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枚叶子 于 2016-5-29 20:10 编辑
童年的杜梨儿
记忆,如一匹锦缎,被光阴洗得褪了色,不再光鲜,而锦缎之上,昏黄的底子里总有几点素色的兰朵,幽幽的,含着清韵,像年代久远的画,虽斑驳,却意境淡远,凝神看,那份雅致与从容,透着岁月的风尘与光芒,被装帧在记忆的画框里。我确信,即使我老得满口没有一颗牙,满头已白发,我依然会记的故乡,故乡里的童年,童年里的杜梨儿。
四十年前,春日下午,放学后,忙不迭地扔下母亲缝制的粗布书包,踩着凳子从吊在屋梁上的干粮筐里摸一块玉米面的饼子,腌菜缸里捞一根红红的胡萝卜,以打猪草的名义,跨上篮子就往西边的树林里跑,那里有一湾碧水,有好几个园子。勤快的人家在园子种一畦菠菜或几垄葱,大多数的园子种着树,树下各种野花,野豌豆、天麻、葶苈、酒布袋、毛地黄、茅草,灰灰菜、打碗碗花……那里最大的特征是“野”,我们七八个孩子,在那里尽情地“撒野”。胆子大的钻过园子之间的篱笆墙,去每一个园子里探奇,有时会遇到刺猬和黄鼬。胆子小的就蹲在地上采野花、抽茅针——那种绿绿的带点甜味的茅草花穗,最感兴趣的是频频去探寻杜梨树开花了没有。
杜梨树开花时,一树繁花,一树香雪,此香醉何人?树上嗡嗡嘤嘤,仿佛附近所有的蜜蜂蝴蝶都聚了来,开一个春之舞会。在所有的树中,无论颜值还是身高,杜梨树都有鹤立鸡群的范儿。树干秀颀,树冠伸展开,是一顶自然牌的春伞。木秀于林,吸引蜂蝶,也吸引了心闲的爱花人,我们看花、闻香、爬杜梨树,把花瓣收在口袋里,回家夹在书里风干,做书签,年年乐此不疲。自然界美的东西往往带刺儿,杜梨也是,它多次扎伤爬树掐花的手,童年的我们不娇气,扎破手又算什么呢?手拈杜梨花,吮一下指肚,继续野。
杜梨树在小兰家的园子里,那里有矮矮的红荆条,开出粉白的小花;有苦楝子树,开粉紫的小花;有柳树,吐着白色的絮。是谁栽下杜梨树?没人知道。小兰的奶奶说,她嫁过来时这树就在了,可不知为啥全村只有一棵。小兰裹了小脚的奶奶,脑后绾着一个圆圆的髻,走路不稳,一步三摇,若是风大,有被刮倒的危险,所以,奶奶经常足不出户,在家纺棉花,她常常一边拧着纺车一边唱古老的歌谣:“小板床,压棉花,咿呀压了个小甜瓜。爹一口,娘一口,一下咬破孩子手,孩子孩子你别哭,给你买个货郎鼓,货郎鼓也了(liao )了,孩子手也好了。”唱完一支接着唱,“杜梨树,开白花,新娶的媳妇想娘家。出了大门往东看,看见哥哥来接俺。哥哥哥哥你坐着,小毛驴栓树下。俺到厨房去忙饭,摊油饼,炒鸡蛋。哥哥哥哥你吃饭,俺去梳洗又打扮。红绣裙,绿萝衫,哥哥哥哥咱回吧,免得爹娘记挂俺。”初听,我们嗤嗤地笑,听过几回,便学会了,我们也一边做游戏,一边唱:“杜梨树,开白花……”
一场春雨过后,杜梨花儿便落了。杜梨树上便结了一嘟噜一嘟噜绿豆大小的小果子,一帮顽皮的孩子,天天在树下踅摸,盼着小果子长大、成熟。
小满时节,百花开遍,浓荫渐成。故乡掩映在绿色之中,大人们在田里更忙了。无事可做的我们照例去西园子里玩,心急的男孩子爬树折了杜梨枝,被小杜梨涩了舌头后,就把折下的树枝藏到水边的芦苇丛里,为的是消灭罪证。在芦苇丛里有时会发现在苇杆上做巢的小鸟,就把巢里还没初飞的幼鸟带回家养,第二天在挨了大人的训斥后又把鸟送回芦苇丛里,惹得大鸟在杜梨树上叽喳叽喳地骂个不停。
那一片园子是我们名副其实的童年乐园。
