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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孽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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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31 10:3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前言

  我姥爷,也就是陈俊儒,他活着的时候反反复复给我讲着他和他爹的一个故事又另一个故事。我当时觉得杂乱无章,因为他从来没完整的给我讲过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都是一些片断,他能在上一分钟讲着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前的事,这一分钟又讲到昨天的事。

  他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总是闭着眼睛靠在被摞上,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这老头很有文化,爱唱戏。最爱的就是搬着自己的小板凳看《新闻联播》或耳朵里塞个耳机听话匣子里的评书和戏。

  我只记得他给我讲过一个不是他自己或他爹的故事。是说有一个地主家的少爷,他总嫌弃自己的女人丑,于是在别的镇里找了一个漂亮的女人。这个女人有一个守寡的母亲。他要去沈阳自己家的店铺去打理生意了,他爹告诉他说:“你只要能证明那小妖精是真心待你,我就让她进门。”他去了那女人家里,说了他爹和自己说的话。那女人立即剪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敲掉了自己的一颗大牙。他拿着这头发和牙齿给他爹看。他爹说:“这证明不了什么,你这样,……”半年后,他从沈阳回来,在县上和叫花子换了衣服,又在花子堆里混了几天后去了那女人家,进了门说一场大火把自家的买卖烧了个精光,家里还拉下了很多饥荒,他就打算住到那女人家里躲债了。那女人和那女人的妈都说不认识他,给了他三个铜钱把他打发走了。他回到自己家女人那里,也说了这番话,他还说要债的就快追家里来了,他女人立即把他拽上了炕,温了一大桶热水放在了炕头,亲手给他的衣服脱光,为他洗澡。洗完给他拿新衣服。他看着自己的女人,哭了。

  这老头死了好几年了,我经常梦到他在炎热的夏天给我扇着扇子那一场景,我甚至在半睡半醒的时候真切的看见了他,看见了他的手臂,看见了他手里的蒲扇。我睁开眼睛却什么也没有。

  我记得他死时候的样子,很瘦,眼睛眍进了脑袋里,睁着眼睛也看不见我,需要用手来摸。但他一点也不糊涂,临死拉着我的手说舍不得我,不放心我,说我还没自己的女人他才不放心。他告诉我,咱家的小子和丫头,小子找女人要往下看,丫头找男人也要往下看,这样八成是错不了的。还说,你这样,将来你有了孩子还是要这样。

  这时,我学会了回忆,我想着那个老头曾经给我讲过的故事,我一遍一遍地回忆了很多年。我直到最近突然才有了把这些一个一个不连贯的故事串在一起的欲望。

  我认为,对我来说,我是在干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我干的是一件伟大的事情,我在写一部伟大的小说。

  二○○七年十二月一日
引子

  赶生是陈家村的村民。他不是普通的村民,大伙儿都说他是疯子。赶生不这么认为,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神仙下凡。以前他只知道自己是神仙下凡,到底是哪路神仙他不清楚,直到最近门牙都掉了三颗了才明白了,自己原来是二郎神,因为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全村大大小小犄角旮旯的事,他有第三只眼。于是,他就从自家小棚子里拿出了挑麦秸杆的三股木叉,带着来运整天去大队和村头或在村里转悠。木叉就是他的兵器,来运就是他的神狗。

  赶生每个月从大队领一百块的救济款,主要是因为他没儿女。没儿女的人是最贫困的了——这是这里土著人的想法。村里除了赶生领救济,还有一个人也领救济,就是陈俊儒。

  听他这名字不像个领救济的人,倒像个教书的先生。确实他不应该领救济的,因为他有儿子。

  大队书记陈来东在大喇叭上喊着赶生和陈俊儒去领救济,赶生抗上木叉领着来运就去了,到那儿便有个大红毛主席就进了腰包。陈来东说:

  “赶生,去给老书记送个信儿,让他领钱来。”

  赶生说:“这老逼头子,领钱还得请。”

  赶生知道去哪里找他,带着来运直接就奔村头找陈俊儒了。

  陈俊儒这辈子最令他悔恨的事情就是听了父亲的话,没娶上自己最爱的也最爱自己的女人,这使他悔恨了大半辈子。他恨父亲的同时也在深深受着后悔的折磨,甚至到他从牙缝没完的挤着“爹”这个字死的时候,吐出属于他的最后一口空气后两只眼睛还瞪的滚圆发亮。

  刚刚落完一场大雪。那老人一身黑色的棉服在雪地里就像天上的日头那么醒目。赶生到了他身边,把木叉往地上一戳就看着骑自行车过来的一个女人,心里想:这女人要摔倒了。赶生这么想的那女人就真摔倒了。赶生便更加深信自己是神仙了。来运蹲在他身边,尾巴在屁股上来回的摆着扫雪。赶生摸摸来运的脑袋,咧开少了牙的嘴满意的乐了起来。

  老人的目光从已经抄手的两行大杨树夹着的柏油路远处缓缓拉了回来。看他的脸上布满沧桑岁月刻画出的褶皱纹标,这种可以代表着经验和尊严的东西在他脸上看起来是那么的无措。他看着赶生说:

  “你干啥呢赶生?”

  赶生不愿意让他知道自己是神仙的事,所以说:“干屁呢。”

  他说:“赶生,这么冷的天儿,你咋不屁眼儿对着你家灶眼儿坐大炕去呀?”

  赶生想起来叫他去领救济了,他说:“你快领救济吧,我领了。在这儿待狗逼呀?!快去吧。”

  他说:“我有儿子,我领啥救济?你领救济应该,你没儿子,我还有儿子,我不用救济。”

  赶生说:“你有个屁儿子!你儿子在哪个逼窟窿里了?你早和你儿子断绝关系啦,断绝关系就是你白把他操出来了,你和我一样要领救济啦。”

  他盯着赶生的眼睛说:“赶生,你三兄弟走的时候,这路还是黑的,现在路都白了,你三兄弟咋还不回来呀?”

  赶生说:“你老糊涂啦!路下上雪就白啦!”

  “你才糊涂呢!我头发、胡子、眉毛没下上雪咋就白了?”

  赶生说:“你总洗就掉色了。你看我,我不洗就不掉色。你老糊涂啦。”

  “你才糊涂呢!”他说,“我儿子明儿个就回来啦!”

  “回来个狗逼!你不要救济我要,我给你领去。”

  “我干啥不要?我儿子回来我才不要了。”

  赶生和陈俊儒并肩向大队走,来运在后边跟着。赶生说:

  “你真是老糊涂了。你也不太老咋就糊涂了呢?”

