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皮

宠辱不惊

　一、

　　八楼这个高度令我气喘，没有电梯，于是我只能每天抬着头数着步子上楼。八楼是我办公的地方，即便我不喜欢爬楼梯但必须强迫自己抬脚爬。

　　八楼的走廊处有面大镜子，这是面能照全身的镜子。每次经过那里我都要停下，然后朝镜子里的那个人瞄一瞄，她是不是脸色不好，她是不是胖了或瘦了，或头发乱了，或眉毛歪了，或口红偏离了嘴唇……我总要照好久，照到镜子里的那个人变模糊我才扭捏着离开。

　　推开玻璃门刚坐下，李芬就一脸兴奋地冲过来。她神秘地告诉我昨天晚上她发现了一个神秘的网站，她说那里有我感兴趣的东西。

　　我在她的指点下迫不及待地点开那个神秘的网站。当我看到那张神奇的面皮时，心动了。298元，这个价格能令人重新拥有一张面皮实在是太划算了，贴了这张面皮还能回到自己向往的年龄，经历一场甜蜜的爱情。李芬真的通晓我的需求，但当我问她买不买时，她说暂时不买。

　　我知道她对现实生活很满意，不需要拥有另一张脸来体验全新的生活。但我需要，很需要。乔天，我的老公，我们在一个屋子里共同呼吸了五年。五年，时间的长河把人正常的呼吸都凝冻了。

　　特别是近段时间，我突然地对他厌恶起来，他说话越来越油腔滑调了，一点也不真诚。比如，我说情人节了，你打算送什么给我？他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淡淡地说，为什么总是你在跟我索求，那么你打算送我什么呢？我气晕，恨恨地说，我送你棵长生草吧！他便笑，那么我把你送我的长生草转送给你，让你长长久久地长生，幸福。那个晚上，我背对着他没理他，我甚至在熄了灯后莫名地感伤起来，然后泪就那么不设防地落下来，我用力掩住嘴，不让自己发出抽泣的声音。想起早前，我可是他手心里的宝，而现在岁月一晃，竟然连一枝开得美艳的红玫瑰都奢求不到。平常在黑暗里他习惯抱我，但那晚我很果断地推开了他，我不需要这样假情假意的怀抱，我宁愿一个人取暖。

　　自那以后，我的眼睛里看到的他都不对劲了，爱一点点从我身体里抽离干净，到最后我都懒得跟他讲话了。我讨厌他说话打嗝，挤牙膏中间挤，洗脸不挂好毛巾，抽烟很凶，还打惊天动地的呼噜……其实我内心是极度渴望被爱着的感觉的，可是乔天根本不懂得回应。面对着这样的木头，我并不是神仙，我累了。

　　二、

　　那天我当即就毫不犹豫地下了订单，卖家说两天就能寄到，祝我改变的新脸能带给我美妙的爱情。我捧着镜子开始想象，乔天还根本不自知我内心汹涌的变化。他在擦桌子，很仔细，角角落落，比亲吻我还仔细；他捻起地砖上的一根根长头发埋怨我老了，脱发很厉害，建议我去药店买药擦；拖地的时候，我踩到了拖把，他音调拔高，你就不能走路小心点吗？我懒得回答，面部表情很不屑，我多么想大声喊出来，两天后，我将不是你老婆了，你一个人去唠叨吧！

　　那个年轻的快递很敬业，递给我东西后小声告诉我，如果你贴上后反悔的话可以在一个小时后揭了就是。

　　打开包裹，在我手里的是一张滑腻的像面膜一样的肉色面皮。拎着这张面皮我觉得手沉。

　　说明书上写了一个小时过后如果我后悔也没用了，这张脸型的面皮将跟随我一年时间，一年后我如果不满意这张面皮给我带来的人生我可以再购买一张，再求得一段完美的爱情。在贴之前我还是犹豫了，我给乔天打电话，我跟他说我头疼，想让他回来陪我去看医生。可是电话里的乔生似乎很忙，声音是烦躁的，他说，你自己打的去医院吧，我走不开。冷冰冰的话把我的心揪痛了，如果现在我被一把利刀割了手腕，如果寄希望于他，那么等他回来看到的肯定是我已经冰冷了的尸体。然后我心酸地流了会泪，一页页翻看了我们的婚纱照，在他躺过的被子里睡了会儿……他根本不爱我了，我也根本不爱他了，为什么我要做这些傻傻的事呢？真是笑话！

