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6-7-4 12:50 编辑
《雨的印记》是一首非常好听的钢琴曲,韩剧上经常使用。我不怎么看韩剧,但我倒是觉得这个曲子和韩剧当中的很多气息非常契合。
比如那个叫做《假如爱有天意》的电影,我印象就相当好。好像是我至今最为喜欢的一个韩国电影,就是因为它的纯粹与唯美:星星和萤火虫、雨伞和纸飞机、钢琴曲和书信、无轨电车和寂静的街道、纯净的丫头和憨憨的小子、战争和生离死别……一百岁的人都不会无动于衷。当然,不可或缺的因素之一就是下雨,我记得那个故事的一个由头就是下雨,淅淅沥沥的,无声地敲打着男女主人公,营造着淡淡的情愫,荡涤掉尘世的纷呈。
故事结局自然是悲剧。不是悲剧也就刺痛不了别人,好在导演最后还是留点点希望,就是让这个故事作为下一个轮回的开始,让他们的孩子们最终走到了一起——其实,孩子只是他们的延续而已,这样的安排无非是告诉大家希望尚在,希望还在,就像雨过总会天晴的。
雨过自然会天晴,可天晴过后依然会下雨。相对于漫长的晴天来讲,雨天或许天数很短,却更为显眼,很轻易地给人留下印记,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一些关于雨天的记忆,尤其是当雨天来临时。
就像这两天的暴雨,自然而然会让人想起一些什么的,雨帘像一块幕布,拉开了众多的关于雨以及雨天的记忆,有的印记很深很深。
而且绝大多数与浪漫无关。
一
七月的第一天,不算是平常的日子,特别容易记忆的。清早在家只觉得外面在下雨,也不见得有多大,滴滴答答的,没有任何异样,就是南方正常下雨的节奏。临近中午的时候出门,雨点稍大,但路面平坦行人依旧,我也是短衣长裤,穿的是皮鞋,严严实实的,很轻松地来到了一个地方吃饭。饭店就在路边,在聊天的闲暇还能看看外面的风景,作为暑假的第一天,未尝不是一身轻松的。
然而,就一会儿,雨已然显示出其狰狞的一面。再不是三月的雨丝了,瞬间变为雨柱扎堆落下,正所谓倾盆之势。相当宽敞的马路迅速被淹没,来回疾驰的车辆在路上溅起了巨大的水花,竟有长风破浪的气势,至于动作迟缓的车辆行至中途,终于半身入水,望其兴叹而已。
路中间的绿化带不见了,路边上护栏不见了,垃圾桶只留下一个绿色的盖子在水中漂浮。
小城在短短几十分钟之内陷入泽国,周边房舍如矗立于湖心,窗外已然水波荡漾,而水是无孔不入的,终于涌入室内,我们站在门口如同立于船舷之上。
间或着也还有赶路的人,早已褪去鞋子,卷起裤管,不同的地势不同的遭遇,有没膝的,有齐腰的,早已浑身湿透,在看不见的水底小心地摸索着前行,原本大可以昂首阔步的街道已经变成了湖底,谁敢马虎?
就在这条街道上,切记得某个酒店的厨师因遇到暴雨不识归途,溺水身亡的,也就是三两年的事情,这个事情让我们后期面对突降的暴雨总是心有余悸。
暴雨也摧毁了我们吃饭的兴致,我想尽快回去,多少有些挂念这样天气情况下上学的孩子,他哪里见过这个啊!然而雨伞此时不过是个累赘,皮鞋更是负担,连长衣长裤也都只会延缓行走的步伐。打小赤脚的我很畅快地收起雨伞卷起裤管,一路前行。还好,雨水不太混浊,虽然有几十厘米的高度,多少能看清路面,脚也不至于沦为煤渣、石子、玻璃片的牺牲品,可是几十分钟之后,脚底板经过浸泡,一片水白色,纹路变粗,也因为硌脚而隐隐阵痛——几十年不荤不素的教书生涯到底滋养出了脚底上的细皮嫩肉。
所有的风景都是一致的:淹没的车辆,淹没的绿化带,淹没的城市;所有的表情都是一致的:惊讶,着急,忧心忡忡。
一米七十多的孩子站在马路的对面有些犹豫。马路两边都是人竟然没有人尝试着过马路,我的出现可能引起了他的高兴——其实我俩早就一般个头了,小马过河毕竟不同于松鼠,没什么可怕的。我走过去,他再跟着我走过来,如此再穿过一个一百来米的小区——小区依然有半人深的水,就到了学校。校门口全是叽叽喳喳的孩子,显然,兴奋大于懊恼。
我也松了下来,尽管路走得辛苦,可毕竟难得一见,终而会成为记忆。再者我开玩笑地说,其实这比平时更安全,因为这个主干道平时车练连接在一起,现在变成湖面,淌水有点慢,可多少还是有些洒脱的。
这之后的归途依然是连续地淌水前行,折腾到家,全身湿透,精疲力竭。
到底还是想起了在集镇上的父母,矮矮的房子也不知能否抵挡得住,打个电话吧!
