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6-6-13 08:51 编辑
不经意发现,我们现在对于节日能完全坐实的福利只有一项,那就是可以放几天假。
也许你会有另外一种感慨:哪能坐实啊?多半还是应付去了。我想我也是反对应付的,可是节日的走动多半在于家人之间。家人之间的“应付”有什么不好呢?你以为我们现在那么高大上的工作、学习、交友等等不是在应付吗?既然能应付领导、应付朋友、应付理想、应付虚荣,那还真不如应付家人。
“应付”这个词语让我们的生活少了许多情趣,而真正介入生活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情趣只是生活奢侈的点缀。通常的排解方式是回忆过去,瞬间觉得过去的东西多半是美好的,是符合内心希冀的,是饶有趣味的。这样的结果就是我们似乎只有过去不在应付。
事实上,过去的东西和现在一样,未必都是好的,就像现在这种应付也未必是坏的
譬如这个端午节,我们会想到我们好几十年之前过得很丰富,但是如果真正地掀起完美的幻觉,端午节不仅仅有齐头并进的龙舟比赛,也会有村落与村落之间的武斗。
乡村也会有斯巴达。
我一直很惊讶于斯巴达人被很多人推崇,那是一个战争机器的训练营,男人负责战斗,女人负责生养,孩子出世之后先得让长老瞅瞅,估摸着不够健康就得扔到森林喂狼,活下来就进入训练营,战士从娃娃抓起。在这种优胜劣汰机制的作用下,剩下的自然都是精品,特别能战斗,于是荡气回肠的斯巴达三百勇士对付万把人也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也就因此,斯巴达成了尚武好斗的代名词。
很长时间以来,我们总觉得社会是温和的,人与人之间是友善的,领导是和蔼的,孩子是孝顺的,老婆是贤良的。这个命题总的基础是一条,就是过去是美好的。其实如果以非虚构的精神去剥丝抽茧的话,我们发现事实绝非如此,至少有所折扣,比如我自身的经历告诉我,乡村斯巴达的阴影时常游荡,械斗很平常,大多时候很没有道理。
有时候是单挑,有时候是群殴,有时候是先单挑,然后引发群殴。
在当时的农村,单挑可能是解决问题最为直接的一种方式。一来天高皇帝远,弄点事情动静不会太大,再者由于文化层次等因素限制尤其是传统的惯性延续,大家解决问题一般情况下不麻烦政府,自己“消化”。有时甚至政府来调查的时候双方心照不宣地打着哈哈,至于村级的干部就更不抵事了,什么村长书记,一个村住着,吓唬谁啊,基本不灵,要是有个辈分高出面效果可能还会好点,但也都是事后诸葛亮,正所谓激情犯罪,血往上涌,手动过了,处理也只能说是善后。
记忆中印象很深的一次是一堆人在门口坐着,喝着茶,扯着淡,看起来挺好,可忽然之间,一个声音就硬了起来,我没怎么细看,感觉一个人跑上去一拳就砸到另一个人的脑门上,那人瞬间倒地,血遮住了半张脸。打过人的人站在那儿还在喘着粗气,也没打算跑,边上的人使劲拉他,大约是想劝走,被打的人在地上爬不起来,在那儿一个劲地喊他的儿子,估计希望给自己出气。其他男人们不怎么吭气,倒是女人们有些坐不住,开始埋怨这个动手的,动手的也不怎么搭理,场面就在那儿僵着,最后,被打的人儿子来了,大家象征性地劝阻了一下,然后各自散去。
我相当恍惚,这场面与我经验积累完全不一样。我的丰富的评书演义阅历告诉我,肯定是来回多少个回合,然后是替父报仇什么的。或者因为睦邻友好的原则,肯定是拉架劝架,最后有德高望重的长者秉公处理。我眼睛见到的打架就是一拳放倒然后各自回家,是人情冷漠,世态炎凉?想来也不是,最后能接受的原因应该是这不算什么大事,找个宗族里辈分高的人给双方处理一下就结束了,兴许十天半个月就又能在一块儿喝酒乃至于继续打架的。
至于有些打得比较凶后果严重反响较大的,他们的处理方式也就加码了。承担医疗费是自然的,此外,还得放鞭炮,让全村人都知道自己打错了,这算是赔礼道歉,被打的面子也找回来了,也就结束了。
我这样貌似轻松的叙述绝不是讴歌村落的原始与淳朴,相反我从这当中发现蕴含着太多的非正义与伤害。那几乎是法律屏蔽的地方,而且是自觉自愿地屏蔽,仅仅依赖于长者的评判,弱者的利益能够保证吗?显然不能!事实上我们的农村多半依然是靠拳头说话,靠宗法评判,而这种评判的结果又哪里能保证什么权益,也就是就坡下驴,安慰一二罢了。
农村有一个十分流行的词语,叫做单门小姓,意思就是指那些宗族力量很微弱的家庭在一个村落里说话行事都得注意,否则就会遭到大户人家的欺负。