　　然后我毫不犹豫地去洗漱间照着镜子把面皮服服帖帖地贴上了。十分钟后，在镜子里我看到了一张极美艳的陌生女人的脸。

　　三、

　　现在我叫美宝，22岁，住在梅花路328弄201室。那个叫木桃的33岁的女人已经成了我的过去式。

　　我曾经的男人乔天在发现我打着包裹消失后疯找了我一段时间。但很快一个长相老气的女人代替我给他做早饭，中饭，晚饭了，她还用心的在他醉酒后给他洗脚，于是乔天眼睛里闪了感动，再然后他们在一起了。但乔天并没碰她，那个老女人每天很伤心地偷偷流泪。她被乔天安排睡在沙发上，她在乔天眼里就等同于一个佣人，女人做到这份上有了跟我一样的悲哀。但我不管了，我要面对的是我新的面孔，新的人生，新的爱情。

　　爱情很快来临，猝不及防。有一天我在拥挤的人流中闲逛，一个高大的男人冲到我面前，然后他夸张地叫我，喜鹊，是你吗？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很困惑，我什么时候变喜鹊了，我是活生生的人呢？

　　他的面部表情丰富极了，从狂喜到哀伤，然后他猛地把我一拉就拉到了他怀里。我拼命挣脱，可他的力气很大，不允许我逃脱，他婆娑着我柔顺的长发说找我很久了，这一次再也不放手，他太爱我了，没有我他不要活了。

　　虽然我被他当成一个替身，但这样悸动身心的爱情还是让我陶醉。一个星期的时间，这个叫将乐乐的男人把我当成了手心里的宝，我们腻在他的公寓里不出门，只是腻在一起你侬我侬。饿了方便面，饱了就火热地吞噬对方，过程冗长又缠绵……爱瞬间激活了我曾经空荡的心，我沉浸在这样的爱里很快忘记了那个木桃，我是美宝，哦，不，我是喜鹊，将乐乐的喜鹊。

　　两个星期，三个星期，冰箱里已经没有了容我们下肚的食物了。当我说饿的时候，将乐乐说并没有钱买东西，然后我们把所有的箱子打开，翻了所有的口袋仅仅只找出一块钱，可是一块钱能买到什么？一只鸡蛋饼都买不到，鸡蛋饼现在已经涨到三块了。

　　我因为肚子饿开始有了怨言，我没想到将乐乐会是个穷到连买一只鸡蛋饼都买不起的家伙。当他拥抱我给我热吻时，我推开了他，说，不能让自己爱的女人填饱肚子的男人根本不算男人。你爱，就应该给她所要的。将乐乐面对我的指责眼神暗淡了，他说，喜鹊，以前的你不是这样子的呀？即便饿着肚子也会抱着我安慰我说，没事，明天会好起来的，只要有爱。

　　我很想脱口而出我不是喜鹊，我是美宝，美宝的欲望当然跟喜鹊是不一样的。我变脸还不是想找到更完满的爱情，但养活爱情的首要条件必须要有点经济基础吧，否则两个快饿死的男女面对着面说爱是不是太讽刺了，此刻将乐乐在我眼里不再高大，他在我面前迅速地矮下去，我很失望，爱情真的不是我能简单想象的。

　　那晚将乐乐闷闷不乐地出门了，他说他给我去找吃的。他爱喜鹊，所以他愿意为喜鹊做一切。

　　半夜了，将乐乐还没回来，我饿得头晕眼花。门敲响，我吃力地去开门，可是迎接我的却是戴着大盖帽的两位刑警。他们严肃地告诉我将乐乐为了抢一只鸡蛋饼，然后被卖鸡蛋饼的师傅打了耳光，再然后他不服气，拔出随身带的刀把鸡蛋饼师傅给刺死了。他让我们来转告你一声，让你一个人好好活下去，他不能再继续照顾你了。