二
集镇上的房子原先是厂房,和公路平行,后来一把大火将这个工厂烧得精光,以当时的财力也就盖了几间简易的平房,低矮、狭窄,像是森林小屋,很不好意思地影响了日日翻新的集镇面貌,给祖国的建设拖腿了。
祖国的建设是不会止步的。门前的马路越修越宽,越修越高,终于把我家的森林小屋摁倒了下面。坐在疾驰的车辆上,只能见到个乌黑色的屋顶,如果不细看的话,都可以忽略不计的。其实,那样的房子不止我一家,一般都是藏在后面,躲在远方。
上面有时候会专项检查卫生,干部们会主动给这些矮屋的屋面刷上一层白石灰,让这些路边的野百合偶然领略到一些属于春天的颜色。
时常会下雨,马路上的积水会呼啸而来,一层层地涌到我们小屋的门前,水流不是很湍急的话,石头门坎是可以阻住的,不过像今天的雨水估计以它的孱弱是挡不住的。
电话那头,母亲说还好,在门前用土堆成了一道简易“水坝”,水顺着“水坝”流到两边去了,目前没有进屋,不过需要时刻提防。
“水坝”的“建设”,多少有些影响对门那家水的分流,父亲和对门那家争吵了几句。母亲说,没事,他们吵不起来,几十年了,怎么会为这么点小事真吵呢?人遇到急事,有个情绪是很正常的。
我不知道怎么向下接话,只是脑海里对于小屋的画面越发得清晰,仿佛看到了老父亲卷着裤管、弯着腰、睁大着眼睛沉着地应对了这突发的天气,很紧张,如临大敌。
我刚刚关于赤脚戏水的偶尔迸发出来的童心全部收敛,凝重地看着铅色的天空和持续的雨柱。
三
我的村落不在集镇,而在一个圩心,那个地方曾经决堤过,不过那时候我们还住在山里。
十多年前,似乎也是一场大雨,我行走在圩堤上,看着刚刚新建的新村,整齐划一,光鲜亮丽,财富和现代是它的不二标签,心里不够踏实。我总是担心,如果再次决堤怎么办?外河里的水当时几乎平行于堤面了,听着浪花拍打着河堤的声响,我仿佛感到了圩堤的震颤。
那场雨很及时地停了,那场雨过后,我写了一篇巨长的散文,名字叫做《战栗的村庄》。很多人奇怪这两个词语怎么能搭配起来,我说这不是混搭。
这场雨,那儿能经受得了吗?
我家在那儿有两间小屋子,没有人住,当时盖这个房子也就是给我家在村子留个记号。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觉得那两间小屋最后的主人很可能是我。如果我的晚年能住在那么个小村子里,置办个燃气灶,接通自来水,再腾出一间房堆点书,看看杂书,打打麻将,窝在草垛前晒晒太阳,看着拖着鼻涕的孩子在村子里乱窜,可能是我的终极理想。
可能会有人阻止,但真要是老了,我就不听别人的了,人的一生总得犟一回吧!
那儿住着我家几乎所有的亲戚,他们说没多大事情,屋子进水,用水漂舀出去就行了。
也应该不会有多大问题,现在河堤反复加固,坚如磐石自然不会坍塌,而泄洪的路径也很多,再说破圩是哪一年的事情啊,现在的年轻人脑子里根本就没想过类似的问题:怎么会破圩?
