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孙憨憨 于 2016-5-27 16:39 编辑
寇白门万金赎身
南京城的酷暑很有名,为国内一大火炉,崇祯十五年的夏天热得尤其酷烈,整个城市就像个蒸笼,上到高官,下至黎民,到处觅凉,疲于奔命。好像要跟自然界的酷热比赛似的,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婚礼紧锣密鼓进行。其时,遍地饥馑,盗匪横行,民不聊生,明皇朝行将崩溃,谁有这么多钱财,办此狂热的婚礼?新郎官叫朱国弼,六十来岁的朱姓贵族。新娘子叫寇白门,秦淮河畔“寇家院”一个十七岁的青楼女子,一家老少配,满城说新闻。
朱国弼家有的是钱,有的是权。他是老朱家宗室,爵位“抚宁侯”,职称“保国公”。老朱家的人,想干什么事,哪有办不成的?他操持这么狂热的排场,谁能说个不字?
入夜,婚礼动用了军队,挑五千兵丁,每人红绸带扎腰,红头巾裹头,双手高擎大红灯笼,在街道两旁站立。从“寇家院”所在的武定桥边,一直排到内桥朱府,几条转弯抹角的街道,宛若游龙,亮若白昼。每个转弯处的街角落,搭起戏台,戏台上,舞姿婀娜,歌声嘹亮。南京市民,夏夜纳凉,纷纷涌来看热闹,人头簇拥,万人空巷。
送聘礼队伍来了!唢呐开道,声震屋宇。百名衙役每人端一只朱漆托盘,盘中是白亮亮的银锭。后面,扛绸缎布匹的,端鸡鸭鹅的,鲤鱼成对,猪羊成群,抱着鲜花的童男童女。浩浩荡荡队伍,往寇家院而来。
寇家院,秦淮河上第一等的烟花寨。寇家院的姑娘,姿色可人,才艺出众。诗人钱歉益后来有诗追忆:“寇家姊妹总芳菲,十八年来花信违。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红泪一沾衣。”
寇家姐妹中,寇白门十七岁,艳压众芳。她娟娟静美;倜傥风流,能度曲,善画兰,拈韵吟诗,南京城的名士官员,围着她蜂飞蝶舞。她单名一个湄字,艺名“白门”。南京古称“白下”,王安石诗云:“国人欲识公归处,杨柳萧萧白下门”,艺名由此而来。
寇姑娘得到南京城的超级大佬朱国弼赏识,春上定情,盛夏便来迎娶。
寇家收下聘礼,新娘子随之起轿。送聘礼队伍回府,加上送亲队伍,队伍更长,更热闹。寇家院鞭跑、烟火齐放,一片纯响,烟花寨包裹在烟光火色中。送亲队伍前头,添加了一个丝竹班子,后面跟着各色戏名人物。一路笙歌,一路彩舞。舞到朱府大门外,只听得四声巨响,如天崩地裂,吓得围观的百姓四散奔逃。原来朱府放起了礼炮。
寇白门的花轿抬进朱府边门,边门关上,一切人员关在门外。朱府管家站在门口,给各色人等分发喜钱,一一打发散去,街道恢复了平静。
盛大的迎亲场面,着实给南京人开了眼界!一个老头幽幽地说:“早知公子王孙这么有钱,皇上应该向他们征收辽饷。现在呀,有钱人把钱往秦淮河里扔,无钱的百姓被逼得上吊。昏天黑地啊。”
另一个老头挥了把汗说:“这么热的天办婚事!叫‘六月里结婚不要棉被’!”南京人说“棉被”,谐音“面皮”。
一个小老头压低声音说:“‘朱家娶了个‘白门’女,可不吉利啊!”
寇白门进了朱府,像一把剪子剪断了她身后的尘世俗缘,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娘姨领她穿过大厅,拜过各房夫人太太,抄过回廊,绕过假山池沼,进了一个竹树掩映的院落。中间客厅放一桌酒菜,几个老妈子围坐着,嘁嘁喳喳:“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大家簇拥上来,让寇姑娘坐定。“现在,这院子归你啦,就叫‘白门院’吧!”
寇白门环视四周,不见新郎官,便说:“老爷呢?”