  “我才没糊涂呢!”

  “你爹活着非拿拐棍儿旋你。”赶生说。

  “我没爹。”

  “操你妈的说你糊涂你还不承认,你没爹陈仲来是我爹?”赶生说。

  “那不是我爹,他不是人。”

  赶生说:“不是人是啥?”

  “是妖精,是吃人的妖精。”陈俊儒说,“你记得我爹不?就是那个把他妈当嫩玉米、当麻雀、当大肥耗子放火里烧着吃的那人;就是那个把自己孙子逼死的那人;就是那个自己娶不上喜欢的女人也不让别人娶他喜欢的女人的那人;就是那个活着害人死了还害人的那人,……”

  赶生听着听着就害怕了,他回忆一下真觉得陈仲来是个妖精了,而且是个道行高深的妖精。

  ……



很多年前,陈仲来一瘸一拐地牵着一头青毛驴驮回了一个满脸麻子的女人,那年他二十岁。

  其实他不喜欢这个女人,就陈家村我们这村子里有很多有闺女的人家说把闺女给他作女人,都比那驴背上的女人俊,但他听他养父的话,还是要了这个满脸麻子的女人。

  陈仲来不是陈家村土著人,他是他母亲在很多年前的一个雪夜把他带来了村北的一个玉米秸秆垛里。那年他十二岁。

  桔秆垛像一间房子,陈仲来和母亲就住在里边。如棉絮的大雪被风搅了一夜,陈仲来醒来就觉得冷,内脏好像都抽到了一起,他便生了火,一下连屋子都着了。他跑出来了,他母亲就没出来。

  陈家村的陈熙鲲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闻名不是因为有钱财有势力,是因为他的仁和义,十里八村所有抗活的人都以找个这样的人家作为心中最高的理想。陈熙鲲的管家陈发年纪三十三,每天都是他第一个起炕把大门打开。和往常一样,陈发又是第一个起来了。随着大黑板木门中间三尺见方朝南的“仁”和“义”分向东西两边,一个人的脑袋从门缝滑了进来。陈发吓的妈呀了一声,接着伸手探了探那脑袋上的鼻子,“还有气儿。”叨咕完把他抱进了自己屋子里,塞进了温热炕上的被筒里。“死活就看你小子造化了。”陈发念叨。这被筒里的人就是陈仲来。第二天陈仲来醒来时因为冻伤便走路不稳当了,成了个瘸子。

  陈熙鲲亲自赶了大骡子车拉着陈仲来和大尖镐来埋他母亲的残骸了,到了一看残骸没了,被狼拽着拖出了一道很远的痕迹。

  十天以来,陈仲来的脸褪去了刚来时的灰青而愈渐红润了,眼神也由呆滞变得活泛了。随着一碗碗大高粱米饭下肚,以前颓唐的神色都被顶出到了茅坑里,他一天比一天精灵了起来。

  三天以后,十只绵羊买了回来。自此,只要天不占,陈仲来便背个大兜子拿个鞭子游走于山岭之间。陈熙鲲有很多弟弟妹妹,其中有个最小的小妹妹,叫宝兰,和他年龄差不多,是和他一起放羊长大的,也总是缠着他带她出去玩儿。

  几年后,陈仲来把十只羊放成了一百只羊,也把自己放大了,也有了“陈仲来”这个名字,这名字是和陈熙鲲的儿子们排在一起的。陈熙鲲收了他当儿子。就是在这年,宝兰被他哥哥嫁到了邻村的一户大户人家。陈仲来很喜欢宝兰,甚至自慰的时候都是闭着眼在想着她,但他知道,她是自己的姑。

  又过了两年,陈熙鲲打算为干儿子张罗个媳妇儿。他想起了好友杜立明有个二闺女,她因为一脸麻子一双大脚一直没嫁出去,就赶了骡子车去了。翌日天刚擦亮,杜立明便随他来到了陈家村,亲眼相看了虽然有点瘸但干起活计来虎虎生风的陈仲来。瞅了一遍又瞅了一遍,一直到第七遍才对着陈熙鲲笑了起来,大拇指一竖说: “好!”陈熙鲲说:“好就好!”俩人哈哈大笑起来。

  就这样,王仲来糊里糊涂地就有了女人。

  这个女人到他炕上的同时他的大板柜下埋下了满满一罐子黄货白货。

  第二年,陈仲来的炕上便响起了响亮的啼哭声,之后他女人就再没开怀。
这一年的一天,傍黑陈仲来回到家,一进屋就脱了褂子,爬上炕,把女人和儿子叫到面前让他们坐好,然后说:

  “你们知道咱要发财了吗?知道为什么发财吗?因为日本人来啦!知道为什么日本人来啦咱就要发财了吗?因为日本人和咱们中国人一样喜欢喝酒、喜欢女人。知道为什么日本人喜欢喝酒、喜欢女人咱就要发财了吗?因为他们喜欢喝酒、喜欢女人我就卖给他们酒给他们送女人,……”

  他的女人立即喊:“陈仲来,你不会要把我卖了吧?你个王八蛋不会这么狠心吧?我给你生了俊儒,给你养活了个儿子你不会要把我卖了吧?你个挨千刀的这叫卸磨就杀驴呀!……”

  陈仲来笑咪咪地看着儿子说:“我儿子,你说你妈这样的能卖的出去吗?”

  陈俊儒嘿嘿地笑着不说话。

  陈仲来对她女人说:“你知道吗?都说丑妻近地家中宝,这下我算服了这话了。你这样的女人放在家里省心,撒外边放心,我看着还随心。像你这么好的女人我是不会卖的,我要留着你用一辈子。现在丑妻我是有了,你算一宝,但近地咱还少点儿,等我攒够了钱就买它个几十亩村头的地,到那时我就有两块宝啦!再过几年给我儿子再找个好女人,要丑的,咱就又多了一宝。儿子,你要女人不?要你妈这样的丑女人不?”

  陈俊儒乐着说:“我不要,我要美珍。”

  陈仲来说:“别瞎说,那是你姑。”

  陈俊儒说:“我就是要我小姑姑。”

  他刚说完,他的脸啪地就响了一下,陈仲来瞪着眼说:“你个小兔崽子想乱伦?想也别想!”

