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长夜短。整个夏天其实从来都是很短暂的。“小满”节气里,麦穗应该开始泛黄了,大片大片苍白的油菜秆应该已被刈割。“芒种”节转眼又至,灿黄的田畴应该在一夜之间全都变成了水亮亮的绿色。
又在等待蝉子的曼声而歌了,日子过得真像风吹流云匆匆而过。虫豸们陆续到场,连年迟到且数量极少的依然是轻捷的灯蛾。彩色的霓虹街灯的光心也不是它们理想的去处,它们好像一直不愿接受那些灯光发出的绚烂颜色。玻璃纱窗里面的世界,它们也是极难进入的,在城市的灯光里,那些轻捷的灯蛾不知去了哪里。
偶尔也有抛头露面的,在灯火与暗影的夹缝处仓皇地飞。它们应该围着炫目的光源去绕圈奋飞——也许它们还未去,也许它们去了,又飞走了;也许,五彩缤纷的街灯实在过于炫目,它们去或未去,我是无法看清楚的。灯蛾,毕竟是极其微小的生灵,而城市,实在是太大了,一个人的存在与否都是无关紧要的,何况那么微小的灯蛾!
城市被夏天切割成彼此独立的块,在越来越猛烈的热浪中碰撞、悬浮。但我很想找到一只灯蛾,看看它是如何飞向城市灯火的。
挖掘机和塔吊的响声从未断绝,它们总把钢铁巨手伸向城市街道理想的宽度和理想的高度,弄得城市就像白蚁的巢穴,被折腾成深不可测且奇奇怪怪的。
作为风景,灿黄的田畴和碧绿的田畴与城市的距离是越来越远的。缘其太远,也有明显的分量,城里人很难把那种景色的真实带入城市,但他们可以带回影像和图片,保存在电子相册和视频集里。这样,携带起来就轻便多了,观摩起来也快捷多了,而真正的田畴不属于城市,真正的城市也不属于田畴,唯有飞虫和爬虫一如既往现身于城市,它们却不是生于田畴沟渠的,它们是城市的常住民。就像一些城里人,他们的祖上本就是名正言顺的城里人。城里的虫豸,它们相当熟悉城市里的排水沟和老式便所,至于田畴、沟渠、圈舍、树林、草莽,它们是全然不知的。现在正是蜎飞蠕动的日子,除了扑灯蛾之类,蝉子很快就会破土而出,它们尖细的长鸣很快就会破窗而入直捣人的耳府,把夏天聒噪成热气腾腾的汤锅一样的。
如今的扑灯蛾更有光明可趋,有灯无火,也便再无性命之忧,这应当是仁厚的世界对卑贱虫豸们最好的眷顾。夏日的热度年胜一年,长此以往,大概在未来的某一年,城市的夏天会公开燃烧起来,人与虫豸,或被焚化,或者迁移,城市会变成崭新的废墟。多年以后,陈旧的废墟上还会耸立起一座新的城市,居住在这里的还是人、飞鸟、爬虫和飞虫,如同现在这座城市就站立在一场洪波冲刷而成的废墟之上一样,这个城市无法想起先前的那个城市或者那个集镇,但现在,住在城里的人还能从地土的断层上看见久远年代一场洪波留下的痕迹和人畜的遗骨——太远了,回过头来还说扑灯蛾。
现在,城里每条街道上都有路灯,都栽种着行道树木,上有标枝,善于自我炫耀的蝉子和趋光的虫豸就有去处。
那种花炮,应该叫做“高爆弹”吧,不分白天黑夜,那种东西都会在城市的天空炸响起来,性情暴烈,也是相当声色俱厉的。那种时候——设如正好是夏天——蝉子的叫声就是听不见的。但还可以看见鸽子在城市上空来来去去地飞,它们早就习惯了诸如高爆弹那样暴戾的扰攘,它们的飞行还是镇定自若的。
