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6-5-22 08:48 编辑
童年往事被日益堆积起来的年华岁月遮挡着,覆盖着,当我偶尔回望它们时,仿佛是隔了山一重水一复的遥远。
我确定,我被从寄养的姑姑家遣送回家时是五岁。然后便去了村里的育红班。育红班就是现在的幼儿园。在那个年代里,“红”可是个特“潮”的字,许多学校命名“育红小学”或“育红中学”,孩子起名带“红”的也多,像红英、红燕、红军、红建等,和学校一样叫育红的也不少。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沾了“红”的边,就等于是贴上了积极、向上、革命的标签。这样一说,倒好像我也早早地就融进了时代的潮流。
和同龄人相比,我受教育是比较早的。但是,这并不能说明我的父母对我是多么的重视。恰恰相反,我是兄妹四人中经常被忽略不计的一个,就像小数点后面的零似的。比方说,母亲做新衣服时,有姐姐的,有弟弟的,却没有我的;比方说,父亲买铅笔盒时,有大孩子的,有小孩子的,落下的还是中间的我。为此,年幼而敏感的心里曾经种下一颗不满甚至愤怒的种子,但是这颗种子并没有在岁月的土壤里生根发芽。长大后,我倒是有些个庆幸曾经的经历,它们提前磨炼了我的心志,让我在以后的岁月里更能应对风雨的洗涤。毕竟家庭的宠爱是临时的,人生,终究还是一个人的旅途。
我之所以那么早被送去育红班,原因很简单,用我母亲的话说,孩子多了鸡飞狗咬的,实在乱,早去了,家里清静。再说那时候去育红班也基本不用花钱。
育红班和村里的小学初中在同一所学校。从我家去学校有两条路,一条是前街,一条是后街。我很少走前街,一是因为要穿过那条狗特别多的胡同,家家户户的狗们都很忠诚地守在自家门口,我远远地看到它们虎视眈眈的凶样,心里就打怵。我怕狗,我也怕小宇的疯奶奶。她就住在胡同头的西户。我没见过她奶奶长啥样,单凭大人们的描述便在我脑海中幻化出一个恐怖的影子。不知道小宇守着她的疯奶奶时有没有害怕。
小宇和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听母亲说她比我早了一个时辰,可是她长得却比我瘦小一圈。小宇的头发有些稀黄,梳着两个小辫,面孔白白净净的。她习惯蹙着眉头,她看人时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她父亲在很远的东北一个城市里干事。她父亲被审查时,她裹着小脚的奶奶千里迢迢去看儿子,回来后,精神就不怎么正常了。
小宇总是很贴靠很依赖我。每次上学她都从胡同南头跑到胡同北头来约我。我在家里吃饭时经常听到从门外传来咕咚咚的跑步声,不一会,小宇准会呼哧哧喘着粗气进来,有时手里拿块没吃完的窝头,坐在我家门槛上,边吃边等我。我母亲就会从咸菜碗里夹几根拌了香油的萝卜条咸菜放在她的窝头上。
我和小宇一起走后街去学校时,依次要经过连生家、大礼堂,和一个水湾。连生家也有狗,连生家的狗和胡同里的狗不一样,它好像过得特没劲。我和小宇从它跟前走过时,它最多撩一下眼皮就完事。有时连生也坐在门口发呆。连生本来已经考上高中了,可是他家太穷,他又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吃饱饭都成问题,甭说上学了。所以连生只能把自己的命交给土地。
大礼堂一处本来我是想绕过去的,但是,文字跳过去容易,童年好奇的脚步却是管不住的。那可是全村最热闹的去处。村里的批判会、表扬会都是在那里开。我和小宇对开会不感兴趣。我们感兴趣的是村民们在大礼堂里排练节目。有唱歌的、有唱戏的、还有说三句半的。只要听到里面传来吹拉弹唱的声音,我和小宇便飞跑了去,身子蹦上好几下才能趴到大礼堂的窗台上,把头伸到屋里。扮演小常宝的那个是村里的头号美女,农村人不兴叫美女,兴喊俊闺女。本来就俊,描了眉,画了眼,涂了胭脂,扮上相就更俊了,就像从画子里走出来的人物。那时候我就想,等我长大了也来这里表演。岁月不等人,大礼堂也不等我。我还没上初中呢,大礼堂就被一家农户新盖的砖瓦房给挤没了。
