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6-5-16 20:19 编辑
小白兔转笔刀
念完小学一年级时,我被二丫爹从堂堂正正的小学刷进了村校。
村校离我家不过百儿八十步远,只有三间土平房,只有一、二两个年级,只有一位姓周的民办老师,和小学的差距,如同游击队与八路军,小地主与大财阀,没什么可比性。在村校念二年级,仿佛我的脸蛋上被人刺了“差生”的字样,让我在熟人面前说话底气不足,走路总觉得矮人一截。
我看到二丫爹披着中山装的身影,很想捡一块石头扔过去。他不过当了个村支书,又不是校长,凭什么把我刷下来?我的学习那么好,期中期末门门九十多,连三年级的姐姐都难不住我。再说,他女儿二丫学习那么差,十个指头都数不清,她怎么就能升到二年级,怎么就能留在小学里念书呢?
“恐怕二丫爹报复了哩。”父亲搓着粗糙的手,噏动着两片厚嘴唇,有点歉意地看着我。我知道,开春时二丫爹买我家的一头猪崽,母亲没给他让太低的价——而就那价,都比左邻右舍的低一元钱呢!您怕是不知道当时的一元钱是什么概念。那英姿飒爽的女社员开着拖拉机的红票票,对母亲而言,意味着两斤让晚上不再瞎灯瞎火的灯油,或者五斤让饭菜不再寡淡寡淡的青盐疙瘩;对我而言,意味着十个新崭崭的作业本,或者一大捧令人心花怒放的水果糖。
社员的工分不值钱,班里绝大多数同学买不起足够的铅笔和家庭作业本。这不是说我们就不必写作业了。老天给每只羊的嘴下都丢一把草呢,我们因陋就简,用费旧干电池里的碳棒或者光洁的石子,在教室前的空地上各划一大块,写字做算术,完了让老师检查。二丫不存在这问题,她的文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甚至还有一个专削铅笔用的小白兔转笔刀。那转笔刀特神奇,将铅笔一端伸进小白兔的脑袋里转动,薄薄一层木屑便从小白兔的屁股眼里源源不断地屙出来。削出的铅芯,啧,不长不短,不粗不细,笔画再多的字也能盛在方格里,要多带劲就有多带劲!
我们常吃的零嘴儿是干胡萝卜。各家挖出套种在麦田里的胡萝卜,大点的削了顶入到窖里储存,留在冬天和土豆一块儿煮了当午饭;小的呢,则晾晒在房顶上,等干了,让小孩儿装在口袋里,慢慢嚼着吃,咂摸着里面淡淡的甜味。至于水果糖,只有过年或者干公事的舅舅来家,才能吃到三两颗。一旦获得这样的机会,我就能把每一颗糖的效用发挥到极致——含在嘴里甜一会,吐出来,用糖纸小心翼翼包好,过一阵再吃……这么的稀罕物,二丫的兜里就不缺,仿佛她家开着糖果店。只是二丫不爱吃水果糖,她喜欢吃上海的大白兔奶糖。这种奶糖柔软有粘性,她常美滋滋地在口里大嚼特嚼。一旦粘在牙上,她就用脏兮兮的手指去抠——常惹得我们咽口水。
期中考试前一天中午,天阴沉沉的,北风一阵紧一阵,呼呼地从光秃秃的树枝间跳下,一绺一绺地跑到墙角,东掀西翻着草末柴皮。我吃了两个土豆一片南瓜一根胡萝卜,又往衣兜里塞了一把干胡萝卜,急匆匆地往村校跑。等我跑到教室门口,发现衣袋里的干胡萝卜所剩无几。掀起衣襟瞧,原来衣兜底不知啥时候开了大拇指粗的一个洞。心中正懊恼,瞥见教室靠墙第一排的课桌上围着一圈人,就凑过去瞧热闹。原来二丫驾到。早到的小伙伴们正用她的小白兔转笔刀削铅笔,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叹号。二丫则在小伙伴们羡慕的目光里,独自享受着一轮太阳,胖嘟嘟粉团团的脸蛋花一般地盛开。
因为她爹,我对二丫怀有一种敌意。不去自己的学校,跑我们这儿干嘛来了?炫耀自己的转笔刀?谁稀罕你那玩意儿!几天前妈妈答应我,只要期中我再能考个好成绩,就奖我一个小白兔转笔刀呢!我回到最后排自己的座位上,拿出正式作业本,专心致志地做老师布置的作业。至于二丫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一点也没留意——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要留意呢?