　　我哭着跑去见将乐乐，他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不敢跟我对视，即便我喊着说爱他，他也不敢看我。最后他传了一张纸条出来，说害怕看我的眼神，那里面盛了太多的欲望。但他不后悔用刀捅了鸡蛋饼师傅，因为他的喜鹊要吃鸡蛋饼，他无论如何要办到，他害怕失去我，很怕很怕，可最终还是失去我。

　　将乐乐枪毙那天我没有去，新闻都播疯了，我的照片在电视里被无限放大，他们指责我为了迫切地吃到一个鸡蛋饼而毁了一个大好青年的美好前途。我羞愧地遮住脸哭得不能自已。

　　后来我还是走出了门，我想换一张面皮的时间还没到，可为了生存我必须去找工作。这张脸再也没有让我遇到美好的爱情，它在镜子里变灰了，失去了水润的光泽。找了好久的工作也没找到，最后我只能生着炉子学煎鸡蛋饼，这一张张鸡蛋饼深刻地提醒我是一个多么丑陋的女人，我将在这样一个摊位上把这张面皮的时间给站满。

　　四、

　　再一次买面皮，竟然涨价了，498元。我把卖鸡蛋饼的钱角角票票都理出来，然后重新拥有了一张面皮。

　　我现在叫张丫丫，23岁，住在柴头巷110号门，此刻那个卖鸡蛋饼的美宝已经死了。很快，我在一个阳光很好的早上重新遇见了我的爱情，那是个有着细长手指，能弹一手好钢琴的男人，他叫辛梓，很文艺的名字，很文艺的青年。

　　他第一眼就爱上了我，我第一眼也爱上了他，我们在相同的第一眼定下了情，这个眼风细长的男子令我很是着迷，因为我骨子里也有着文艺的细胞。

　　他真的很好，情人节给我买了巧克力还给我买了玫瑰花，还请我看了很浪漫的法国电影。后来我们在灯火点点的江边亲吻了。很轻柔的吻，感觉好极了，像饮了一杯干白，清润爽口。在摇摆的长椅上，他脱了西装披在我身上，但我看到他在夜风里发抖。多么伟大的爱情，让我们如此奋不顾身地彼此相融。我们还交换了故事，态度都很诚恳，我只是说了很浅的曾经，他的过往云淡风轻，甚至没有爱过，就这一次，所以他很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

　　后来在某一天，他说他要带我去见他的家人，他要娶我，我很开心，扑进了他的怀抱，我的爱终于在这个男人身上稳妥扎根了。

　　我永远忘不了见他母亲和继父的场景。对面的乔天已经不认识我了，当然他不可能认识我，我已经换了第三张脸。

　　乔天竟然成了辛梓的继父，那个老女人竟然是他的母亲。这个乔天肯定对我失望透顶了，然后在绝望的时候终于被老女人的温情打动，他接受了她，也接受了这个继父的头衔。他们一家有说有笑，看起来是如此温馨和谐的一幅画面。可为什么我的心被揪起来般难受？是谁狠狠敲击了我的心脏？我后悔了吗？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乔天后心莫名地痛了。他老了，胡子拉碴，眼神沧桑，像受了极大的精神摧残似的。他看我的眼神是慈父般的温和，他给我夹菜，是我爱吃的牛肉，他不管对面坐着谁，他依然记得我的喜好。

　　转身而过时，他的皮夹掉了，里面飞出来一张相片，是第一个我，木桃。我拿着相片发呆，他尴尬地笑，说，是我曾经的爱人，虽然她像空气一样消失了，但我一直在等她。我转头看向老女人，她没有生气，皱皱的脸漾起笑，说，只要她回来，我就退出，把他交还给她，这是我们之间早已约定好的。