“新娘子,猴急什么?皇上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这里是“侯府”,我们侯爷少说也有几十位佳丽。轮到你新娘子,有待时日啊。”
像凉水灌顶,寇白门自天灵盖一直凉到脚底心。刚才做新娘子的风光、喜气、幻想,全没了影。她坐在新娘的轿子里还做着美梦:嫁了“侯爷”,她将由风尘女子,变为侯王家眷,一个贵族太太。迎亲场面有多大,身份就有多高。想不到,一个跟斗云跌到地上,新婚之夜,连新郎官的面也见不到。
一切都是梦幻,“侯门一入深如海”!进了侯府,婚礼收场。进了侯府,她由一只在山野欢唱的百灵,变成了府邸中摆设的笼中鸟;她由舞台上演译人生的戏子,变成了被侯王摆布的玩偶;她是一朵急需吮吸生活雨露的豆蔻花,现在却只能在情感荒漠中凋谢。孤独,简直令她窒息。伴房丫头斗儿引着她,早早的孤枕独眠。怎么睡得着?辗转反侧,寇家院大姐姐们对她的告诫,在耳边萦绕:
热恋男子总对女孩子承诺:你跟了我,我会把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奉献给你。但是,床第之欢后,她们发现,得到的只是精神上的奴役和生活上的枷锁。现在,寇白门还未床第之欢,就感到了这种奴役和枷锁。
数天后,侯爷才与白门姑娘圆房,洞房花烛夜,白门一脸不高兴,侯爷劝道:“世间万物,有得必有失。现在,你得到了荣华的生活,尊贵的身份。你是南京城淑女名媛艳羡的对像。这场婚礼,把你的身份抬到了最高点。当然,到了这里,你要告别过去的散漫生活。这种失去,和你的所得相比,好如九牛一毛。”
朱侯爷说的道理是他的道理,但寇白门的生活毕竟是现实生活。身价、地位再高,怎及得“身心自由”。野生的鸟兽能够驯化为家畜的,毕竟是极其少数。寇白门的心情,侯王能理解吗?朱国弼理解的道理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作为侯爷,作为南国的擎天一柱,岂能专情于一个小姑娘。婆婆妈妈的家事,自有主持家政的正室夫人管理。
南京城这个富贵风流地,文人雅士只有沾染点桃红色,才能算真名士。诗人钱谦益六十老翁,娶个二十四岁的柳如是,迎妆船赚回半舱人家掷来的碎砖卵石,天下人还是津津乐道,传为佳话。李香君血染桃花扇,侯方域声名雀起。马湘兰在老情人寿宴上悲歌一曲,王稚登老儿就成了国宝级的风流才子。即使倭寇头目徐海,娶了秦淮美女王翠翘,似乎也消退了他身上几分匪气。“寻芳不识秦淮女,自夸风流也枉然”,朱国弼虽说是个王侯,以五千兵丁迎娶佳人,这一作秀,足以跟上述才子名人抗衡而名垂青史。卖弄风流的目的达到,后续工作自有内室人员去消化磨合。
寇白门在朱府苦挨苦熬将近二年,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起义军攻进北京城,崇祯皇帝自缢身亡。四月二十四日,消息传到南京,五月十五日,由洛阳逃亡来的小福王朱由崧接皇帝位。南京城建起一个南明小皇朝。
朱国弼在朝堂上忙得团团转,寇白门在深宅大院里气得双脚跳。皇帝的事七颠八倒,丑闻不断。寇白门在秦淮河,跟东林党复社亲近,她是以东林复社的好恶为好恶的,能嫁给朱国弼,也因为朱国弻倾向于东林党。老福王是东林党的政敌,小福王更是劣迹斑斑,尤其不能容忍的是,东林世仇,魏忠贤“阉党”人员马士英,阮大铖粉墨登场,被提拔为阁老,掌握了朝廷最高权力。朱国弼整天和这种人沆瀣一气,寇白门气得指着朱国弼的鼻子骂昏蛋。
朱国弼说:“国难当头,要跟所有的人携起手来,共渡艰难。”
寇白门说:“奸诈小人当权,你脑袋掉了,也不知是怎么掉的。”
福王做了皇帝,本性暴发:不理朝政,沉缅酒色,挑选“淑女”,征召女乐,动员百姓晚间出城,捕捉蛤蟆,配制春药,被老百姓称为“蛤蟆天子”。
南明第二年三月初一日,有一个叫王之明的少年从浙江金华来到南京,自称是崇祯皇帝的太子朱慈烺。这一下不得了!真命天子的太子驾到,福王皇帝地位的合法性受到挑战。
福王把王之明交付锦衣卫看管,叫见过皇太字的朝廷大臣去辨认。哪个官员敢说真太子!众口一词,是假太子!冒充太子,该杀。王子明关入死牢,朱由崧把这案子交给朱国弼,叫他择日处决犯人。
“假作真来真亦假”,寇白门质问朱国弼:“这太子是真是假,难道福王一人说了算?福王越说太子是假,大家越是疑心为真。因为,太子威胁到福王的皇位,福王不想归还皇位,只能说太子是假。所以,现在福王 要借你的手去杀太子。你杀对杀错都有罪,都将遗臭万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朱国弼感到问题的严重性,惊问:“怎么办?”
