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6-7-28 23:24 编辑
一
门口的石阶有七八层,一端连接着堂屋的门槛,另一端连接着门口的地面。每天早上都冲洗得干干净净,洗成了原来的藏青色,感觉凉飕飕的。除了冬天,其余的时间我们都是瘫坐在上面的。
冬天天太冷,我们会坐在石阶上的小板凳上。
石阶是爷爷常年的阵地。不过因为年岁大了,他都是坐在石阶的板凳上,板凳上还垫了一层厚厚的棉垫。他戴着棉帽,拐杖斜靠着板凳,不怎么言语,总是看着前方,大多的时候目光很孱弱,偶尔才会有些光彩。
具体记不清他是从哪一年开始不抽烟的,反正忽然就不抽烟了。他抽烟的时候,抽得很凶,手里的香烟是接火烧的,也不注意弹烟灰,不一会儿,烟灰就凝结成了白色的柱状,微微地向下耷拉着,到终于支撑不住的时候,只能如雪花坠地,一场纷飞。
更多的时候伴随着剧烈的咳嗽,每咳嗽一下,身体都会有大幅度的起伏,烟灰落得满身都是,他一面拍打着衣服,一面叹着气。我想,可能就是在某一次咳嗽之后,他才忽然引起的戒烟的念头吧!
与戒烟同时发生的还有他的戒酒。他身躯庞大,双手摊开沟壑纵横,像两把蒲扇,进门的时候头总是下意识地向下微微地低一下,以免碰到门楣。戒酒之前的每天中午和晚上,他总是端坐在堂屋的正前方,端着专用的酒杯,瓷质的,兀自喝着,偶尔夹点菜。他话语不多,似乎总是在保留着他的余威,直到脸上微红的时候,推开酒杯下桌,再用他粗大的双手顺手抹一下嘴角,完成他的清洁。
戒酒之后,他应该有八十了,吃饭也不上桌子,想来是觉得无趣。吃饭的时候,蹲在屋角,三两下就把一碗饭划进肚子,然后背着手从东头走向西头,再从西头走到东头。如果刚好遇到能拉话的老人也就停住,共同消耗漫长的晚年。只是他终究年岁算大的,同龄人很少,所以更多的时候,我见到的都是他落寞的身影。
其实,他去世的时候,也只有八十三岁。按照现在的眼光来看,算不上什么特别的高寿,但在当时,他的年岁的确算是大的,他走在他的很多同龄人之后。出殡的那天,村里人喝酒划拳、欢声笑语,人们把高寿的故去也称为喜事,只不过叫做“白喜事”。
那时,我已经三十,我儿子也三岁了。爷爷算是等到了第四代,见到自己的儿子,孙子、还有曾孙给他送葬,九泉之下他想必是会很高兴的,甚至还会有些骄傲。
他骄傲过,为我,还有我孩子。无非是我的生性纯良和我孩子的聪慧伶俐。有一段时间,父母都在集镇上,家里就我和爷爷生活。那是他已经七十多了,可是,他几乎是在侍候着我的生活,洗衣做饭都归他。吃饭的时候,他和我面对面坐在桌子上,不时地劝我也端一杯。然后,话特别多,要么讲他小时候的事情:他的爷爷曾经是怎样地相当富裕,每天都能吃到肉;要么就是他自己中年的时候在村子里当队长是怎样惊险地率领大家抗旱排涝;还有就是我几乎从未去过的祖籍里的故事,大约是想表达这个家族曾经的荣耀,甚至想传承一些什么,但可能是我听得不耐烦,我始终没有搞清楚他想表达的准确意思。现在回头一看,别说他的老家,就是我那时住的老家,已然成为记忆了。
“爷爷”似乎是每个人心里的慰藉。因为和父亲不同,所有的“爷爷”一出场就是个老人,他会有老人特有的慈爱;他会淋漓尽致地展示着具体的“隔辈亲”;他不需要在儿子媳妇乃至于周围人面前伪装自己的威严,稍一松弛,他就露馅儿——“爷爷”有时候就是个老顽童!
但是,和绝大多数的孙子一样,面对他近乎讨好般的亲近,我毫不在意。当我沉浸在自己天马行空的遐想时,不经意地却错过了爷爷的最后时光,原本,我们可以在那里面填充更多的东西——温暖和美好!
十二年过去了,家里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相片,爷爷浓眉大眼,标准的国字脸,我有时看着会发愣,说不出什么滋味儿,只觉得他虽然不在了,可总觉得有时候还在,就等着我给他递酒杯呢!