那时,没有作业,没有辅导班,放学后,等待杜梨儿成熟的日子里,我们也就到杜梨树下跳房子,有时候坐在地上盘莲花,嘴总是不闲着,唱着学来的歌谣,小红唱:“园子里有棵花,花上有个绿蚂蚱。晴天蚂蚱扑啦翅,阴天躲在花底下。”英子唱:“布谷布谷,你在哪住?”有时候天空飞过一只布谷鸟,“布谷——布谷”地叫着,仿佛在应答着,于是我们嘻嘻哈哈地笑着,一起唱起来:“布谷布谷,你来自哪里?布谷布谷,我来自山西。布谷布谷,来这里做啥?布谷布谷,光棍扛锄。扛锄做啥?收麦种谷。”我们一唱,头顶就有鸟儿飞过。这古老的民谣唱出了农人素朴的勤劳。民以食为天,他们熟悉自然的节律,懂大自然的语言,春种秋收,只关心稼穑。正如欧阳修在《归田园四时乐春夏》中写的“南风原头吹百草,草木从深茅舍小。麦穗初齐稚子娇,桑叶正肥蚕食饱。老翁但喜岁年熟,饷妇安知时节好。野棠梨密啼晚莺,海石榴红啭山鸟。”无忧无虑大把大把挥霍春光的只有我们,玩到炊烟袅袅升腾,远处传来母亲的呼唤,我们赶紧割几把青草,应付任务。挎起篮子回家,一抬头却看到月儿已在林梢。
村庄似一位年轻貌美的少妇,近水似眼波流转,远山似眉峰微蹙。初夏,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转瞬即逝,秋天不知不觉来到。
八月,杜梨树成了更大的诱惑,一串串果实由绿色变成了浅褐色,浅褐色变成了赭石色时。我们就去西园子偷杜梨儿,有的站岗放哨,有的爬树,不会爬树的,就在树下,仰着头,接树上人丢下的杜梨儿。后来我们还学会了拿一根长长的竹竿,绑上一个铁的弯钩,用钩杆勾住一枝杜梨儿,使劲拧。往往半天拧不下一嘟噜。只拧下满地的叶子。天黑下来,无奈地回家,一夜惦记着。第二天放学后,接着去。第二天去的时候,小兰的爹,一个罗圈腿,阔脸阔嘴的中年人,常常冲着我们奔来,边走边喊:“走开,走开,你们这帮踢蹬孩子,赶明儿我去学校里给你们告老师!”我们撒腿就跑,一哄而散。
也总有得手的时候,我们把偷来的杜梨儿,揣在怀里,拿回家,用棉絮包裹严实了,捂着,放在一个装满棉衣的箱子里,捂上四五天,忍不住拿出来尝尝,还是酸涩,接着捂,又过了四五天,杜梨儿终于可以吃了,又甜又面,我们像馋猴一样,躲在角落里,嘻嘻哈哈地玩着、吃着,吐出一个个果核。偷来的饼干是甜的,偷来的杜梨儿也格外好吃。而大人们似乎看不上这小小的果子,所以从不理会这些事。
小学五年级那年夏天,我的作文《杜梨花儿开》在公社里组织的作文比赛中获了一等奖,被用大字抄出来,贴在教育组的宣传栏里。奖品是一个红色的塑料皮本子,封面有毛主席的像,我奉为至宝。后来知道因为这篇作文,我出卖了杜梨树。
就在那年秋天,杜梨树被小兰爹卖掉了。那是在钢蛋为偷杜梨儿付出了一只眼睛的代价之后。
一天,栓柱在树上拿着一根小竹竿在拧杜梨儿,钢蛋在树下仰着头接,栓柱不小心一松手,竹竿从树上垂直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插在了钢蛋的眼睛上,钢蛋捂着流血的眼睛嚎啕大哭,第二天,当钢蛋爹借了钱,和钢蛋去医院时,钢蛋的右眼已经肿得很大且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后来,帅气的钢蛋因为瞎了一只眼,家又穷,年龄很大了也没讨上满意的媳妇,只好带着永远的遗憾,娶了一个有羊角风的女人。
钢蛋眼瞎后不几天,村里来了几个买树的人,说看了一个孩子的作文,知道村里有棵老杜梨树。买树人出的价很高,小兰的爹一点没犹豫就答应了。听买树的人说杜梨树是一种没有用的树,可以做砧木嫁接梨树,相当于梨树的母亲,因生长缓慢,木质坚硬,可以做雕刻木材。那伙人就把长着很多杜梨儿的树锯倒了,雪白的锯末,像一摊撒了的骨灰,散落一地的杜梨儿,像一颗颗泪珠。杜梨树下长大的我们,在被戕害的杜梨树旁围观,谁也没有制止的资格和勇气,而心里是说不出的痛惜和失落。
春天,我们再也无处看洁白胜雪的杜梨花儿了;秋天,也再无处偷一嘟噜一嘟噜的杜梨儿了。此去经年的春秋里,永远的失了一份欢乐和色彩。
就在杜梨树倒下的那一刻,我一下子懂了许多事,我的童年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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