“办法只有一个:阻止福王杀太子。凭你的一张嘴巴是阻止不了的,但有人阻止得了。那些拥有重兵的东林党将领,他们说一句话,福王怎敢动太子一根毫毛?”
只能这样做了。朱国弼将太子的事秘告驻军长江上游,拥兵百万的左良玉,和守卫扬州城的史可法。
左良玉得知消息,便以“保太子、清君侧”的名义浮江东下。福王和马士英、阮大铖慌作一团,命令江北防线的明军回师向西攻打左良玉。这样,与清军对峙的江北防线出现一个大漏洞。南明内斗,为满清豫亲王多铎,乘虚而入提供了机会。清军直扑江北,如入无人之境,血洗扬州城,不日来到南京城下。皇帝和马士英、阮大铖吓得魂飞魄散,弃城逃窜。在芜湖,被叛将抓获。
朱国弼带领南京大小官员出城投降。多铎坐在江宁府大堂上,把皇帝押上。多铎对朱国弼说:“我们大清军给大明平叛复仇,功比山高,福王数典忘祖,自立为皇,对抗我军,罪大恶极。听说这里还有一个皇太子被关押,把他提来见我。”
朱国弼不敢怠慢,把王之明带到堂上。
多铎问:“朱家王朝的太子怎么姓王呢?”
朱国弼说:“王之明倒过来,就是‘明之王’。”
多铎点头称是。王之明趁机说了许多感激清军,为大明平叛复仇的话。多铎非常高兴,说:“你们这些朱家皇室人员,正是我们大清朝用得着的人。看守明皇陵,安抚明朝的官民,少不了你们。你们三个跟我回北京,圣上自有安排。”
朱明皇室人员到了北京。福王以叛逆罪问斩,王之明以假冒太子罪问斩。朱国弼以从逆罪软禁家中,听候发落。
养尊处优的朱国弼当了俘虏,他是皇族,不同于其他官僚,其他官僚还有老家可回,还有农田可种。朱家的财产都是国家财产,他被扫地出门,身无分文,还有一大群姬妾的衣食住行,要他解决。生活是小,脑袋事大,如何保住脑袋是头等大事。朱国弼这个阶下囚徒,只有把寇白门等姬妾卖去,筹钱自解。寇白门说:你把我卖了,不过百把两银子。你让我回秦淮河,用不了多久,能赚回一大笔钱,帮你买命。朱侯爷疑虑半天,答应了。寇白门带着婢女斗儿返回南京。秦淮河众姐妹帮助,筹集2万两银子,买通清廷官员,把朱国弼赎了出来。
朱国弼发现寇白门的能量不小,想跟她重归于好。寇白门一口回绝,说:”当年你用银子赎我脱籍,如今我也用银子为你赎命,我们俩恩怨一笔勾销了。”
寇白门回到秦淮河,人称女侠,“筑园亭,结宾客,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酒酣耳热,或歌或哭,亦自叹美人之迟幕,嗟红豆之飘零”,病死风月场,年仅三十来岁。
诗人钱谦益听到死讯,作诗悼念:“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
说三道四:
俗语说“宁作太平犬,不作乱离人”。寇白门时处明清交接乱世,由娱乐明星转为侯府侍妾,再由罪臣家妾转为娱乐明星,终于青春年华。生平亮点是万金赎王孙,在当时士大夫看来,她是“女侠”,维护了他们的利益。其实,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高官显爵,通常以调笑歌伎以为垂顾,纳娶艺星以为抬举,而真正事到临头,还得靠青楼女子救命,这实在是一种辛辣的反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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