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从追忆的童年
两点将至,火车抵达甘肃武威站。从前一天启程到现在,近一天一夜的时间,漫长的路途。此刻,我的西北,真切地在眼前了。这条路,我第一次走。这是人们说的南线还是北线?或者是其他的什么线?我不知道。或者有人对我提及过,只是对于我这样一个路盲加上方向感缺失的人,听见了只会依然地迷茫着,更加地不知如何记忆和分辨了。而这茫然中偶然也会生出一些错乱来。
两点二十分,火车启动。我依在窗前,看缓缓驶过的铁轨,不远处闪过的破败的房屋,以及混合着建筑和生活的垃圾,随意地倾倒在路基和田野里。为什么不干净点呢?或者做些遮掩,好看一些不好吗?
火车的速度渐渐快起来,铁轨在游走中成了流线型。播音员好听的声音在广播里响起:旅客们,请注意了,现在列车正在离开武威,下一站张掖。窗外那些稀疏的树倒影着逝去了,无边的戈壁开始呈现。我终于感伤地告诉自己:与你远去了,看不见的身影,再也无从得知的童年了。
武威,这座城或者这块土地,我从不曾在这里驻留过。我与它唯一亲近的理由是:七岁以后的你,在这城里生活过。而你,我永不得见的父亲。现在,我从这里路过,恍然中觉得经过了你,却再也追不上。
下午的天是灰白的,阴的。那空气一定是冷凉的。就如我知道,这样的时节,那冷凉必是清澈的。那么,还有风吗?一定有风的。于是,我闭上眼睛,在晃动的车厢处,想象风正在吹送我。
我要回到的地方在西边,家在那里。而最初的家,在山西。我知道自己路过山西了。火车是夜里抵达山西的。那时候,我早已躺在铺上了,梦在追随我。恍惚中,被短信提示音惊扰,朦胧着拿起手机。短信:欢迎您来到山西……心中不觉一动,到山西了。山西,我出生的地方,户口本上的籍贯所在地。在那里,还有许多与我有血缘至亲的人们在那里。只是山西,还有家吗?现在或者是将来,山西和我还会有什么交集吗?或者,或者再无瓜葛?
迷离中,忽然想:这样的路,从山西到西北,父亲走过多少回?七岁的时候,谁牵着他的手在路上?或者,或者他独自抱着小小的包袱,紧紧追随着某个高大的身影。那么,七岁的他,有没有在人群中茫然惊惶?
七岁失去了母亲的父亲,有过怎样的童年,没有人告诉我们。我所知道的只不过是因为家中兄弟众多,年幼的父亲便跟随着他的大伯来到甘肃武威,在自家经营的店中当小掌柜。所谓的小掌柜其实也是学徒,一干便是十年。父亲由一个孩童长成了一个青年。从七岁到十七岁,父亲走过了怎样的路?他是在做一个孩子?还是做一个人?在那样的岁月里,他可曾得到过些许的疼爱和关照?
七岁,是不是他第一次离开家?这样想的时候,我总会很伤感。 我是回过山西的。七岁那年,即将上学了,出差的父亲决定带我一起出行,那是一次漫长的差旅。因为我在途中的懒惰或者是诸多的不适应,父亲不得不时常把我交付给一个又一个旅馆的服务员。最长的一次,大约是一周。等父亲从另一个外地赶回来,我早已把旅馆当做家了。熟悉地奔跑在楼梯和店堂的角落。甚至,穿梭在外面的街道和小巷里。
不久,我们到了西安。和父亲一同出差的还有一位复转军人,他先行去了某个地方办理公务。父亲决定送我回老家,在那里短暂停留,他稍后再来接我。
那是一段已经依稀的记忆了。我恍惚记得那些昏暗的窑洞,摇曳的烛光,亲人们模糊的泪眼,还有那些奇怪的话语。或者说那些诗句:“一出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向前看,戈壁滩。向后看,鬼门关。出关容易进关难。”以及“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它们总是不经意间从脑海里窜出来。我不知道,这些句子是不是就是那个时候刻在记忆里的呢?
现在,想起来的场景,是在黄土满地的院落里,背后是几处高大的窑洞。我的几个正在上学的本家舅舅们,他们扛着长长的条凳,挺着腰板,优哉游哉地晃悠着,嘴里吆喝着:戗菜刀噢,磨剪子!再后来,他们追随着我的身影,更加夸张地晃动着身形,摇摆着条凳。我在他们的前面,起劲地吆喝着,嘹亮的声音在窑洞前回旋:戗菜刀噢,磨剪子!此刻,敲打着这句话,那一嗓子就在胸腔里了,就要急切地冲出喉咙了。而我回头望过去的窗外,树影摇曳,鸟在鸣叫。老家恍惚在遥远的岁月里,那几个青涩年华里的舅舅不见了。我和他们吆喝过的这一嗓子卡在喉咙里,再也喊不出来了。
七岁那年,父亲教我学会了珠算。三盘清,三回头以及九盘清,九盘成。那是一种简单地练习方式,比如三盘清,就是把算盘上的数字123456789,见几加几,连续加三遍,变成987654321。也叫三回头。而九盘清则是:数字123456789,连续打九遍,变成987654321,俗称九盘成。
我喜欢指尖在算盘上灵活游走,翻飞的感觉。爱极了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清脆悦耳的声音。却茫然不知口诀。初中的时候,在老家务农的四叔到西北来。看见了算盘,顺便教我另一些打发,比如乘法,不需要从个位乘起,而是直接从数字的打头位数百位或十位直接相乘,得出的结果更加准确而简单。后来,工作中,我无数用这样的打法结算账单和计算报表,却无人看懂这样的计算方式。直到偶然的一个机会,我在一个电视讲座中,看见一个老师在专业的课程中讲述失传的民间技艺,他讲到了这样一种珠算的打法,我第一次听说一个术语:破头去尾法。我知道我的家族里,多少辈的传承中,几乎每一个人都会一手娴熟的珠算。而现在,我的孩子和子侄们,他们在七岁的时候,早已经熟练地摆弄着计算机,玩耍着手机了。至于算盘,还有谁去理会呢?
这样一个夏日的早晨,春天的气息还在徘徊,一些花香弥漫着,流进房间里。那是沙枣花的香。院子里的那些树长高了,树冠越过了我的窗口,它们终于可以自如地追赶阳光了。我竟然没有发现一株沙枣树隐没在其间,沙枣树是什么时候移植到到这里的?我不知道。现在,沙枣花绽放着,就在透过窗户看见的土地上。我在花香里,看见童年的自己走在开满沙枣花的路上,父亲的手牵着我,我抬头望着蔚蓝的天。那么,童年的父亲喜欢什么花呢?那些花,又开在哪里呢?
我在花香隐约的房间里,拉开抽屉的最底层,翻出了那把老旧的算盘。虽然黑褐色的木质框边贴着胶布。那些白色的胶布已经变成了黄白色。算盘依然牢固着,完整着。黑色的珠子在我的指尖灵动,自如地游走,那些声音激越地响起,于是,我醉了。闭上眼睛,算盘的那一边,我望见了灯影里的父亲和他眼眸里的女孩。而我,我想穿过时光,望得更远些,最好是看见七岁的父亲恰好走过来,我要迎上去,牵起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