　　我流泪了，泪腺像开了闸。辛梓问我怎么了？我说我被他继父的爱情故事打动了。原来我在乔天心里一直是宝，只是我在日渐枯燥的婚姻生活中迷了方向。可现在我回头还来得及吗？

　　我给辛梓留了封信就离开了。我这个恶女人不配拥有如此高尚的爱情。在黑夜里我长久地流泪，我害苦了乔天，我害死了将乐乐，我不想再继续用自己的面皮害辛梓了。

　　我已经等不及了，我不想让乔天等太久，此刻，我内心里如此迫切的想要与他重逢，然后过细水长流的温馨生活。如果他骂我妖精，骂我虚伪，我一定不会再反驳，我会钻进他怀里撒娇，傻笑。可这些，撕了面皮会让我回到过去吗？

　　五、

　　我看着镜子中的那张脸大声尖叫，那是一张坑坑洼洼，苍老至极的脸。我恐惧的双脚乱跳，然后想把撕下的面皮重新贴上去，但它根本粘不牢了，它在不到一年的使用期期间撕下就失去了魔力。我忘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只是我渴望乔天的爱心境过于急迫了些。

　　鼠标慌乱地拖着，我想在说明书上找出救活我这张面皮的奇迹字词。可是没有，我只看到一行曾经被隐掉了的字体，现在它清晰地呈现了，上面写道：过多欲望的膨胀会使纯净的内心急速老化，同时老化的还有涂了酸性液体的面皮，它有剧毒，能使一张正常的面皮变成魔鬼的面皮。如果爱继续变得单纯，或许这张面皮会重新活过来……

　　以后的我，脸部遮着一块纱巾，我每天晃悠在乔天必经的路上。但他从没正眼看过我，有次还以为我是乞丐，硬往我手里塞了十块钱。那个老女人说，这张脸虽然遮着，但还是丑陋的让人恶心。

　　我继续每天晃悠，我只能这么做。我只希望乔天在某一天能重新爱上我，那么新生的我再也不会轻易丢弃他了，我定会好好享受拥有他的每一天。

　　我相信希望，因为有一天他走到我面前跟我说，你的脸虽然丑，但你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泽，看了令人心酸……当时我泪如雨下，等他走远后我后悔了，我应该跟他坦白，我在等他，会一直一直等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对我说，我想给你温暖，给你爱。可是可能吗？他会对一个丑得像鬼一样的女人说爱吗？最后我双手合一，只能祈祷奇迹出现了！
　　

熊荟蓉

http://bbs.zhongcai.com/thread-312223-1-1.html
小说不错！欢迎新朋友！请尽快熟悉中财章程，若是原创首发，请在文末加版权！

笨马

中财论坛，高手如林那！^_^欢迎新朋友！♥

笨马

构思极其巧妙！文笔极其老道！绝对的高手！

笨马

真正的爱，不是体现在那张面皮上，也许就是那细细地擦拭桌子之中！正是有了那么一张面皮，才让“我”愈发地丑陋了！爪机欣赏，不便多说，好文章！♥”

戏笑九宫

小说很棒，作为新人排版也很漂亮。望朋友尽快去新人报到处熟悉中财有关规章规定，以免影响作品加精计酬！
感谢赐稿梦游太虚，欢迎您常驻太虚，辛苦啦！
问好！

孙憨憨

新版变形记,写得丝丝入扣,很有哲理.学习了.

幸福小草

哎呦：真是领教了妙笔传神，妙笔生辉的精美小说。  欣赏学习。

郑苏洲

好文，学习！

宠辱不惊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6-6-11 15:59
小说很棒，作为新人排版也很漂亮。望朋友尽快去新人报到处熟悉中财有关规章规定，以免影响作品加精计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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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一些规矩不懂，不是首发，再首发一篇，请赐教。

宠辱不惊

孙憨憨 发表于 2016-6-11 18:15
新版变形记,写得丝丝入扣,很有哲理.学习了.

感谢支持。

宠辱不惊

熊荟蓉 发表于 2016-6-11 14:56
http://bbs.zhongcai.com/thread-312223-1-1.html
小说不错！欢迎新朋友！请尽快熟悉中财章程，若是原创首 ...

好的，就去认真学习

半两金

学习拜读。
非常好的虚构，非常好的隐喻。
“我”幡然醒悟之后，还是非常感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