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人世
那个孩子说:生命就像野草。
他站在那里,从野草的身上,一下子就看到了冬天。他从这个城市的一间屋子里,走出来,仿佛这个城市就不存在了。他的心,跑远了,以至于,他觉得城市变成了废墟。通往他要去的那个远方,那条道路,在缓慢的裂开。
胸中涨起的潮水,缓慢落下,那条道路复归于原样。他走到那条路上。
那些到处生长着的野草,像是被时间惯坏了,它们从篱笆,铁丝网里钻出来,它们生长的太过恣肆。大团大团地枝叶,冲到路上来了。没过多久,那条围墙被打开,这条路突然变得烟尘起伏,那些车子挤进了这条路,一辆接一辆的车过来,那些车轮将野草碾压致死。
到了秋天后半期,野草的枝叶,粉碎成尘埃了。他站在那儿想,有些东西死了,就没了气息。土地也就荒芜了。距离他居住不远的地方,那一小片黄土地,原本寸草不生,在四周安寂的氛围里,无风、无物,那地方像死了很久。某天,一粒狗尾巴草的种子落进来,遇到春天的雨水,突然奇迹般的生长出来。
几年后,那个孩子长大了。她可能不记得野草的话题了。他和她一起走过那道篱笆墙,他看着那些里面的野草长得茂盛,她说,看啥呢,什么都没有呀。他知道,后来在那些野草丛中,有朵朵的紫色的花开出来,那时,入冬了,花草已干枯,灰白。他恍然觉得,它们刚刚还很盛大,转瞬就没了。
晚上,从那里散步过去,他都觉得,花草的清香,日日夜夜散布着,向人的内心发送着万物生灵安抚大地的气息。但香气散尽了,一棵草,一朵花,终于无所归,死在了通向远方的路途上。
他走到比篱笆更远的野外。朦胧夜色覆盖下的田野,他看不真切的庄稼和草,黑乎乎的。早年,他大部分时间,带着三两只羊,在田野里走。他和吃草的羊一起长大,后来羊被卖掉,他又带着老羊生下的小羊来放养。离开那片天地之后,他觉得自己的魂魄在外飘着,很少回到他的身体里。那些年,他做不了什么,一直在找属于内心的野草清香……
他来到那个沟壑边。站在了一条弹性的木板上。那种悬空感来自他脚下那条河,水声汹涌、翻滚。一遇到水,他就回到自己少年,听到隐约呼喊声,声音越来越弱小,直至消失。那个孩子的肉身到水里游泳,在水浪的裹挟下,向下沉,张开的嘴涌入了水。他意识到了危险,猛然登动双腿,那个小小的头颅浮出水面。
他漂浮到岸上,坐在阳光照拂的水边。他想:“多么温柔的水,可它也能成为我的葬身之地。”那些年里,他看到一些船在水面上飘着,河水永远那么多。多年后,水越来越少,前几年,那里只有浮浅而浑浊的水汪了。船只早已消失。他想,那些依靠在河里打渔生存的人家,早被逼到岸上生存了。
他记忆里出现场景,是对现在的暗示与隐喻,他明白这些东西的指向。或者,有一个人是唯一的读者。就仿佛,他那天下午,见证他溺水的,就只有他一个人。他一直以为,人和野草之间,有一个相通的隧道。那里有一束光,通往未来。人和人,彼此找到了搀扶的支点,正如同他在你那里,找到那些草的幽香。
若干年前的那一天,他没有与你遇见。你们不过,这个世界上,并不知道彼此存在的两个人。像一棵树在巨大的森林里,一只鸟飞过更多的鸟群。南与北,东与西,不仅仅是一个方向的对立,而是每一个固有的领地。正如,所有的鸟穿越空间后,都回到自己的巢穴。所有从天空蒸发的水分,都回落到地下。
其实,他想回到的地方,不过是心里的故乡。那些年的六月,响晴的太阳下,故乡摊开的一片泥土色麦子,乌云说来就来,雨水从不考虑麦子的存在,它将阳光下干透的麦子,重新打湿。而这一次的湿,并不是之前的潮湿,它是进入了不属于麦子本身的水分。
阳光不再出现,麦子的身体就将发生霉变。父亲和母亲的脸上布满了愁云。他们心疼那些即将干爽的麦子。与麦子的霉变,所映照的他的身影,却是一种无形的疼痛。 从这里,到那里,一个人的背影总是孤独的。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人间的楼房、街道,以及散发着芳香气息的树木,也不是烟火的温暖,而是穿过人群的荒芜,冷落,漠然。
看着那些天南地北的人,在一个现代化的电脑屏幕上,以语言的行走,所拥有的虚拟际遇。那无关于作者,只享有被文字搀扶的力量。作为一种可以信赖的存在,文字在人的有生之年是永恒的。
人在年轻时,说过关于未来的预言,多年之后,他大约忘了那些话。他就像一棵野草,在某个地方扎根深了,就会死在那里。春天的生长,到了冬天之后,情景就完全不同了。而人是清楚这些的,有些东西不可以突破界限,那些中途罹难的人,他们能不能给自己写出一篇像样的悼词呢。
这个夜晚,在他心中亮如白昼。很多年前,他远离了平原上的一小片森林,独自一人来到这里。野草在他的脚下,树木包围他,那些来自泥土的气息,充溢了天籁般的声音和香气。一棵棵野草的死亡,化成了养分,融入大地。而他的头脑里,装满了尘世的影像。 2016年6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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