但我常常弄不清楚那些高空炸响代表着什么。或者是开张志喜,或者是老丧之报,或者是暴殁之哀,或者是旧病而薨的明悲与暗喜,或者是添丁之庆,或者是满月之贺,或者是学成如中举一样将欲“一日看遍长安花”。城市不大,但诸如此类不是人人都能尽知详情的。假如某日自己也是某一事件的知情者和在场者,才恍然大悟:城里是不会有一日消停的。“一年生一,死者十二”,这话初听起来是颇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待至知其隐意,也便凄然一笑表示附和。生生死死,加上各种志庆与恭贺,城里的日子确实难得一日消停的。
在城市的夏日,也常听到蝉声的,那一定是各种显扬之声暂时止息的时候。蝉声来自树上,树木都在街边。树木尚不老壮,树种又是清一色的,以相等的间距站在人行道边。行道下面,是空阔的排污通道,壁上又悬挂着各种管线。树木的根伸向何处呢?让人费解,但这个问题似乎也是不必追问的。
行道树木被热情洋溢的夏天簇拥着推举着,一个劲向上生长。但他们向上的攀升之路也是绝险的。有些高压线尚未移入地下通道,那里也便是行道树长势的尽头,结果是年年都被处以断头之刑兼有断臂之罚。这没办法,作为行道树,它们的命相不好,长在人行道这种地方,它们的长势和长相都必须是中规中矩的。
夏日的蝉子就停留在那些树木上面,就在枝叶间发出尖厉的长鸣。夏日鸣蝉也不是很多,偶尔,某一棵树上有一只蝉子欣然长鸣了,凤毛麟角的,确也是不大引人洗耳的。这不怪蝉子。蝉子只知道栖身于树,吮汁而食,振翅而歌,至于树生何处,长相如何,全都与它无关。再说了,城里已经够热闹了,也不缺蝉子们的尖细之音。城里也无人上树捕蝉,也不撼树为戏,大家忙于共有的热闹,有无蝉子终究是无关紧要的。
城市的绚丽与田畴的灿黄和碧绿越来越成为毫不相关的两回事。观赏田畴风光的人越来越多这正好说明田畴和田畴上的一切都成了珍惜之物。真正识得田畴滋味的人越来越少了,这都源于城市越来越让人有所企图。城市风光也在变得越来越纯粹,纯粹到关于田畴的照片、宣传画、广告画只代表一些意义的标识和符号而让田畴的物质质地变得更不重要,城市里的忙碌和躁动,是对田畴上辛劳苦累的完全稀释——岂不快哉!
何尝顾及到灯蛾之类呢?
又何尝不是灯蛾呢!
田畴上真正的蛾子还是蛾子,城市里追逐灯光的蛾子也是真正的蛾子。无论田畴上还是城市里,扑灯的蛾子还在扑灯,它们毕竟还是趋光的虫子。不一样的是,可扑之灯全都罩着透亮的玻璃泡。从田畴到城市,从城市到田畴,那些蛾子的扑灯行为再无性命之虞和燃翅之忧,不像它们的祖上会扑火而伤或者投灯而殁。田畴上的蛾子尚有蕃息的余地。城市里的蛾子究竟栖身何处也便难知,但凭街上那些中规中矩的树木,扑灯的蛾子在城市里也不至于断子绝孙,旷日持久,它们也进化成了适应城市生活的族类,大概早也知道了城市里的灯光不仅是可以趋附的,也是于性命无害的。托人之福,它们赶上了好日子。
不过,城市实在是太中规中矩的地方,也便是不容堆放柴草晾晒谷物的地方。没有草窠,没有枯枝败叶,它们的栖身之所也就不能不变得越来越逼仄,生存不能不变得越来越艰难。既然活在疾风快雨如火如荼的城市,那就必须提高活下去的勇气,情急之处,也就不能不铤而走险穿隙而入。幸好还有行道树,蛾子们还可以在城市里很好地活。
