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孙憨憨 于 2016-6-5 19:03 编辑
“老法师”
“圈里人，都叫我‘老法师’”，他翘起大姆指说，拇指上套着枚油光可鉴的玉扳指。我不玩古董，对玉石一无所知，正如他对方块字的无知一样。当然，更不了解“老法师”这头衔，在淘宝界算是什么级别。
黑呢礼帽，下戴茶色眼镜，密纽扣银灰绸衣，下穿锃亮革履，大腹便便，摇一柄黄绸折扇，你要是没见到他街头摆地摊修自行车，还以为是位海归富商。他胖脸上带一丝诡秘的微笑，从脖子下掏出一大物事来，大如碟片，厚似铜板，内方外圆，乌黑油亮，向我炫耀：“开开眼吧，这是战国玉璧。”
我接过“玉璧”，将信将疑。印象中，玉应该是“洁白”或“翠绿”的，怎么是漆黑的？听说，“玉”字前加上一个“古”字，所有石头，经古人类打磨过，都可以称古玉。他像看透了我的心，说：“天鹅是白的，黑天鹅就是珍稀；玉石是白的，黑玉就是奇宝。你看，多好的网格纹，网格纹是战国璧的标志。”
“战国”，还是“民国”，我没有这份闲情逸致。我看重老法师，不是他对古玉的鉴赏，而是修自行车这门手艺。六十年代，自行车在本城还是稀罕之物，他就是一位车行工人了。我更爱听他讲“杀师傅”故事。
要他讲，他就讲：“我命苦啊，师傅只教了我三个月，他老人家就下放农村去了，我的本领是靠剽窃学来的。我这个三个月的学徒，被调到南门修理门市部，店主任号称车王，自行车界的坐地天王。本指望从他手里剽窃一点本领，他却支派我到五金公司装新车。俗话说，‘三分做七分修’，装新车，屁技术也没有，并且有定额，一天到晚，累得我腰酸背痛腿抽筋，啥技术也没学到，倒是练出了一副快手脚。”
“这和‘杀师傅’有什么关系？”
“凡事都得有个前因后果，且听我慢慢道来。我装了一年半新车，回到门市部，该学技术了吧。我前世好像吹灭了车王的头边火，他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好像有仇似的，有事没事训一顿。我是老脾气，话来不还口，手来不还拳，一声不吭，夹着尾巴做人。他呢，本身是个大玩家，上午找人下一盘棋，下午人影不见，孵温堂﹙泡浴室﹚去了，回到店来，该做做本行了吧，这叫‘吃啥饭当啥心，敲啥木鱼念啥经’，他偏偏不修他的自行车，专门修理我。他的说法是，提高阶级觉悟，密切注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那天下午，他又去孵温堂了，前脚走，他的几个徒弟后脚开溜，台球的台球，荡街的荡街，各找玩伴去了。合该有事，主任大人可能嫌温堂的水凉，提前回店。偌大的店铺只剩我一个人。他大发雷霆，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说我组织罢工，这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把我抓到总店隔离审查。你看，这个是‘红山文化’。”
老法师一边说故事，一边用手指揉捏一只大如山芋的石蝉，递给我看。
“什么红山黑山的，老吊人胃口，别卖关子。他不喜欢你，也该有原因，你要在自己身上找找缺点。”
他鼓起腮帮子，瞪起了金鱼眼，硬生生地说：“什么原因？我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从娘胎里出来，就背上了黑锅。好事没份，坏事全揽着，他是阶级觉悟高，软柿子任他捏。审查了我一个星期，我蹲了七天黑屋子，此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最后，他的一个徒弟开除了事。我从黑屋子里出来，他的门市部呆不下去了，调到了车辆厂。厂里，件件活计我都拿得起，成了技术精英。改革开放，我当了个小班长，管几个工人穿钢丝，准钢圈。真是冤家路窄，吊桶也有回落在我井里的时候。一天，工人来告诉我，来了个大师傅，号称车王。我回车间一看，就是他，把我整得昏天黑地的店主任，六十年风水轮流转，今天，他跑到我手心里讨饭吃了。原来，街上门市部人浮于事，开不下去了，关了店，他来车辆厂，车床，刨床上不上手，见这里是老本行，就认准了这个门，钻进来了。他也不看看掌门人是谁？真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
我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熟人，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时你以礼待人，才显出一个人的气量，本事。”