我如果不留意,说话非常快。每到那个时候,我妈都会说,说话和你爷爷一个样儿。
二
父亲被推进病房快两个小时了。
他只是一个极小极小的手术,任何专业的解释都是百分之百没有风险。之前我没有任何顾虑,谈笑如常,直到推进手术室并且大门紧闭,忽然心里紧了起来,并且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越发地焦躁,跑到医院的拐角之处抽起了香烟。
手术室门前站满了等候的病人家属,所有的焦灼塞满了空旷的大厅,正前方的电子屏上刻板地显示着正在进行的患者名单,间或显示着手术成功的名单。
当然没事,原本没事,我对自己讲。
两个小时过去了。我只觉得乏力,特别想顺着医院的墙壁滑到地面上,然后伸开双腿,肆意地瘫坐在地上。
父亲也六十八了,过得真快。
我的家教是很严的,在十五岁之前,父亲是百分之百的权威,是最专制的家长。专制到不容分说,专制到不讲情理。所有的错误都是我的错,所有的错误都要惩罚。当我一个人鼓足勇气终于也敢爬上围墙的时候,后山上的父亲一声大吼,我在墙头上动都不敢动,只能站在那儿等待他的体罚;当我被别人欺负的时候,他不是给我撑腰,依然是一顿体罚,原因是我干嘛惹别人;当我作业写得尽管全对仅仅有些马虎的时候,他还是体罚。体罚的种类很多,通常的是细细的石榴树的枝条,每一下,身上立即就会有深深的印记;而学习马虎的话,他采用的是罚跪多长时间,等我站起来的时候,身体都在摇晃。
我从小胆小、乖巧、懂事,不打架,不要钱、不吃零嘴,连下河游泳都不敢,并非天性如此,而是源自于骨子里的恐惧。当所有的人都说我是好孩子的时候,我竟然特别想让自己当一回坏孩子,为什么不呢?
我十五岁就考走了,在一所师范学校接受着一个小学教师的专业训练。我竭尽全力地贪玩着:上课睡觉、顶撞老师、慢怠同学、粗口不断,衣衫不整、结伙闹事……表现一年不如一年。每次看到班主任那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时,我毫不内疚,我总觉得这些大人总是企图最完美的模具在制造机械,制造得血色全无。
放假回家,我当着父亲的面抽起了香烟。父亲说,年纪太轻,抽烟太早了!我点点头,但是继续深深地吸了一口,嘴里窝出了几个烟圈,在我们之间慢慢放大,直到全部散开……
教书那年,我十八岁,主要和爷爷住在家里,有时也会住在父亲的集镇上,毕竟集镇有着属于集镇的繁华。到那儿之后,我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前,望着过往的车辆和过往的姑娘,想着迷迷糊糊的现在和遥不可及的未来,百无聊奈地等待着太阳落下又升起,升起又落下。
终于有一次中午,我喝多了,多得不省人事,多得至今都不知道当时是怎样喝的,只记得等我睁开眼的时候,已经睡在了父亲的小屋里,头痛欲裂。屋子里灯光特别刺眼,父亲坐在床边,时钟走到了午夜零点。父亲问我吃什么,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忽然跑到外面敲开了代销店的门,买了很多冰袋(那时候家里都没有冰箱),冰袋冻得时间太长,没有办法化开,我也无从入口,还是他想了一个土办法,用自己的双手慢慢地焐,终于焐出了一点冰水,插上吸管,我刚好一口喝,一股清凉进入脾脏,直到我喝完两个冰袋,终于解酒成功。
和戒烟一样,他同样没怎么劝我戒酒。或许在他心目当中,我走出乡村就已成年;又或许他早已知道他在我心目中不在说一不二。
算起来,父亲的威严在我眼前只持续到十五岁。后来的父亲固执、倔强、寡言、老态,普通得像身边的绝大多数男人,一面被生活欺压,一面卑微地抗争;一面深沉地爱着自己的孩子,一面时刻应对着正在成长的儿子的不屑。
我谈不上懂他还是不懂,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开始缓和对于小时候他的严格的理解。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子,生活在那一片几乎没有开化的山村里,他以他狭窄的见识可能希望我比别人更好一些,而这似乎只能通过严格的管束来获得。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成功了。只是他的成功和我的理解完全不同而已,只是,这丝毫不影响他的情绪。
我的孩子有半人高的时候,我和父亲交流通畅了许多。我会劝他多喝点,他说不行了,血压高了,他很顺便也劝我少喝点,我苦笑了一下,你不劝我也不敢拼命喝了,指标也高啊!