有树木,树坑处有极为珍贵的裸土,在城市钢筋水泥的甲壳上,树坑裸土应该是蝉子们通天入地的仅有的门径。不过,作为仅有的地土,那里长无宁日。反复踩踏,反复清扫,临时堆放的垃圾,雨天漫灌其中的污水,对入土发育的幼虫来说,那里也是酷似地狱之门的。如若幸而入土,发育好的成虫究竟能不能从那里破土而出,攀上树枝,蜕去甲壳,餐风饮露,然后幸而入夏,发出尖厉而悠长的高鸣,那些仅有的地土,也便是登入天堂的出口了——我知道它们的生命历程是这样的,所见也是在早年的乡间了。知道它们的生命传奇,我是从挂满树枝的蝉蜕开始的。如今,城市的夏天依然有它们的高鸣,但它们到底生于城市仅有的裸土,还是生于广袤的乡间田畴,然后飞到城市,摇身而为城市族类,我就无法知道了。
蝉声毕竟在城市里响起来,也是在城市的喧嚣终于疲惫不堪而暂时止息的时候。行道树上,尖厉悠长的蝉声钝化了城市的犀利之气,还原了城市的温柔与敦厚,开始飘荡起土壤和草树流水的气息。那就是蝉声,但不知还有多少人想到蝉子与夏天更多迷人的纠葛和轻松的意趣。在越来越迟钝的耳朵那里,蝉子那样的夏日鸣虫也是越来越无关紧要的,与汽车喇叭声无异,与挖掘机的轰鸣无异,与塔吊的长吁短叹无异,与关门闭户无异,与人声鼎沸无异,与摩肩接踵无异。略知而已——蝉子是停在树上鸣叫的活物,从土里出来,还将回到土里。
夜里,开灯,果见窗外有几只企图入室的蛾子,急不可耐的,仿佛即将分娩却找不到产床的产妇;或者,仿佛饿极了,看见食物的光色,却被无形的屏障狠狠地隔着——突然,有一只在绕灯飞扑了,把灯具撞得叮当作响,俨然一个剽悍而嚣张的成功入侵者,不知它是怎么进来的。
以蝇拍击之,落毙。收于垃圾桶内。屋内复归宁静。而窗外,越来越多的试图侵入者,正在寻找缺口或缝隙。
关灯,隐藏所有可见的目标,断绝它们的念想,让它们到别处去想办法。而别处,也是城市里普遍的封闭空间,它们的境遇大抵雷同。离开吧,这里不是你们安身立命的地方;如果你们真的习惯或适应了城市生活,你们定有更多生存之道的,不必一定在人居之处登堂入室。
又在等待蝉鸣了,唯我能知,关于蝉鸣和蝉子的诸多意趣,注定要在某一代人身上完全断绝,注定要在以后更多人的生活中完全消失。消失就消失吧,反正城市只是存放意义符号而不存放乃至助长意义实体的地方,城市再大,也是无法还原生活实景的,它总是把许多许多具体的东西归纳出观念,再概括出符号。它也将其制成影像、图片和文本供人参观展览,而这些也是几同于符号的。
一月以前,我带孙子到乡下去自主采买草莓。进入园圃,孙子说什么也不肯下地,我再三追问,他才指着蓬松的土垄怯怯地说:“臭臭……”他把褐黄蓬松的土壤看做了大便!
那时,我很想给他说,那是土,是土地,是田野,它能长出庄稼、野草、树木,土里还有蚯蚓活着,地边上的树林地土里,还有即将出土的蝉子,田头地脚萋萋芳草中还有蝴蝶、蛾子、蚂蚁、金龟子,以及他最想赏玩的蜥蜴……但我只是瞬间有这些想法而已,并未说出,因为我想说的太多太多,再说,现在的他,很多东西都是不懂得的。
那就不说了,千言万语只好付诸无言。但还可以给他摘一些草莓回去,我想告诉他:草莓只有在夏天才能吃到的,它们是从你说的“臭臭”的东西里长出来的,但那不是臭臭,是土地。
又在等待蝉鸣了,日子过得怎么这么快!在夏天的诸多意趣之中,我好像独钟情于尖厉而悠长的蝉鸣的。却未料,今夏多雨,连月不绝。我所等待的蝉鸣,也许还要更多时日吧。晴天的夜里,不知是否还有急不可耐的扑灯蛾困在窗外,流落在城市里。
2016-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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