  陈俊儒哇哇地抖着肩膀一抽一抽地说:“我不要我妈,我就要我小姑姑。”

  陈仲来又举起了手,她女人拉住他胳膊说:“一个孩子懂啥?你给我说说咋发财吧。”

  陈仲来对他女人说:“今天我找赶生妈二华去啦,……”

  他女人诶呀地叫了起来,“你竟然去找那个骚货,你个死不要脸的,我没办法活了,我死了算了,你告诉我,那个骚货哪里好,你去找她!你要是找个宝兰姑那样的我也就认了,你咋能找那个一站迎风能骚出八里地的骚货呀!我撞墙死了算了,……”

  陈仲来一直看着女人乐呵呵的,他用手一指说:“墙在你后边。”

  “诶呀!你让我死。儿子,你看见没有,你爹让我撞墙,儿子,你记着,妈要死了就是你爹给妈害死的,是和赶生妈俩人给我害死的,你要给妈报仇。”

  她又对陈仲来说:“你让我死,你想我死,我就偏不死,我还就不想死了。除非你把我害死。你把我害死你也没好下场,因为我有儿子。诶呀!你不会也想把儿子害死吧?虎毒不食子,他可是你亲儿子,身体里流的和你一样的血,你害你儿子流你自己的血,你知道吗?”

  她对陈仲来说:“你快告诉我,你找赶生妈干啥了?”

  陈仲来对他女人说:“你这么侮辱我就算了,全是看我儿子面子上。我告诉你,我找赶生妈啥也没干。今儿个这么说我就算了,因为你是女人,你要是男人我早就打你了。”

  陈仲来又对他儿子说:“我儿子,你喜欢你妈这样的吗?肯定不喜欢。但你肯定不说出来,因为她是你妈。你也不应该说。可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你妈这样的女人,因为她从来不让别人把话说完。你要是以后不听话,我就给你找一个像你妈这样的女人。我儿子,你以后听爹的话不?……”

  她又叫了起来,对陈仲来说:“诶呀!我咋了?我给你生个儿子就是让你对着他说我的不是?我死了算了,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我不活啦……”说着就拿脑袋往陈仲来胸脯上撞。

  陈仲来抓住她肩膀说:“你个泼妇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

  她对陈仲来说:“那你快说你和赶生妈干啥了。”

  陈仲来叫她和儿子坐好了后,他说:“都坐稳当了吗?”

  他儿子说:“坐好了。”

  他女人说:“我也坐好了。”

  陈仲来又说:“那你们就好好听,别插嘴。”

  陈仲来又用手指着他女人说:“尤其是你。”

  陈仲来接着说:“今儿个早起,我是不是牵了咱家的驴出去的?相信你们都看见了。知道我去干什么了吗?知道吗?我去找赶生妈啦,找赶生妈知道干什么吗?……”

  “找她的都是冲她那个裤裆去的,你个该死的拐子找她能有什么好事儿啊!……我不说了,你说。”她看陈仲来盯着她才想起来自己插嘴了。

  “妈,你别插嘴了,让我爸说。”陈俊儒说。

  陈仲来说:“我就直说了吧,我用驴驮着赶生妈去日本兵的岗楼里卖酒啦。日本人有钱,要多少给多少,还让我当保长。我能当吗?不能当。我卖给他们酒是做买卖,当保长就是汉奸啦!我儿子,你愿意你爹当汉奸吗?肯定不愿意。赶生妈不这么想,她想当保长,日本人说她是女的,她就说她爹是男的,你看着吧,她爹用不了几天就是咱村保长啦!他爱当他当,我是说啥也不当,当保长就是给日本人扛活,给日本人扛活就是汉奸。我卖酒是赚日本人钱,相反我还是英雄。我偷着告诉你们,我打算给酒里兑水,那样就把日本人骗啦,我就是真正的英雄啦!我儿子,你愿意你爹是英雄不?”

  “我愿意。”陈俊儒点着头说,“我爹是英雄。”

  “你可小心点儿,我听说日本人可坏可不是人了。”

  陈仲来对他女人说:“你一个女人懂啥!”
过了些日子,陈仲来赶着骡子车进了院子,没卸套便直接进了屋子对他的女人和儿子说:

  “你们看看我的脸,好好看看,是不是像俩茄子?”

  他儿子说:“是像。爹,咋整的?挨骡子踢了?”

  陈仲来又叫他女人和儿子坐好,对他们说:“我没看镜子就知道像俩又红又紫的茄子,知道咋整的不?我不说你们肯定不知道,我告诉你们,这是挨日本人打的。知道为什么打我吗?因为我当英雄让人家发现啦!全县九个镇的日本人都是喝的我用大骡子车拉去的酒,都是喝的我送去的假酒。我告诉你们,我不光往里边兑了水,有一回我还兑了咱家大骡子的尿。日本人喝出酒里兑水啦!我的脸变成了茄子,他们要喝出往酒里兑了骡子尿,估摸我的脸就不是茄子了,就是摔烂了的西红柿了。我的脸变茄子了我才觉得我是真正的英雄了,我要不是英雄能挨日本人打?我认为这顿打挨的很光荣。但以后绝对不能再兑水了,也不能兑尿了,再兑水兑尿我就要吃枪子儿而不是吃耳光了。你男人,你爹,不是怕死,都是因为你们,我是惦记着你们我才不兑水兑尿的,我要是死掉了你们就没男人没爹了。”

  陈仲来对他女人说:“你肯定想要男人。”

  他女人点了点头。

  陈仲来对他儿子说:“你肯定想要爹。”

  他儿子也点了点头。

  陈仲来说:“所以我当一回英雄就够了,就打算不往酒里兑水了。你们同意吗?”他看着他女人的眼睛,完了又看他儿子的眼睛。

  他儿子拽他女人胳膊小声说:“妈,你说话呀。”

  他女人说:“咱当过英雄就得了,可不能再兑水了。”

  他儿子说:“我听我妈的。”

  陈仲来对他的女人和儿子说:“你们这么说,我就不准备当英雄了。”

  陈仲来摸着自己的脸对自己也对他们说:“当英雄他妈的脸疼,火烧火燎的疼。”

  他女人说:“我给你烫热毛巾,你敷敷就好受了。”

  他女人对他儿子说:“快抱柴禾去,给你爹烧水。”

  他儿子从炕上腾地一下就蹦到地上,没穿鞋拍着屁股喊着“驾”,拿自己当大马着就跑出去抱柴禾了。

  宝兰带着她闺女美珍回娘家来了,陈俊儒便一放学就往地主爷爷家跑。这天他和美珍正在院子里追着三只老草鸡跑,陈仲来来看他干爹看见了,他问:

  “我儿子,你和你姑玩儿啥呢?”

  陈仲来又说:“别追鸡啦,你一追它就不下蛋啦!”

