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6【执手杯】（童年）我有一只羊（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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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年对于一个人的功用大抵就是玩。除了玩以外的，能留在记忆当中并不时挑动人们神经的片段，一定是刻骨铭心的。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经刻骨铭心的事情，也会被岁月销蚀得模糊而平淡。它让我们在回忆中多了一份冷静。

    牧区的生活单调而充满乐趣。因为跟我们打交道的，除了人，还有畜生。畜生游动于人群和原野之间，温驯而祥和。它们被散养着的时候，和草原一样安静，安静得你能听到它们嚼草的声音，以及蚊子围在它们周围嗡嗡的叫声。诸如牛、马、驴、骆驼等畜生，因为体形比我们大很多，孩子们看着它们时，心里还是有一些敬畏的。它们并不抬头看你，所以有时候，你也可以忽略它们的存在，因为司空见惯。

    真正让我近距离接触畜生的，是我八岁的时候，我刚上小学一年级。1974年的夏季还没有到来。那天我放学回家，就看见爸爸从乡下带回来的一只小羊羔，全身纯白色，唯额头有一块黑斑。柔细的毛自然卷曲着，眼睛里存着一汪水。它似乎还有点站不稳，颤颤巍巍，略带恐惧地看着我们。它冲着我“咩”了一声，我心里一紧，赶紧过去将它抱在怀里。小羊听话地将头贴住我的胸脯，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

    “这羊给你和你弟弟了。”爸爸肯定地说。

    “真的？”我偷偷看看爸爸，并没有开玩笑的成分，心里便泛起了自豪的涟漪。弟弟是很听我的话的，所以，这只小羊羔实际是完全归我了。我有了自己的伙伴，关键是它完全归属于我，并且由我指挥，这是我第一次能够做主。

    但我很快就知道了做事情的规矩。我要抱着小羊睡觉，遭到了父母的拒绝。小羊被放到了屋里的墙角处。夜晚，小羊“咩咩”地一叫，我就会惊醒，悄悄张望。借着月光，我能看见那团模糊的白色，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正在看我。就这样折腾了一夜。早晨，迷迷糊糊的我要去上学了，我抓紧时间拿起一捧碎草，递到小羊嘴下。小羊在吃草的时候，柔软的嘴摩挲着我的手掌，湿润而惬意，爱意涌遍我的全身。我命令弟弟，上午一定给小羊找一个食盆，否则不领他玩。一上午的课几乎没怎么听，心里想的都是对小羊的憧憬。好在那个时候学习并不是主要的事。中午，我飞速跑回家，才发现小羊已经被扔在仓房里了。畜生就该呆在畜生的处所，这就是规矩。

    看到羊也没有因为换了环境而难过，我也放心了。我用绳子做了个圈，缠上红色的布条，套在小羊的脖子上，和弟弟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巴特（蒙语：英雄），我们希望它成为我们崇拜的羊。每天下午，我和弟弟就牵着巴特到家后面的草原上，一方面让它吃点新长出的草芽，另一方面锻炼它的身骨。由于教室紧张，所以我每天仅上半天课。有了巴特，我们也顾不上跟小伙伴们玩挖地道备战备荒的游戏了。巴特撒着欢儿在原野上跑，五月的草原，总是让人产生远处的草比近处茂密的错觉，羊也不例外。我们和羊一样，有使不完的劲。我和弟弟也在原野上奔跑，看着什么都新鲜。有时候会惊起草地里的野兔、田鼠，仓惶逃走，或者百灵鸟什么的，扑棱棱插向湛蓝的天空，唱起优美的歌。跑着跑着，各种不知名的花就开遍了草原，草也长得有半尺来高，我的巴特跑得也比我们快了，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像一块在地上游动的云。