为什么人们不太信任政府机构在乡村里的代言人村干部,因为村干部多少也是强势宗族的代言人——一个村,你就哥一个,谁能选你当干部?票还是从大户人家来的。
更不要提及妇女了。打女人是很正常的,有时我们在人家门口玩,冷不丁能遇到不明飞行物——某个醉酒的男人把自家女人扔出了大门之外。
女人很长时间以内都是单门小姓,男人打男人都不怎么理会,男人打女人简直是太司空见惯了。
但是,我们得承认弱者的忍受力是很厉害的,女人被男人打,弱者被强者欺,习惯成自然。没有人纠缠对与错,只觉得向来如此也就理应如此了。
群殴就更厉害了,直接伤筋动骨还要命,什么集体看电影端午划龙舟都是械斗的药引子,稍不注意,就会起化学反应。看电影之间的斗殴多半还是小混混或者半大小子没事找事,亮肌肉宣誓地盘的江湖做法,下手可能不轻,但还进入不了主流,倒是划龙舟事关集体荣誉,一下就是狠手。
我们村是一个小山村,却离河很近,记忆中也曾“武装”过一条龙舟,也就是在水里漂了几天,而且因为村子是外来户居多,姓氏复杂,划龙舟多半属于自娱自乐,安全系数很高。我们观看划龙舟的时候,主要看的是那几个真正的沿河居住的大村子,那些村子多半就是一个大家族,那么他们出去代表的就是各自家族的荣誉,是很计较输赢的。划的时候拼命,划不过人家也就跟人家死磕,最后言语稍有个闪失双方就大打出手。那可全是最为精壮的劳动力啊!船与船紧贴着,船桨变成了武器,搂头盖脸劈将起来,头破血流时常有之。
听说过最为惨烈的一件事情,毗邻的两个村落向来不和,在赛龙舟的时候,一方将自己的龙舟挂起了白胡子,表示是另一家的老长辈,其实就是在挑衅,于是开打。谁知道,人家早有防备,龙舟里塞了一船的石头,就在河面上,木桨上下翻飞,石头如同雨点般密集。更有甚者,有些人为了划船好使劲,生生地将脚捆死在船舷上,结果打斗的时候,动弹不得,当成活靶子,直至船翻,在水里闷死,身上还遭受数不清次数的木桨的击打。
村里多了几对孤儿寡母,尽管村子体现了博大的集体主义,全村养活这几家人,可是生命能换回来吗?这样的死亡意义何在?
有一个死者生前就是我们那个集镇上上班,我印象当中那人长得就像个门神,门神的印象也就在那次划龙舟之前定格。
那次事故影响比较大,也应该抓了人坐牢,划龙舟就此停了好几年。
人们到底是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划的时候,政府似乎全部介入,而且高度警惕。村民再也不那么热衷先后输赢了,也就是穿戴整齐,在河里飘飘荡荡,即便架不住两岸人的蛊惑,多半也就是比赛那么小小的一小段,所谓即兴发挥吧,再也没听说过发生什么恶性事故。
除了划龙舟之外,村里也还有其他的集体性斗殴,比如唱戏的时候热热闹闹,前台在唱戏,后台在赌钱,村里人在请客,外村人来串门,一幅祥和,但人多的地方人也就杂了起来,有时候也会有打架斗殴的事情发生,人心惶惶。
在我已经长大的时候,有一次刚好回家,就我一个人在家,门被敲开了,我隔别的二爷爷拿着一个破旧的练习本让我签字。我一看整个本子上全部是歪歪扭扭的签名还有鲜红的手印。我问怎么回事,他说第二天一个村子要在公路上拦路,要求修路的改道,不行就把过往的车子给掀翻。我看着这个向来和蔼而且瘦弱的二爷爷,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这样能解决问题吗?我没有签字,理由很堂皇,我是老师,哪能干这个呢?二爷爷一下好像想起来了,一拍脑门,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哈,瞬间又回到了那幅和蔼的表情。
那次,他们真拦路了,还和政府的工作人员发生了冲突,据说结果和他们的诉求完全吻合。
我并没有为我们村的胜利而有一丝一毫的喜悦,也不会因为自己的“背叛”而后悔。
那些我们时常觉得壮怀激烈的日子总是让我们在年轻的时候倍感留恋,然而随着年纪的增长,我的回忆当中多了很多的苦涩。农村尽管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凋敝以至于沦陷,但也不应该像那样远离法律,弱化生命,淡薄人权。
就像现在这样,我们的生活虽然平淡,虽然疲于应付,但是像那些单挑、群殴、按手印之类斯巴达克式的做法再也不会发生,应该是一种进步。
顺便说一声,那么能打的斯巴达克人时间并不长,倒在了罗马人的脚下,最后永远推出了历史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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