  陈俊儒停下看着他爹说:“不追也不下蛋,我和美珍都等了半天了也不下。”

  美珍走到陈俊儒的肩膀那里说:“哥,你能让鸡下蛋不?”

  陈仲来拐着走了过去说:“哪想吃鸡蛋了?”

  美珍用手一指石墩子上的一块像人的泥巴说:“给它吃,那是我给俊儒生的孩子。”

  陈俊儒拉着美珍的手乐着看着他爹。

  “说啥?!”陈仲来瞪起了眼睛,他指着他儿子的眼睛说:“你个小牲口,你知不知道美珍是你姑?你咋念的书?”说着,陈俊儒的脸啪地响了一声。

  接着就是俩孩子的哭声。一个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是该打,打的少!没大没小没老没少的小东西。”这是地主老爷陈熙鲲的声音。

  “子不教,父之过。”陈熙鲲说着抬手就从陈仲来头上轻轻地敲打了两下。

  他又对陈俊儒说:“也念了两年书了吧,咋就长幼都分不清楚呢?该打,确实该打。这下记住了吗?”

  他又对美珍说:“你是俊儒的姑,你怎么能说那话?我念你是个女子,又没读过书呢,暂且不答理你。回家后让你爹给你请个先生教教你,别乱了规矩还不知道咋回子事儿呢,知道了吗?”

  美珍和陈俊儒在那摸着眼睛一抽一抽地哭。

  陈熙鲲用拐棍儿一指,大声说:“听见没有?”

  陈俊儒说:“听见了。”

  “你呢?”他指着美珍说。

  “听、听、听、……”美珍抽搐着说不出来。

  “行了,听见就好了。”

  说完,陈熙鲲背着手回屋了。

  美珍妗子这才敢领了美珍回去屋子里;陈仲来带了他儿子回了自己的家。在路上他摸着儿子脑袋说:

  “我儿子,你爷说的话记住了吗?”

  “记住了。”

  “那就好,那就是爹的好儿子。你以为你爹愿意打你?那你就错了,爹打你爹也疼啊!”

  “手疼?”

  “你爹我心疼,小牲口!”说着打了他儿子一个脑刮子。

  陈俊儒摩挲着脑袋嘿嘿地乐了。
宝兰正和他女人发愁怎么去镇上去赶集呢,一到镇上大集日本兵就在集上转悠,追着大姑娘小媳妇就开始调戏,把大姑娘小媳妇们追的满集跑,但在集上从来没发生过抢女人的事,也就是瞎起哄。那她俩也去着发怵。陈仲来说:

  “没事儿,不用怕,去吧。”

  他女人说:“我这样的不怕,可咱姑呢?”

  陈仲来说:“也是。这样,你们找赶生妈去,她和日本兵熟,只要日本兵见是和她一起去的就不招惹了,过卡子也不搜身。”

  他女人说:“那倒是真的,可她家那个疯赶生一到集上就跑丢喽,我还要帮她找孩子。”

  宝兰说:“我看算了,女人还是少出去好,世道太乱。让我大哥知道非骂死我。”

  陈仲来说:“没事儿,你们尽管去,让赶生妈给孩子给我送过来就行了。回头我爹问起来我就说宝兰姑在我家待着来着。”

  他女人说:“那就好了,我当闺女时就没赶过两回集。宝兰姑还不如我呢,一回也没赶过。宝兰姑,咱走。”

  “走?”宝兰说。

  “走。”

  赶生一来,陈仲来就后悔了。赶生除了会骂人就剩下撒野了。他先把他家的被褥抖落一炕,然后把院子里的一群鹅追成了大雁满院子飞,鹅毛就像下大雪一般的落。尘土飞了起来,赶生就像个妖精在尘土里来回的飘,陈仲来腿脚不好追不上他,干脆坐门槛上看起热闹来。嘴里喊:

  “赶生啊!你别跑啦!别累坏了你。赶生,把你累坏了你小爷爷我可赔不起,……赶生啊,你妈早起给你吃的啥呀?!你就不累?”

  赶生喊:“吃的狗逼。”

  “赶生啊,……”他累的诶呀了一声,对他儿子说:“我儿子,你喊。”

  他儿子喊:“赶生,你别追鹅啦,鹅都惊啦。”

  赶生喊:“我更惊啦。”

  他对自己说:“我要养活个这样儿子可咋整!”
陈仲来这几年卖酒从日本人那里挣了不少钱,便买了不少的地,都是村头的近地。光靠他挣的钱不太够,每到有块他中意的地他便把板柜下的存货刨出些来贴补上,村里村外也都开始叫他老爷了。他爹见了他也欢喜,说他是个能成大事的人,还说自己的那群子女一个比一个窝囊。陈仲来得到了德高望重的父亲的夸奖后比给他两石金子还觉得受用。他有个目标,就是你在地里有屎了,任你东南西北随便跑,你再跑也要把屎拉到他家地里肥他的田。

  这天晚上,陈仲来搂着女人正说着自己这几年的成绩,外边劈劈啪啪地响了起来,他女人坐起来把脸贴在了窗户上叨咕:

  “放鞭炮呢咋的?”

  陈仲来也把脸贴在了窗户上,他说:“不是放鞭炮,不年不节的放哪门子鞭炮?”

  “那是啥动静?”

  他们看见一个人爬上了他家墙头,接着后边劈啪一阵响,那人便栽倒下来,火光一闪,屋子里的大青瓷胆瓶就哗啦一声碎了。

  “妈呀!打枪那!”他女人缩在了被窝里。

  陈仲来也钻了进去。过了挺一阵子,枪声没了,外边变成了噼里啪啦地脚步声。一会儿接着脚步声也没了。他女人露出头说:

  “你胆子大,你看看去。”

  “我不敢。”陈仲来也露出了头说。

  “你是英雄吗!你去,看看掉咱院子里那人是日本人还是八路军。”

  “我不去,你去。”

  “你一个英雄都不敢去我更不敢。”

  “天亮了我就敢了,你敢不?”

  “天亮我也不敢。”

  ……

  天刚亮,不断地敲门声咣咣地响开了,还没等开门,门就倒了,一群日本兵便涌了进来。先有俩人把墙根的也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像拽死狗一样拽走了,接着就开始打量陈俊儒和他女人。一个日本人在他们面前跺步,突然说:

  “你是八路。”

  “恩。”陈仲来说。又赶紧地晃着手说:“不是不是,我是给你们送酒的陈拐子。”他说完还在地上走了两圈。“陈拐子,记起来了吗?”