    有时，我们也懒得理巴特，它吃它的草，我和弟弟采地瓜吃，或者寻找鸟蛋。热得难受时，也会跑到小河里扎几个猛子，但耍水是有风险的，母亲知道了，难免要挨一顿揍。巴特通人性，吃饱了、跑累了，总会自己回到我们身边，这时太阳也快落山了，正好给巴特割点草，留待晚上吃。人说“马不吃夜草不肥”，羊也一样。黄昏的草原静谧而柔和，家家放出去的牛像凯旋的战士，“哞哞”叫着往家里赶，它们惦记着等着吃奶的牛犊，马和小马驹卧在水坑边纳凉，牧人赶着成群的羊，慵懒地移动。太阳用最后一抹光给绿色的原野染上一层金黄色，远山是蓝色的，白云堆出一座座宫殿，令人无限遐想。一切都是和谐喜悦的。我们也兴冲冲地牵着巴特，一路闻着草香，往有炊烟的地方走。有时，巴特会因为发现一块上好的草而停下来啃食，我们竟然拽不动它。我们知道，我的巴特长大了，也只好由着它的性子。渐渐地，我们也可以偶尔骑着巴特走一会儿了。巴特好像也并不讨厌我们骑它。巴特的毛厚实而柔软，身上的肉肥硕有弹性，骑上它，一颠一颠地，很舒服。当然我和弟弟舍不得多骑，生怕它不高兴。

    巴特是典型的乌珠穆沁肥尾羊。在它的尾巴长得有三斤多重的时候，有一天太阳都落山了，巴特还不见踪影。我和弟弟都着急起来，怕他陷进田鼠或者旱獭的洞里崴了脚，又担心被坏人偷了去。于是分头寻找。找遍了附近的沙窝子也没任何发现。眼看天就要黑了，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我忽然看见一群回家的羊群里那个显眼的红颈圈，我大喊一声：“巴特！”就冲进羊群，一把拉住颈圈，使劲往出拽它，但巴特好像不认识我似的，脚抵住地，分明是要挣脱我。闻声赶来的弟弟迅速抱住它的头。羊群四散而去，又聚拢成群，随着牧人的马鞭声，离开了我们。牧人冲我们神秘地笑了一下，他也知道那不是他的羊。巴特看见羊群离他越来越远，才很不情愿地放弃了抵触，慢慢腾腾地由我们拽着走，一边走，一边不时地回头看。我心里生出一股悲凉的情绪，想着我对它的好，想着它的薄情寡义，想着它对羊比对我还亲，气就不打一处来，于是，照着它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两脚：“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没良心的东西！”踹着踹着，就不忍心了，竟抱着它的头嚎啕大哭起来。巴特好像知道错了，“咩咩”地叫着，眼角似乎也流出两行泪。

    暑假一过，天渐渐就凉了。草原的天气，早晚温差很大，几经霜打折腾，草一下子黄了许多。我的巴特不怕冷，它遍体的绒毛厚实着呢！我担心它过冬的吃食。眼看中秋节就要到了，必须给巴特储存一冬天的草料了。开始我以为父母会操心这件事，等了一阵却不见任何动静。眼看见打草的车逐渐多了起来，我心里越发着急，上课也没心思。我是懂事的孩子，家里八个孩子，全靠父亲一个人40多块钱的工资谋生计，买草肯定是不现实的，自己的羊应该自己想办法。我就和弟弟商量，必须在中秋节前准备好巴特过冬的草料，每天放学，我们自己到野外割草。

    但不幸的事发生了。正在我俩准备镰刀和麻袋的时候，中秋节前夕，我放学回来，看见我的巴特已经被困住四蹄，准备挨宰了！愤怒和仇恨塞满了我的身体。我抄起一把铁锹，抡起来对着我的邻居、屠夫杨大爷声嘶力竭地大喊：“别动我的羊！”杨大爷似乎被我的气势震住了，悻悻地停在那里不知所措。父亲迅速抢掉我手中的铁锹，一边抱起我，一边对杨大爷说：“孩子不懂事，杀吧、杀吧！”

    我被抱回了屋里，哥哥姐姐们也成了帮凶，他们都乐呵呵的，因为中秋节他们都能吃上羊肉馅饺子了！父母和他们都在劝我，大致意思是过节家家都要改善生活的。我听不进去，看着在墙角缩成一团的弟弟，心里想：你个窝囊废！委屈、无奈、愤懑交织在一起，我“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突然，我听见我的巴特的哀嚎声，我知道一切都无济于事了。但我仍然不顾一切地冲出屋子，骑在正蹲着操作的杨大爷肩上，用柔弱的小拳头雨点般地打向他的头颅，嘴里喊着：“打死你个老杨头！打死你个杀人犯！”屠夫杨大爷一边笑呵呵地迅速操作着，一边嘟囔道：“这是有了感情了、有了感情了！”

