你一定会选他。
      斌又说:因为你的难以抉择,你将选择的权利给了他们。
      海容说:其实我并不想出国,我不想离开我熟悉的文化。只是我已别无选择。
  
      杨辉一言不发。
      海容说:“我导师长期住院了,我已经没有选择。签证我拿到了,美国那边正在催我。”
      杨辉说:“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再作决定?”
      海容平静地看着他,欲言又止。杨辉猛然醒悟到自己这一阵来对海容的冷落,他一时之间说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
      两人各自沉默了半响,杨辉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海容说:“我们结婚,我们同去美国。”
      杨辉吃惊地看着她,几乎不相信她说出来的话。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滴答着,非常缓慢,仿佛就要凝结成冰。
      海容的目光转而去注视窗台上的海棠。她在想:如果那一天杨辉不提那个通讯录网站,她就不会看到斌的留言,她沉寂平静已久的心不会因此而搅动。也不会因为想再次去看留言板去杨辉的公司,乔克俭也没有机会送她白海棠。那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这其间事实上是有一段感情的空白,因为斌的幸福家庭,因为杨辉升职忙于工作对她的冷落,乔克俭恰恰出现在这段空白中。

      海容问斌:你说杨辉会答应与我同去美国么?
      斌说:那要看你在他心中的地位了。你是希望他答应,还是不愿他答应?
      海容说:我希望他答应。这样我的生活会重新宁静。
      斌说:你有没有想过,你不爱杨辉,选择杨辉对他不公平。
      海容说:我们交往了3年,我们有感情。爱情不是生命的全部,感情却是爱情的最终结果,时间长了,爱情就是感情。
      斌说:我的感觉,杨辉不会答应。希望你不要难过。
      海容说:我已经难过了。
      海容又说:你知道么?斌,你的留言板是这一切的契机。
      斌说:也许。但你要去美国,杨辉早晚会面临选择。我是宿命论者,你知道的。
      海容说:我知道,我也是。

  杨辉说:“我考虑了一晚上,我还是不想离开中国,离开北京。你知道的,我的英语...”
  海容轻轻地答道:“我知道了。”
        杨辉感觉压抑而难受,心中憋得慌。他结结巴巴地说:“海容,我...”
        他停住了,他惊诧地看到泪水从海容的脸上滚落。这是他头一次看见海容流眼泪。
        海容最后对杨辉说:“抱歉,我别无选择。”
      她知道杨辉并不能理解她这句话的深意,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杨辉内心乱成一团,他想留住海容,但他知道海容的个性,她一旦决定的事,就不会再改变。

      海容说:真的要走了。好想到武汉来看看你们全家,只是没有时间了。
      斌说:别太伤感,还会有很多机会。无论你在哪里,我们永远关注着你。

      乔克俭在家里焦急地等待着海容,海容前天打电话说今晚有东西送给他。他想不出海容会送他东西。自上次他在酒吧喝醉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海容。他给海容打过几次电话,海容总说导师病了,需要去医院照料。
      门铃响了。乔克俭惊喜地去开门:“海容!”
      却是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其中一个说:“我们是快递公司的,易小姐昨天委托我们将这几盆花和这个信封交给您。请您签收。”
      有乔克俭送给海容的白海棠和兰花,还有海容自己养的那盆海棠。
      拆开大信封,里面有一袋猫粮和一封信。信封上打印着“给克俭”。
   
      “克俭,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飞往美国的途中了。
       抱歉我的不辞而别,我想你会理解的。
       现代社会中,在诸多压力和诱惑下,情感相对于物质总是那么脆弱。面对选择时,人都会疑惑。但事实上,我是真的爱你,爱上了你这个有钱人。但我不能放弃杨辉,因为你有他所没有的物质。杨辉已经选择了留在北京,为我们各自的前程。我不敢面对你,害怕再一次成为不被选择的一方。他的事业在中国,你也是。
       这些花我请你帮我照料。如果有一天我还能回到北京,我期望可以接回它们。
       海棠会依旧吗?
       保重你自己。也请你不要伤害杨辉。我相信,你们会成为好朋友。
       海容。”

       信从乔克俭的手中滑落,无声地掉在地板上。淘气好奇地冲过来,先嗅了嗅,接着伸出爪子拨弄纸张。
       乔克俭将花逐一搬到阳台上。星星点点的黯淡的灯光,点缀着都市的深秋的夜晚。
       天空黑漆漆的,没有一点星光,也没有月亮。北京的夜晚是很少能见到月光的。乔克俭想起在国外念书时看到过的一句诗:“在你的心中睡着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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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7-16 01:46 | 只看该作者
文是好文,就是看起来费眼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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