  那日本兵朝后一挥手说:“带走。”

  上来俩日本兵就压住了他胳膊。

  陈仲来的女人在那里直哆嗦,她说:“别带走我男人,他是好人哪!他尽干好事儿了,他还给你们送酒,他还用骡子大车拉着赶生妈去你们那里,……”

  赶生妈来的是时候,她一进来就往那日本兵身上贴,说:“你咋把拐子给抓啦?他可是好人哪!我看你抓我得了,抓他有个屁用啊?……”

  另一个日本兵认出了陈仲来,在那个日本兵耳朵根囊咕了几句,就把他放了,日本兵呼拉一下都出去了。

  赶生妈对陈仲来的女人说:“婶子,有我在,没事儿。”

  她没言语,直接就像面条一样瘫在了地上。

  “妈的!吓死我了。”陈仲来用手背蹭着脑门上的汉说。

  陈仲来刚把他女人拽到炕上,日本兵又呼拉一下全进了院子,什么也没说,把半院子的劈柴全抱走了。赶生妈跑进屋子里对炕上的他们说:

  “别怕,炼死人去了。”

  陈仲来的女人咿咿地哭了。

  陈仲来埋怨说:“都告诉你别怕了还哭。”

  他女人解释说:“我心疼劈柴,那是我从山上刨来的,攒了这么多年了。”

  陈仲来突然觉得裤裆里热乎乎的,一看还冒着热气。他女人也看见了,说:

  “还说我呢,看你,都吓的尿裤子了。”

  “吓坏我了,我以为又抓我来了。”陈仲来说,“那我也没哭。”

  “还不如哭,我哭才流多少水儿,你这一泡也能顶我哭半辈子了。”

  “还不赶紧找裤子去,尽说没用的。”

  “妈,咋了?”陈俊儒眯着眼说。

  “没事儿,你接着睡。”
陈俊儒现在长的大了,能下地跟他爹干活了,他便每天和他爹下地干活。他坐在玉米地的地头上,他蹲起来把脑袋扎进了水桶,等他出来的时候,他爹正在用脚板撮锄板上的土。他爹伸着脑袋看了看水桶说:

  “一桶水都让你喝了,你属牛的?”

  陈俊儒喝完又坐在了地上说:“爹,为啥越热越钻玉米地耪草呢?”

  “热,只要这样的日头一晌就能把草都晒干晒死,你凉快草也凉快,它要是一天死不了,一黑间搭上露水又精神了,再赶上下场雨就白耪了。”

  “咱又不是没钱,干啥不多雇俩人?”

  “爹不带着干谁也不好好干,人家都看着爹呢。爹一天耪三亩他们就耪三亩,不耪三亩也耪二亩八九,爹要不来,顶多耪二亩。”

  “爹,我不愿意种地。”

  “你愿意干啥?”

  “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愿意种地。”

  “我儿子有出息。”

  于是,陈仲来把他儿子送到了沈阳的一个皮鞋厂,这个皮鞋厂是他爹陈熙鲲的朋友开的。临走的前几天他的女人到街上和人群说:

  “我儿子长大了,学也上完了,他爷和他爹要把我儿子送沈阳学手艺去了,你们知道沈阳在哪边儿吗?在关外,出了山海关还有很远。”

  有人问:“你儿子走这么远你得多想你儿子啊!”

  她对人群说:“你说想不想?我儿子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我呢,冷不丁一走你说想不?可我儿子是学手艺去了呀,你们知道是学什么手艺吗?是学做皮鞋。咱们庄稼人现在都不穿皮鞋,城里人和日本人都穿皮鞋,能穿得上皮鞋的人都不是一般的人,我儿子就是学做那种皮鞋。”

  有人说:“你儿子学会做皮鞋了出徒了先给他妈做双大皮鞋蹬上,到时候你就是咱村第一个穿皮鞋的人了。”

  她对人群说:“我不是第一个,先让我儿子给他爷做一双蹬上,然后给他爹也做一双蹬上,再给他自己做一双蹬上,完了才是我。不过我还是咱村第一个穿皮鞋的女人。”

  有人说:“到时候你们全家都穿着皮鞋一起在村里一走,还不把房土震的哗哗直落呀?!”

  她对人群说:“没那么大动静,你说的不是皮鞋,是炮弹。”

  临走的前一天她在自家炕上抹着眼睛对她男人和儿子说:

  “我儿子明儿个就走了,我给我儿子煮了二十个红皮鸡蛋都放包袱里了,是给我儿子在路上吃的,盘缠我给我儿子拿了双份儿的,我还是不放心。”

  她儿子说:“妈,我长大了,你放心吧,不用惦记我。”

  她男人看她流眼泪便对她说:“我儿子出去我也想,可我儿子不愿意种地,我儿子不愿意种地我就不让我儿子种地,种地没出息。既然读书了就要当官,到啥时候,种地种的再好也不如当官。看我爹就知道这个理了,我爹是种地种的最好的,但他看见赶生姥爷还是要先打招呼,为啥?因为赶生姥爷是保长,都比不上芝麻大个官,顶多就是虮子大个官,却让人人见了都叫老爷的我爹见了这个狗屁不会的人先打招呼,说明啥?说明当官比种地强。我儿子出去先见世面去,等见识多了回来咱就弄个官当,弄不上咱就花钱买也要买个官。但记住,我儿子说啥也不能去当兵,当兵的不死也要残废。我儿子出去学做皮鞋,我打算在家养牛,等我儿子回来就杀头牛给我儿子接风。别人家顶多也就杀头猪,我就偏杀头大牛。知道为啥我要杀牛吗?牛肉吃了,牛血喝了,牛骨头熬汤,最重要的是牛皮,我要让我儿子用我养的牛的牛皮给我做一双到膝盖的大皮靴子。我儿子给我做好了我就穿着它去赶集、去耪地,我去茅房也要穿皮靴去,让大伙儿离老远就能听见我的走道的声音,……”

  她女人说:“就你那腿脚穿上皮靴还会走啊?!你肯定走不动。”

  他对他女人说:“走不动就让我儿子背着我。”

  他又看着他儿子说:“我儿子,你背着你爹不?”

  他儿子说:“我背不动。”

  他对他儿子也对他女人还有自己说:“那我就坐驴上,我儿子在前边牵着,我女人在后边赶驴屁股,我在驴背上抽烟。”

  临走的前一天夜里陈俊儒去了临村进了他爹的姑——自己姑奶宝兰的家,他在牛棚前和自己的姑——美珍说:

  “我明儿个就走了,……”

  见美珍不说话他又说:“你不用说话,我自己说就行了。我走了还会回来,等我回来的时候就是找女人的时候了,那时候也是你找男人的时候,你不要不到时候就找男人。十里八村也没个好男人,你可不能着急找,你要等,……”

  美珍低着头说:“那我啥时候找?”