第一节课是音乐课,周老师打着拍子,我们扯着嗓子唱电影《英雄小八路》里的那歌子: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 爱祖国,爱人民, 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我们唱得正起劲,教室门忽地开了,二丫出现在门口。一同出现的不只是她一个,后面跟着她爹和她妈,还有好几个瞧热闹的人。二丫妈剪着江姐一般的齐肩发,白白胖胖的脸拉得尺二长,也不跟周老师说话,仿佛周老师欠着她家的三升炒面赖账不还。
我正在纳闷,二丫妈说话了:“二丫的转笔刀不见了,你们谁拿了就还给她。”同学们一个望着一个,都说没拿。我没碰过二丫的转笔刀,当然也就用不着表态,便没做声。可这一细节被二丫妈瞅见了,她觉得我没应声定然是心里有鬼,拉着二丫径直走到我跟前,气咻咻地问我:“你拿二丫的转笔刀了?”全教室二十多号人,她凭什么只诘问我一人?我有点不高兴,翻着眼睛说:“我没拿!”为了证明我确实没偷那小白兔转笔刀,我强调道,“我连摸都没摸它一下!”
这么打眼的宝贝东西,大人看着手都痒痒,一个小娃蛋竟然连摸都没摸一下!我的话使得二丫妈越发不相信。她和颜悦色地跟我讲道理,说小时偷针大了偷金,小时偷油长大偷牛,说人穷可不能志短……我觉得她说得句句都对,就不断地点头。她见我点头,认定转笔刀是被我偷的,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大白兔牛奶糖,捅捅我,和颜悦色地说:“婶婶还忙呢,快点拿出来吧——拿出来给你糖吃!”我看看眼前冲着我笑的大白兔奶糖,真想尝尝它究竟是什么味儿,但我只是瞅见过那转笔刀,可上下眼皮又夹不走它,怎么能拿得出来?
小伙伴们望望二丫妈手掌,又紧张地望望我,看我怎么交待。前排的李红卫是我的“死敌”,还幸灾乐祸地转过身冲我笑,眼巴巴地盼望二丫妈从我的衣兜或书包里,搜出二丫的小白兔转笔刀。到那时,我就是铁板钉钉的“贼”。一旦和我发生不愉快,或者看我不顺眼,他便可理直气壮地冲我喊“小时偷油长大偷牛”了。您要知道,我们那儿,要是谁家出了小偷小摸的“贼”,出了拈花惹草的“流氓犯”、出了诬陷人的“栽赃犯”……按照“肉臭一个味”的定式,这家人休想在众人面前抬头,单是村里人有意无意瞥过来的目光,足以让那家人灰头土脸十几年,以致小子大了娶不到媳妇,姑娘大了找不到婆家。
二丫妈见我拒不承认,给二丫爹丢个眼色。二丫爹会意,抖抖肩上的中山装,背着双手,跨上讲台,指着我对一旁呆立的周老师说:“那卵蛋还是个刺头,看来你不来硬的还不行啊。”
因为同村,拐弯抹角算下来,周老师还小我一辈,要他施强,他还真有点为难。但二丫爹是村支书呢,对他这样的民办老师具有生杀予夺的权力,若不听话,明天他就有可能丢掉这份轻松体面的差事,到生产队去扶犁头捋牛尾巴。周老师面带难色,磨磨蹭蹭地下了讲台,伸手给了李红卫的脖颈狠狠一巴掌:“笑你奶奶的小脚!别人出事你高兴得很?”
这话说得搞笑!要是平时,我保证会咧开嘴笑李红卫一气,但这会儿,我一点心情也没有。
恰在那时,母亲挑着水桶,从池塘里担了水路过,看见教室门口围了六七个人,放下水桶过来瞧究竟。见周老师要准备要搜我的身,她赶忙分开人群,进到教室,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像老母鸡在鹞子爪下护小鸡似的,伸开双臂一下子拦住他,惶恐地对周老师笑笑,说:“您等等,让我先问问他。”说着,她转过身,将战战兢兢的我揽在怀里,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我的泪腺真有点儿贱。母亲没来,活生生两个铁眼珠;母亲一到,泪水就收拾不住,奔涌而出。
二丫爹见母亲来,知道事情会拖下来。他从兜里掏出一盒“大前门”,也不给周老师让让,兀自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用打火机“吧嗒、吧嗒”打火点燃,眯着眼晃着脑袋抽,冷眼看着这个黑瘦的女人有啥能耐。二丫妈可没二丫爹那般的耐心,捅捅母亲的后背,催促道:“她婶婶快点儿,我炉子上还蒸着馍馍呢,锅烧干咋办!”
平常人家只有年头节下才要蒸一二笼馍馍,打打牙祭。现在不过年不过节,她提起蒸馍馍,分明在那儿显摆。
母亲没有理睬二丫妈,拽起袖头擦着我的泪水,安慰我说:“男子汉不哭,天塌下来又能怎样!”这话点到我的心坎儿上,拦住了我汹涌的泪水。母亲见我渐渐镇静下来,望着我的眼睛,郑重地问:“说实话,你拿没拿二丫的转笔刀?”我摇摇头说:“我是想要个转笔刀,可我干嘛要偷人家的转笔刀?你不是答应我期中考好你就奖我一个吗?我想凭本事挣哩,所以晌午我一到教室我就做作业。我去都没去过二丫跟前,怎么能偷她的转笔刀呢?”