    被掐断了大动脉的巴特随着我撕心裂肺的嚎叫，渐渐没了动静，就在我的眼前气绝身亡，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终于没吃巴特的肉。那个中秋节也因为这个原因失去了欢乐，其他人也并不快乐。中秋节的月亮明亮得像巴特的眼睛，圆得像巴特的颈圈。我就是在那个夜晚把那只我亲手做的巴特的红红的颈圈埋在了屋后的草原上。我走出很远，为的是让羊离人远一些。此后大约半年时间我都不忍心吃羊肉，生怕那是剩下的巴特的肉。

    现在我知道，那就是羊的命。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件事也像昨天吃个馒头那样平淡了。但它像是在我心上剌了一道伤口，虽已愈合，恐怕也终生难忘了。

二哥哥

每一个伴随过我们的生命，总会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尊重生命吧，善待与呵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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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哥 发表于 2016-5-17 13:23
每一个伴随过我们的生命，总会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尊重生命吧，善待与呵护。

真尊重生命的，也许只有孩子。

刘耀兰

好文章！这篇散文像是小说，有精彩的情节和细节描写。只有在孩子眼里生命是平等的，而在大人眼里却是功利的考量，尽管他们也打着保护动物的旗号。

虞城传奇

我也放过羊，那羊就听我的，连缰绳都不要。可是结局也和巴特类似，读到18兄的大作，很有共鸣。

远牵

前半部分写得深情欢快，让我想起一首歌，叫小绵羊的铜 铃
后半部分看得心里不忍，这就是羊的命，虽是如此，觉得是不是让操刀的老杨背地里进行要好些，如果那样，又怎 有这样动情的回忆呢？
一段难忘动人的草原上的童年回忆，赏习了，为小羊哀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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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耀兰 发表于 2016-5-17 16:04
好文章！这篇散文像是小说，有精彩的情节和细节描写。只有在孩子眼里生命是平等的，而在大人眼里却是功利的 ...

我自己的真实经历，一直不知怎么表达出来，正好这次征文写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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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城传奇 发表于 2016-5-17 16:08
我也放过羊，那羊就听我的，连缰绳都不要。可是结局也和巴特类似，读到18兄的大作，很有共鸣。

各自安命，则无残忍和悲悯之说。

休憩花园

我养的一只狗和这有相似的命运，现在想来，仍然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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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牵 发表于 2016-5-17 21:46
前半部分写得深情欢快，让我想起一首歌，叫小绵羊的铜 铃
后半部分看得心里不忍，这就是羊的命，虽是如此 ...

不用哀怨。其实牧民心态很好。他们的理念是：羊也可怜，狼也可怜。都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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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憩花园 发表于 2016-5-18 08:47
我养的一只狗和这有相似的命运，现在想来，仍然唏嘘

牧区一般不吃狗，所以养狗比较幸运。

水如空

羊有羊的命，人有人的命，谁也代替不了谁的命，有感情的孩子注定会多愁善感。

雨夜昙花

看到后来，感觉很难受的。记得小时，我二哥杀鸡，我站在一旁说个不停：鸡是你养的，你也舍得杀？你还从自己碗里拔白米饭喂它，现在你就下得了手？弄得我二哥没了办法，乘机把鸡一丢，气鼓鼓地说：我不杀了……

夏冰

雨夜昙花 发表于 2016-5-18 20:13
看到后来，感觉很难受的。记得小时，我二哥杀鸡，我站在一旁说个不停：鸡是你养的，你也舍得杀？你还从自己 ...

感同身受。
小孩子总是有别于成人，他们的世界是纯粹的。

lvhq018

水如空 发表于 2016-5-18 19:28
羊有羊的命，人有人的命，谁也代替不了谁的命，有感情的孩子注定会多愁善感。

说得好！如空也不妨弄一个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