  陈俊儒说:“我回来再找,你明白不?”

  美珍抬起脸,用她自己的嘴啪地一声在陈俊儒脸上嘬了一口,然后看着陈俊儒说:“你可要早点儿回来。”

  美珍看着自己的脚尖说:“你不回来我就找别的男人。”说完就跑回了屋子。

  陈俊儒摸着自己的脸便回家了。他吃饭的时候摸着,便尝不出饭菜的滋味了。他妈说,我儿子牙疼了?他去茅房蹲着的时候摸着就闻不着尿骚屎臭了,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把屎拉没了。他妈去茅房找他了他才知道自己已经拉完了。他妈说,我以为我儿子掉茅坑了呢。

  火车哐吃哐吃叫着把他拉到了沈阳,他在火车上摸了无数次的脸。东家把他接到了皮鞋厂。陈俊儒看到,来学徒的人有十三个,大小都和他差不多。一开始什么也不让他们学,都干一样的活计,就是温被、叠被、点烟、倒尿罐、扫地……。到了的第三天,陈俊儒扫地的时候在墙角捡到钱了,他交给了东家。第二天就有七个学徒拿上路费被打发回家了。到月底了,东家把剩下的六个人叫到了一起说:“今天月底,我给你们发点儿钱,咱们掷色子。”说着就拿出个大碗,盖在大碗的拳头一撒,色子叮当的在大碗里转了起来,老到家喊:“四五六!”……。第二天早上,又打发回家了三个,原因是这仨小子输了的骂色子,赢了的乐的嘴比牛屁股还难看。留下的三个小子都很稳重。胜不骄败不馁的人在东家那里是一个很重要的留用标准,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当年他师傅也是这样考验他的。当然,陈俊儒也留下了。

  陈俊儒坐在房顶上看着月亮想着自己的爹妈,还有自己的小姑姑美珍,他对月亮说:“美珍哪,你可别找男人啊!”
陈仲来对他的女人说:

  “一九四五年啦,现在是八月,你知道吗?日本人都走啦!日本人走啦咱就挣不着钱啦。挣不着钱我也欢喜,为啥?因为你和宝兰姑以后就可以随便赶集啦,……我儿子也出去两年多了,听他爷说在那儿也能当师傅了,手艺学成了。真给他爹——我——陈仲来长脸!我要把我儿子叫回来了。今年的两件大事就是我儿子回家和日本人滚蛋。……”

  他女人说:“你可让你儿子回家了!我儿子走多长时候我就多长时候没睡好觉你知道吗?这回我儿子回来就总也不出去了。”

  陈仲来说:“我儿子回来就给我儿子找个女人,有女人了你就是打他他都不会走了。”

  陈仲来看着他女人的脸说:“你最近脸色咋不好啊?身上的肉也少了,眼睛也眍进去了,就连你的奶子都软了,你咋了?”

  他女人说:“我儿子回来我就好了,都是想我儿子想的。我就没睡过个好觉。……”
陈仲来用大骡子车接回了儿子,他看着长的和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儿子说:

  “看我儿子,和我长的一个模样,比我强的地方是不拐,大伙儿也都夸我儿子长的好看长的和我一样。但,儿子,爹要给你找个不俊的媳妇儿。你肯定想不通,你要问爹为啥,爹告诉你,丑妻近地家中宝!”

  陈俊儒退了几步立到外屋说:“爹,我告诉你,我哪也不要,我就要美珍当我的女人。”

  “你说啥!”陈仲来噌地就把炕沿上的屁股弹了起来,“那是你姑!”

  “那不是我姑,也不是你妹子,那就是美珍。”陈俊儒犟嘴。

  陈仲来拎了拐棍就朝他过去了。陈俊儒撒开腿就带着他自己跑了。

  陈仲来在镇的大集上用拐棍指着一个女人的后背对陈俊儒说:

  “看见没,那就是爹给你找的女人,你得意不?”

  陈俊儒伸着脖子从上往下下看了一阵,又从下往上看了一阵,又看着中间说:

  “她屁股太大。”

  陈仲来说:“那个大屁股是她妈,你看那个小点的屁股。”

  陈俊儒又看了一会儿说:“和她妈比屁股不大,和旁边的人比屁股还是很大。”

  陈仲来说:“屁股大能给你养活儿子,给我养活孙子。你光看见人家屁股大了,你没看见人家奶子也大,等她转过身你再看她奶子你就欢喜了。”

  陈俊儒和陈仲来跟着她走等着她转过身看她的奶子,她偏偏就是一直也不转过来。陈仲来说:

  “你去她前边看看去。”

  陈俊儒离开爹绕到了她前边看了她的奶子,又回来和他爹说:

  “是挺大,就是屁股太大。爹,咱换一个吧。”

  陈仲来说:“哪儿有那么合适的,屁股不大不小,奶子大,哪有那么匀实的?”

  陈俊儒不死心地说:“美珍就那样。”

  陈仲来瞪着眼,嘴里喷着唾沫说:“那是你姑!你也别挑了,就是她了。”

  陈仲来又对他儿子说:“女人能给你生儿子就是好女人。我到和你妈入洞房那天才看见了你妈,我当时一看也不愿意不欢喜,可后来看习惯了都一个样。现在过的比哪不滋润?你记住,丑妻近地家中宝。”

  陈俊儒跟着爹的屁股在集上走,他叫爹等一下,说自己鞋跟掉了。他蹲下提鞋的时候看见了俩屁股都很大的女人在后边跟着他们。那个屁股小点的女人看见了他看见了自己,脸一红就扭过身去数手指头去了。陈俊儒提上鞋拽了爹的胳膊说:

  “爹,看后边。”

  陈仲来转过身,拐着边过去边大声说:“亲家母,你也赶集来了?”

  他亲家母说:“亲家,你啥时候来的?”

  “我刚到,你呢?”

  “诶呀!没想到这么巧!我也刚到。”

  “是忒巧,亲家母,你干啥来了?”

  “不干啥,就是没事转集。你呢?”

  “我也是。”陈仲来喊:“俊儒,过来,和你婶子说句话。”

  他亲家母也喊:“凤英,来,和你大伯打招呼。”

  陈俊儒靠在爹的左肩膀上对他亲家母说:

  “婶子,你吃了啊?”