母亲听我这么说,转身两步走到一声不吭的二丫面前,蹲下身,柔声对二丫说:“二丫是个好孩子,好孩子可不能冤枉好人……你说你的转笔刀到底谁拿了?”二丫依旧不说一句话,嘴鼓得像寒衣节上家家户户蒸的土豆麻腐包子。母亲像是觉察到什么,盯着她的嘴,说:“好孩子可得听话……二丫乖,二丫是个好孩子,你说,你肯定知道谁拿了。”也许是二丫果真想成为一名听话的乖孩子,也许是二丫长时间闭嘴憋得太难受,她微微张了张嘴巴。
母亲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站起身,低声对身旁看得有点傻眼的二丫妈说:“娃儿们都还小,不知事,我们当大人的可不能由着性子犯糊涂。”二丫妈听见,红了个公鸡脸,像是周身的血液全涌到头上,那么地难看。她讪讪地对着母亲笑了笑,又望着二丫爹,无所适从。
这时,母亲从衣兜里变魔术般地掏出一个崭新的小白兔转笔刀,轻轻一踩二丫妈的脚,提高声音对她说:“他婶婶,二丫丢的是不是这玩意儿呢?我刚才在水沟边挑水时,见淤泥里陷着白白的一个小东西,捡起来洗净看,是个小兔子,也不知道做什么用。”
二丫妈嗓子里吭哧吭哧了两下,迟疑地从母亲手里接过小白兔转笔刀,仔细地看了又看,怪不好意思地接口说:“她婶婶眼睛真亮,是那个转笔刀哩!”说完,她扯了二丫的胳膊,也不回头招呼二丫爹一声,脚不点地似的走出教室。
二丫爹不解地望着老婆孩子的背影,不提防被嘴角里叼着的烟呛着,猛地咳嗽起来。待他缓过气,见台下的小家伙们都在看自己咳嗽的景致,他清清嗓子,严肃地说:“都把脖子伸那么长干什么?是骆驼转生的吗?好好儿地念书,学文化!”走到教室门口,他穿上披在肩膀的衣服,转过头,边系纽扣边嘱咐周老师说,“这些碎崽子,都不是些好料,没一个省心的主。要是不听话,就拿石头把他们的脚踝骨给我砸平!”
母亲看着二丫爹出了教室门,摸摸我的头,冲一头雾水的周老师微微一笑,也出去了。
二丫的小白兔转笔刀找到,就像一阵旋风刮过村口的池塘,树不再摇,波不再涌,一切归于平静,我们又在周老师的指挥下亮开喉咙唱起歌。这回唱的是另外一首:
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 碧绿的河水,流过无边的稻田; 无边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
晚上,父亲吃过晚饭去生产队大院里开会记工分。睡觉还早,我和姐姐写完作业,拥着被子焐在炕上。为了省油,母亲也不点灯,一左一右搂着我俩,摸黑给我们讲“吃人婆”的故事。母亲正讲到吃人婆的花言巧语哄骗小妹妹开门的紧要当儿里,我家的屋门突然“咣当”一下被人推开,一股冷风直灌进来。姐姐胆小,“妈呀”一声吓得钻进被窝。母亲对这种不宣而至的举动不满意,不悦地问:“谁啊?”来人也不正面应答,颤颤地说:“他婶婶,是我么。”听声音是个女的,但母亲一时半会也猜不出她究竟是谁,待摸索着找到火柴,点亮窗台上的小煤油灯,那女的已经关紧屋门离开。院子里传来“噔噔噔”由近及远的一阵脚步声,随后是篱笆院门被掩上的“吱呀”一响。
就着昏黄摇曳的灯光,我瞅见靠正墙的八仙桌上多了一个小竹篮,慌慌张张指给母亲看,颤颤地说:“篮子!——吃人婆留下的篮子吗?”母亲瞪了我一眼:“别胡说八道自己吓唬自己!人世上哪里来的吃人婆?妈妈给你们讲的故事,都是听你外奶奶讲来的,那‘吃人婆’、‘黑财主’同‘抓山鸡’、‘杨排风’一样,都是人们编造的,各个都是假的呢。”她一边给姐姐掀开头上的被子,一边支使我,“去看看篮子里是什么。”我对母亲的话将信将疑,但对篮子强烈的好奇心占据了上风,便惴惴地下了炕,端起油灯,趿拉了鞋一步一步来到桌边。
我的天,篮子里赫赫然挤着四个大白面馍馍!定睛看,馍馍空隙处还塞着一个牛皮纸包。放下灯,我三两下解开纸包,里面竟然是好多大白兔奶糖!对着灯光仔细瞅,在大白兔奶糖中间,竟然掺杂着一个小白兔转笔刀——崭新崭新的转笔刀,同音乐课上母亲掏出的那个一模一样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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