无所畏惧说不上是个好词还是坏词儿,我得理解总是因无知而无畏,就像人活得越老胆子越小——他们见过的太多了。
上次大雨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客厅里全是水,四个人盘腿坐在靠椅上打麻将,看麻将翻飞,听水波荡漾,都可以上传视频了。
那在我们村似乎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应该说现在就没有什么新鲜事,也谈不上什么大事。不是常说,飞机掉下来多少多少人吗?说得很轻巧,因为没有人会把自己联系在一起。
晚上,我看书静不下来心,将微信的声音打开了,主要就是初中的一些学兄学姐,都是附近土生土长的人,大家聊得挺欢,红包满天飞,我十分钟就捡了好几块钱。
以后,看来每天得开个十来分钟的微信,攥一些自己也可以充个大头鬼。
四
破圩那年我八岁,距离现在三十三年。
我的印象是连续地下雨,父亲每天晚上都要出门,母亲总是靠在门口,一脸担忧。母亲说父亲在防汛,父亲说防汛很危险的,人站在高高的木桩上,狠命地打桩,如果一桩打空,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当时想,不如破掉算了。
还是破了,然后是连续的晴天,太阳花炸到每一个角落,知了满村乱叫,我们一切如常。
父亲说,家里要来人了,他的姑姑全家屋子被水冲倒了,整个村子全部被淹,只能见到三五个电线杆和偶尔在上面歇脚的麻雀。
我家屋子也不宽敞,原本前面三间正屋,后面两间厨房,中间连着院子。厨房里还砌了一个粮仓。姑奶奶一家好像有六七个人,三个儿子,一个媳妇,就那么一个地方又吃又住的,当时他们是怎么对付的我至今都想不明白。我只记得一向安静的屋子忽然之间热闹起来,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人,担水做饭,从正屋里走来走去,大门始终敞开着,晚饭之后,全部在院子里乘凉,我们到处乱跑,也不知是从哪儿滋生的兴奋劲儿。
后来,我清楚了,说起来六七个人,实际上搬家的时候,他们也就是一张大盆带着几床被单过来的,而且他们有的在上班,有的还在上学,并不是每天都在我家,正常也就姑奶奶和表婶住我家。全部集中在一起的时候,几个表叔就和我挤在一起。
我姑奶奶身体特别好,能喝酒,现在八十五六了,依然如此。我在小学住的时候,她经常过去,带两个螃蟹或龙虾之类,给我儿子当玩具。我儿子的玩法是用一根细线拴住螃蟹或龙虾在水泥路面上拖着前行,横行的螃蟹也只能竖行了。
不过,姑爹应该去世很早了,那个曾经住在我家的表婶也已经去世了,据说是打麻将的时候高血压犯了,没抢救过来。母亲说,她后来很胖很胖,我没有办法能够对得上,因为我记得当时她三十不到,瘦瘦的,还烫了头发,应该是结婚不久的打扮,按照现在的话来说,有些时尚。表叔又娶了一个,我自然也应该叫表婶,我当然不会叫了,因为那以后除了姑奶和一个小表爷之外,我谁都没见过,相互都不认识,谁还能叫得出来呢?
那个小表爷个子不高,却也眉清目秀,当时在上高中,记得很神气。他当时偶尔带我玩过,我知道他不是个读书的料儿,都是在做样子,学了个什么玩意就到处告诉人,肚子里哪能存住货?有些东西连我都知道他错了,哪成?道理很简单,却长盛不衰,由彼及此。并成为时代通病,美其名曰自我推介。
连我妈都说,要留点秀气放心里,我奉为圭臬,但做得依然不够好。
母亲告诉我,小表爷好像快四十才在外面结的婚,对象是个离婚的女人,好像还带着孩子。
那个曾经被淹的村庄离我工作的学校很近,我去过一趟,现在即便不破圩,村子也很萧条,像时下所有的村庄。
尾声
那场雨我记得最早,损坏也最大,却因为我得记忆能力而有些疏远。
之后,每间隔个三五年都会有些大雨,随着年岁的增长,记得越发清楚。但实在都不是什么好事儿,每一次都是一场灾难,程度不同而已。
十来岁的时候,一场大雨,一个小学同学溺水身亡;十二三岁的时候,村子一个女孩雷击身亡……我曾经写过《切割童年》,忽然发现切割的竟然是雨季。最为触目的是九八年的四月二十九日放学过后,一场暴雨,学校的一个学生雷击而死,同时死去的还有另外一个家长,我赶到了现场,孩子小褂敞开,竟然找不到一个纽扣,同时一只鞋子也不见了,表情一点都不恐怖,只是脸上有点发青。
那孩子不是我学生,但学校里都知道他。那天上午的时候,他搞笑般地给我敬了个军礼,我看他的球鞋那天特别白,是个干净的孩子。
雨的印记……
雨的印记,每一道都刻得很深。
雨天更多的时候是与不幸毗连的,是灾难的催化剂。
我不喜欢这样的暴雨。只喜欢那首同名的曲子。
因为那里面有的是美好,哪怕故事是编的,也是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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