现在,他安静地躺在手术室里,记忆会如同医生所说当真会停顿吗?我倒是希望他的记忆能随意地放飞一段时间,飞到他年轻的时候;飞到我和姐姐在门口乱窜的时候;飞到他忽然从梦中惊醒说我已经生了个儿子的时候——这是真的,等他到医院几个小时之后,我儿子才来到人间,之前,我们不知道是儿子还是丫头。
我应该自责的,当我真正客观地看待父亲的时候,我知道了他的劳累是全乡知名的,他曾经在自己的机械旁站了六天六夜。他有着山一样的身躯,六十多岁的人,脱开上衣,肌肉条块清晰。他从不锻炼,他的锻炼来自于他几乎每天早上都是四点钟起床,每天都是全负荷地劳作。
我手无缚鸡之力,徒有一身臭脾气。
父亲从病房里推出来了,很清醒,只是脸上有些发黄,嘴一张一合的,想表达些什么,但讲不出。我举着吊瓶,忽然鼻子发酸,两颗眼泪在眼珠里打转。
母亲看到了,说我就是心软,见不得人受罪,这一点也像父亲。
三
孩子长起来的速度,比小猪慢不了多少。
七月十一号放假,他一百三十斤,七月二十号他一百三十六斤,平均每天长六两。而且因为假期他每天都会耍一会儿杠铃,所以,肌肉竟然像几块铁疙瘩。
十五岁的年纪,浑身充满着力量,在家里走路都想把力气抖下来。
那天,他和我继续比个子,赶超得不够明显,始终不大甘心。忽然来了个主意,我看能不能把你抱起来?我以为拦腰抱,抱就抱吧!谁知道那小子一只胳膊抄起我的双腿,另一只胳膊已然伸到了我的后背——他想横抱。我急忙闪开:打住!儿子,给我留点好脚好手吧!
他说试试不行?我说,得了,儿子,你这个横抱以后留给你女朋友吧,老爹还是免了吧!
儿子原本不大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线:老不正经的,想啥呢?我才十五岁哎!
我说我也不是让你现在抱,臭美个啥!
一家三个人笑成了一团。
十二年了,却就像是昨天的事情。我带他一道在学校玩,他在学校门口玩,忽然把脑袋夹在铁门中间,我当时居然一点都不知道害怕,慢慢地摆弄着他的小脑袋,将近十分钟,好容易摘出来了。他居然一声都没哭,连续是摸着自己的脑袋,也让我不至于太过自责。
他和父亲的交集也趣事多多。也是三岁那年,我把他送到父亲那儿,周末去接他,我父亲骄傲地告诉我,说花了一夜教他认会了钟表。我都晕了,这祖孙俩折腾到什么时候?孩子也挺拽,特意很大声地在我跟前示范,到底还是认得了,不过,第二天就忘记得差不多了。
那时候,我爷爷也在,我孩子老在他跟前晃来晃去,然后告诉我,他叫我爷爷为“太太”——这是我们这儿的习惯称呼。
我爷爷的眼光始终围绕着这个活蹦乱跳的小人,充满了好奇,却又拙于和他的交流,加上行动不便,只能看得多,互动得少。反倒我父母活跃许多,有求必应。最出格的事情是有时小孩睡到半夜,忽然要螃蟹玩。我那一向严肃之极的父亲二话不说,拿起手电,拎着铁桶来到集镇后面的水渠里照小石蟹,母亲跟在后面,没好气地说,回去他要月亮怎么办?父亲倒很自信:他又不是个傻子,要什么月亮?
孩子逐渐长大,已经比我爸高出一些了,和父母也逐渐地疏远,不过,他到底还是知道,他的爷爷奶奶是曾经怎样地溺爱着他,他也会以自己不太高明的方式表达回馈着自己的感恩之情。
有时,他考试会考的相当好,他真正感到满意的时候,会忽然问我要不打个电话给爷爷?考得不好,他会和我商量,要不咱俩瞒一个名次?我同意,父亲也知道,我们都是事后调侃他,当时绝不点破。
人人都说孩子高中压力很大,我家的压力也不小,可是我觉得孩子不怎么吃力,一来他原本基础尚可,二来他初步学会了武装亲情化解压力。
他的聪明在于他知道无论是我还是我的父亲固然希望他有好的成绩,但是,只要努力了,即便考不好,我们从不蛮横无理,因为他是我们所有快乐的源泉。
我忽然想戒烟了。那天我跟他貌似很严肃地说,有几件事你必须要做到。他有些好奇,这么严肃,哪几件?我说,以后不许抽烟、不许喝酒!
他夸大幅度地点着头,可笑又可气。然后,反问了我一句:是不是不许结婚啊!
我继续貌似严肃地说,必须要结婚,否则逐出家门!
当然要结婚啊!不结婚怎样往能成为父亲,成为爷爷,成为祖父,怎样体验着这些角色的喜悦与酸楚,痛与快乐,怎样奢求着一大家人永远在一起?
四
站在中年的门槛上,我时常追述着爷爷的记忆,也手握着父亲和儿子带给我的温暖。
无论是故去的,还是身边的,他们都围绕在我左右。我未必是圆心,但我是那个圆弧上的一点,爷爷是,父亲是,儿子也是,我们都是,我们谁都在。这个圆行走在时间的隧道里,越来越大,越来越满,称为圆满。
我们时常会纠结时间,会发出诸如“逝者如斯”的感叹。我想我们太主观了,其实时间一直都在,也不会流走,动荡的是我们,只要我们在,他就在。他从不想丢弃我们,是我们逐渐在疏远他,而且,很多时候,疏远得毫无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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