“呸﹗”他狠狠白了我一眼，吐了口唾沫，“你真是书呆子气十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当机立断：杀师傅。我上去递了他一枝烟，也不多说话，坐在他旁边，跟他一起准钢圈。第一天，我准三十只，他准了十五只。第二天，他准二十只，我准了六十只。我前边的车轮堆得像小山，他前头就那么狗屎大一堆。第三天，他没来上班。第四天，他夹了个‘光荣退休’的镜框提前退休了。没有人去送，也没有人来接。一个月后，街上见到他，他在小脚娘娘走路，听说，是中了风。三个月后，再度中风，就走了。”
人生险恶，我背上不由自主直冒凉气。干体力活，凭力气吃饭，也这般刀光剑影？“他走了，你就是车王了，”我说。
“车王谈不上，属于本城修车顶尖高手中的一个。我们几个高手，各有所长，我的长处，能把车祸压成柿饼状的车子，修复得完好如新。我也不去厂了，自己开了个修车铺，赚了点钱，岁月不饶人，转眼就成了老头子。干不动了，这才玩起了古玉。”
“车王不干，当起‘老法师’来了。”
.“‘老法师’也不是好当的。得有一对法眼，没有一二十年功夫，磨练不出这份功夫。你看那些年轻人，巧舌如簧，口里能吐出莲花来，拿了一个玻璃做的假古董，在人家面前炫耀，殊不知，人家口里不说，心在暗笑。干这一行，手里的东西会说话。我走到市场上，不声不响，我这戴的，我这挂的，引得人家眼珠子盯住了，像粘胶粘住了苍蝇，挣扎不出来。要不，怎么叫我‘老法师’？”
这言过其实了，我就没有一点感觉。尽管他腰上悬的，脖子上挂的，手上戴的，叮叮当当，像陈老莲画的《货郎担》，却丝毫引不起我的兴趣。
本来，老法师做些玉石小买卖，手头子蛮活络，也小有名气，但不想做将军的士兵，毕竟不是好士兵，老法师也想干一番大事业。那天，他对我说：“我终于干出点名堂来了。“
“捡到什么宝贝了？”
“倒不是捡到宝贝，我那块战国玉璧经某市权威部门专家鉴定，拿到了鉴定证书。”
“那又怎么样？”
“他们答应留下来拍卖，起拍价是二十万，二十万哪﹗”
值这么多钱﹗钱可通神，我也不禁怦然心动，“老法师”确实有法力。街上见了他老人家，跟他打招呼也有了几分敬意。他在随风飘飘的银灰绸衣烘托下，宛若财神菩萨，黑呢礼帽下，茶色眼镜后，一股精明的眼神，似乎能把世界看个透。特别是大拇指上那枚玉扳指，人家戴的戒指，戴在中指或无名指上，哪里见过大拇指上戴扳指的，据说，当年十里洋场的大亨才有扳指。我思忖，以后也该找个扳指来戴戴，碰碰运气。
老法师步履轻盈，全不像七老八十岁的样子。他成了淘宝圈内的中心人物，他常劝圈内人士：“在这山寨市场上闯荡，实在是小儿科，没多大出息。要干，就去权威机构鉴定，上拍卖行，这才是做生意的正道。”看他谆谆开导，苦口婆心的样子，真想不到，当年他会“杀师傅”。
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老法师”了。听人说，他栽了个大跟斗，就栽在拍卖行上，战国玉璧流拍了，鉴定费，拍卖费，来回车旅费，净亏了五万多。
再见到“老法师”，是一年之后。还是黑呢礼帽，茶色眼镜，绸衣，玉扳指，只是脖子下的战国玉璧不见了。他没有小脚娘娘走路，只是脸框子瘦了一点，精神不减当年。他对市场上沸沸扬扬的传言，不屑一顾，对我说：“你见过拳击比赛吗？一等拳击高手不但有战胜对方的能力，还要有自身的抗击打能力。两种能力兼备，才能牢牢站立在拳击台上。”
我问他：“你的战国玉璧呢？”
他说：“那算什么东西，一百五从地摊上买来的。这次拍卖，我及早转身，避免了更大的损失，赢得了自身的抗击打能力，这也是一种职场智慧。”
盛世收藏，在淘宝热的风口浪尖上，“老法师”不知能不能算上一员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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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2 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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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形象立起来了，喜读！问好孙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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