  他亲家母说:“吃了,你们吃了啊?”

  陈俊儒说:“吃了。”

  他亲家母看她左肩膀上靠着的闺女红着脸不说话,她便从腰上掐了她闺女一把,“死丫头咋不和你大伯说话呢?”

  她闺女立即说:“大伯,你干啥来了。”

  陈仲来笑咪咪地说:“我赶集来了。”

  她闺女又说:“大伯,你吃了啊?”

  “吃了。”陈仲来还是笑咪咪地说,“你看这闺女多懂事儿,还会问我干啥来了,我这犊子就会说吃了没有。”

  他亲家母乐着说:“这孩子腼腆,老实。我这个孩子也不会说啥,今儿个不咋的了,见她大伯还会说两句了。”

  她闺女的脸像西红柿一样红彤彤,看着自己的脚尖数着自己的手指头。

  陈俊儒像狗一样在用脚板没完没了地挠着土地,把地挠出了一个浅槽。

  陈俊儒坐在自家的麦子地地头,看着像老窝瓜的日头顶在西山上,手里往下一支一支地拽着青麦穗。他爹用拐棍一下一下地捅着他脑袋,把他脑袋捅得晃晃悠悠。他爹说:

  “你拽吧,爹的麦子像你这么拽够你拽一辈子。我告诉你,不管咋样,明儿个媳妇就进门了,你就是她的男人了。你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你也看见了,你妈让你气得起不来炕了,你要是惦记你妈你就好好把女人带进你屋子,就便儿还能给你妈冲喜。现在家里边有一群人为给你娶女人准备酒席,都知道陈仲来要有儿媳妇了,人家媳妇是大家小姐,叫凤英。哪里也没屈了你。长的虽然不咋好看,但也不能说出人家丑来。我看着很好!你总嫌人家屁股大,等你以后你肯定也欢喜着呢。你不要总想你美珍姑,那是你姑。她要和你平辈爹肯定让你娶她,可她偏偏是你姑,所以你该死了这门子心思,……你哑巴啦!走,回家。……起来!”

  陈俊儒一边走一边拍打屁股上的尘土。陈仲来用拐棍一边走一边捅他后背,把他捅的跑跑停停。陈仲来像赶牲口一样把他儿子赶回了家。

  美珍妈为美珍选了三个男人让美珍挑选,最后美珍挑选了陈家村的一个国民党的连长作了自己的男人。和陈俊儒只隔一条街。那男人在家住了八天就回部队了。
陈仲来的女人走路都要扶着墙了,有时候扶着墙还要躺在地上。陈仲来套上骡子车请来了神婆,神婆一顿念叨拿了个金镯子走了。第二天陈仲来的女人没好,反倒起不来炕了。她女人说:

  “陈拐子,我的镯子白给她了,你给我要回来。”

  陈仲来说:“给了人家还咋要?人家身上有仙家,那是给仙家戴的。仙家欢喜了就会保佑你,你就好啦。”

  “那以后也不能给她镯子了。”

  “那给啥?”

  她女人闭着眼说:“给她镏子。”

  又给了神婆四个镏子了,他女人还是没好。陈仲来就请了个老郎中来。老郎中说得的是痨病,不吃药过不了俩月,吃药过不了三年。陈仲来把地卖了换成了药,把板柜下的黄白货也卖了换了药汤灌进他女人嘴里,通过他女人的病躯转化成稀黄的屎尿倒进茅坑了。她女人说:

  “别卖啦,我好不了了,给我儿子留下吧。我间天喝那苦水都喝够了。反正我也活不了了,多活两年就多遭两年的劫,还不如早死了的好。”

  陈仲来说:“钱是死的,你是活的。没你了我还有什么意思?我儿子没妈了去哪儿找妈?你好好活着,咱有钱,等你好了咱俩一块儿下地,钱要多少有多少。”

  他女人说:“我比你还想好,我舍不得走,我想你和儿子啊!我还想看媳妇给我生的孙子啊。”

  陈仲来对他女人说:“有了,三个月了。你要等着。”

  他女人闭着眼哭着说:“我不死,我要等着。”

  ……

  俊儒媳妇儿连着生下了三个儿子,老地主陈熙鲲分别给他们取名叫:家森、家林和家木。小名:大壮、二壮和三壮。陈仲来的女人就这样一直看到了三个孙子,病情不见好也没见坏。

  凤英怀着家木三个月的时候是冬天,有一天微明时分,她起了炕掏了两个炉子的炉灰,用大簸箕端了倒进了猪圈。往回走就见院心背着手背对她立着一个人,看打扮就是自己的公公,便说:

  “爹,你起夜了?”

  那人不说话。

  她还问:“爹,你起夜了?”

  那人还是不说话,也不动。

  她大声说:“爹,爹……”

  陈仲来在屋子里边听到了儿媳喊他的声音,所以他就在屋子里回答说:“吵吵啥?啥事儿?”

  凤英立马惊慌失措了,她再看院心那人的时候那人就没有了,凭空消失了一样。她一下从惊慌转成了恐惧,扔了大簸箕叫喊着跑进了屋子爬上了炕。第二天就大病不起了。她拽着陈俊儒说:

  “我是不是快死了?是不是鬼叫我来了?我咋这么没劲儿呢?我的胳膊和腿好像已经死了,它们不是我的了,不听我使唤了。我死了没啥,可我肚子里还有孩子呢。不行了,诶呀!我的心又飞了,我咋这么的不自在呀!诶呀……”

  陈俊儒摸着她脑袋上散落在枕头上的头发说:“你死不了。”

  他又看着旁边的俩孩子说:“你看看咱这俩崽子,都看着你呢,都盼着他妈起来抱他呢。”

  凤英很吃力地抬起胳膊抹着眼泪,她说:“我不死,阎王叫我来我也不会去的。咱现在有大壮二壮了,我还要养活三壮四壮五壮,我要给你生一炕叫壮的儿子。等你不想要儿子了,我再给你生一炕叫花儿的闺女。”

  陈俊儒说:“对,到时候叫大花儿,二花儿,三花儿。”

  王仲来见儿媳三天没起来炕,就又套上骡子车接来了神婆。神婆做完法说:

  “那是一位狐仙,是个男狐仙,他是来保护你家儿媳和肚子里孩子的。本来你儿媳应该有场大劫,现在度过去了,……”

  陈仲来给神婆手上又套上了金镏子。看着神婆那老干巴手上的金镏子陈仲来想:只要我儿媳妇好了,我把你脚上都套上也行。

  三个月后,凤英早上一睁开眼就觉得今天精神很好,就又下炕了。
毛主席在天安门上慢悠悠地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的时月,陈俊儒正在地里搠着玉米秸秆。他的女人在前边掰着玉米。腿脚已经不太听使唤的陈仲来在后边捆着玉米秸秆。陈仲来起身拍打着浑身上下的尘土草屑,尘土草屑从他的肩膀、前胸、后背、屁股、还有大腿飞落,黑色脚面上落满了尘土草屑变得灰色了,他喊着让儿子和儿媳妇都过来喘口气喝口水,他对他们说:

  “原先咱地多的时候得多挨累!但那时候就觉不出累来,现在地少了活儿少了,咋就觉得干不动了呢?”