水湾就在学校的后面。夏天的湾里长着一层绿色的苔藓,看上去像铺了一块绿布。经常有人蹲在湾边的石头上拿着漏勺捞了去喂猪。我和小宇在河边上揪狗尾巴草,再摘些红黄蓝紫的野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感觉自己就有了仙女的美。没人的时候,我和小宇便蹦到石头上面,用树枝去戳水里的呱呱乱叫的蛤蟆。并不是我们每次都能玩个尽兴,比方说,恰好被徐子老师撞见了,她可不管你是玩青蛙还是逮蛤蟆,准会把我们拽走。她明明知道我俩是记吃不记打的,可还是不住地絮叨,谁家的孩子,早先就是淹死在湾里的。
徐子老师是我的育红班老师,也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位老师。她梳着当时最大众化的白菜帮子头。她是我没出五服的奶奶家的闺女,按辈分我该叫她姑姑。记忆中,徐子老师没有教我们写字、算题、或者背唐诗宋词什么的。谁知道初中文化的徐子老师会不会呢?但是这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她会做游戏,这就足够了。这远比读书写字有趣多了去了。
老鹰捉小鸡不是新游戏,荡秋千的游戏可不是从来就有的,是从大军掉进茅坑后才出现的。大军不光起了个男孩名,长得也像男孩,做事也像男孩,毛毛糙糙的。那天她上完厕所后,又抱着茅坑上方的那根木头梁荡秋千,荡就荡吧,谁没荡过呀,她还逞能地把双脚也攀了上去,结果惨了吧,手一滑,摔进了茅坑里,幸亏没伤骨头没伤肉。我们都捏着鼻子取笑她时,徐子老师阴沉着脸下命令,荡秋千可以,但是不准在厕所里。这样徐子老师就变成了秋千架。她抬着双臂,十指紧扣,摁在头顶上。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挂在她的双臂上,脚离开地面后,徐子老师就会把我们转起来。每次,小宇和我一起飞时,她咯咯的笑声就飘在我耳边,在风中,在云间。
徐子老师的家在我家后面的那条胡同,我经常去她家蹭饭。徐子老师爱做土豆丝,也做蒜泥拌黄瓜。她给土豆去皮时不用刀子,也不是和我的母亲一样用玻璃片,而是蹲着身子搁在伙房的石头墙上磨。她切黄瓜时我就站在她跟前,等她把瓤子挖出来给我吃。
邻居的屋脊大娘逗我说,徐子老师才是你亲娘呢。她说这话的时候,徐子老师就在一边听着,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抿嘴笑。开始我不相信,却经不起屋脊大娘的老婆嘴多次地说。我终是忍不住跑回家问娘,是不是她亲生的?娘肯定是没好气的说,你看谁是你亲娘,你就跟着谁去。结果是徐子老师不但没做成我的亲娘,而且还离开了我。
我的两年育红班还没读完,徐子老师便跟随她在部队的爱人走了。我娘不知道,徐子老师也不知道,七岁孩子的天空,也会下瓢泼大雨。徐子老师走后,我躲在没人处,把心里的痛泡进哗哗流淌的泪水里。
我和小宇的缘分也结束在十一岁那年的冬季。小宇举家北迁了。那时她的疯奶奶已经死了。大人们都说,这老太婆没有享福的命呢。小宇去我家和我道别时,送我一件绿色军上衣。在“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年代,那是最时尚的衣服,是她的父亲买给她的,她没舍得穿便送给了我。我不记得小宇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她仍是蹙着眉头,白白的小脸上挂了晶莹的泪珠。三十多年过去了,远方的小宇,不知道是否会忆起我,和我一般念着这些碎碎旧事?
童年似云,飘走了,往事如烟,不见了。当我循着如梦幻般的记忆从岁月深处打捞它们时,一种纯净,一种温暖,一种感动的情愫在心中弥漫开来,不知不觉间竟是泪水潸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