  陈俊儒说:“干不动就别干了,以后你就在家待着,守好我妈就行了。”

  陈仲来说:“我待不住啊。”

  三个像台阶一样的孩子跑着过来了,爹妈爷地喊着乱成一片,老二抢到了母亲的大腿坐下了,老三抢到了爷爷的大腿,老大就靠着爹说:

  “二壮、三壮,你俩知道是我让着你们不?我要是使劲跑肯定能抢到妈的大腿。”

  二壮说:“你能跑是因为你穿的新裤子。”

  二壮对他妈说:“妈,你为啥总给大壮新衣裳穿,不给我和三壮穿?”

  他妈说:“等二壮三壮长的和大壮一般高了就有新衣裳穿了。二壮和三壮快长吧。”

  三壮蹦了起来,使劲踮着脚尖说:“我使劲长,明儿个我就能赶上大壮。”

  二壮也蹦了起来,爬上骡子车斗喊:“我今儿个就比大壮高啦!”

  三壮爬到车帮上说:“我比你还高。”

  大壮也爬了上去,把三壮拽下了车帮,然后让二壮三壮并排站好,自己对着他俩贴在他俩中间的缝上用手摸了二壮的头顶和自己的耳朵,说:“二壮,你没我高,你到我耳朵这儿。”

  他又摸了三壮的头顶和自己的嘴,说:“三壮,你到我嘴这儿。你们俩都没我高。”

  三壮说:“那我和二壮哪高?”

  大壮又摸了三壮的头顶和二壮的耳朵,说:“二壮高,三壮到二壮的耳朵。”

  二壮蹦下车喊:“我看看我到妈哪儿。”

  大壮和三壮也都蹦了下去,都喊:“我也看看到妈哪儿,到爹儿哪儿,到爷哪儿,……。”

  大壮扛着根高粱秆带着二壮和三壮威风凛凛地在村子里闲逛,远远看见赶生从院子里出来了,大壮一挥手喊:“冲啊!”他们就噼里啪啦地冲了过去,都捡了土坷垃铆赶生露着的黑屁股。赶生就一直跑着到了坟地爬上了坟头。大壮说:

  “赶生,有尿的你下来。”

  赶生说:“我不下去,下去干狗逼呀?”

  大壮喊:“进攻!”

  一场激烈的土仗最后以赶生的逃跑而结束。

  三壮一摸脑袋顶说:“脑袋疼。”

  “我瞅瞅。”二壮伸着脑袋说,“起个大包。”

  三壮一听还就哭了。

  大壮教训他说:“打胜仗还哭啥?别哭了。”

  三壮翻着眼瞅着大壮抿着嘴把哭的声音憋了回去。

  大壮看见了一个新坟,上边的花圈很好看,他便爬上去拔了下来。大壮说:“咱们都哭,假装咱奶死了。”他们就啊啊地哭,但听起来更像是在笑,他们就这样着回村了。赶生妈在村头看见了他们就开骂:“这仨死崽子,你爹你妈你爷你奶还没死呢,快扔了。”他们看着赶生妈不说话也没扔。二壮小声对大壮说:

  “大壮,扔了吧。”

  三壮也说:“大壮,咱扔了吧。”

  大壮不言语。

  赶生妈扭着屁股颤着奶子跑到近前,夺了花圈就扔了,还呸地吐了一口,她说:“小崽子们,一边儿玩儿去。”

  大壮又带着二壮和三壮进了村,拐过了弯看见他们姑奶的闺女——美珍的闺女——雅芬在胡同里哭呢。

  大壮过去说:“小姑姑,你哭啥?”

  雅芬摸着眼睛抖着肩膀说:“铁强说我爹是国民党,是坏的,还说我爹去台湾了不要我和我妈了。”

  大壮对她说:“你爹是国民党,是坏的,是不要你和你妈了。”

  雅芬说:“铁强还对着我尿尿,我不看他还围着我转着让我看。”

  大壮说:“你爹是坏的,他是小流氓。共产党把你爹打到台湾去了,我要把他打出陈家村。他在哪儿了?”

  雅芬说:“在大队了。”

  “二壮、三壮,跟我冲。”大壮说。

  到了大队,大壮认识铁强还是对铁强问:

  “你就是铁强?”

  铁强看出了来者不善,用手一抹鼻子,鼻子发出了吃的一声,他掐着腰说:

  “是,咋的了?”

  大壮推他的胸脯说:“你对我小姑姑尿尿,我要打你。”

  铁强说:“她爹是国民党。”

  “你是小流氓,我要把你打到台湾。”大壮一挥手,“二壮三壮,给我上。”

  ……

  铁强呜呜地哭着说:“我回家和我妈学去,说你们打我。我让我妈找你们家去。让你爹也打你们。”
陈俊儒跪在地上,屁股掘得比脑袋高,从板柜下拽出了酒瓶摸出了酒盅,又抓了花生米摆到了炕桌上。他的女人——凤英跪着撅着屁股把脸贴在了窗户上。陈俊儒把酒喝的在嘴里吱吱地响,正喝的津津有味时,凤英急促地说:“快,快快,爹回来了。”等陈仲来拐着进屋时,陈俊儒早已把酒瓶酒盅塞进了板柜下,把花生米抓进了口袋里。他在拿着本书翻掀着了。

  陈仲来不让陈俊儒喝酒,说那是伤身劳财是败家。陈俊儒因为好喝两口没少挨拐棍旋,挨骂败家子。

  陈仲来对他说:“俊儒,我儿子,走,去我屋。”

  陈仲来把儿子和儿媳妇叫到他女人跟前说:

  “我今儿个先说说你们妈的功劳。你们知道吗?咱家如果没你妈咱家就完啦!你们知道吗?现在人们不和地主叫老爷叫少爷啦,叫地主崽子富农羔子啦。如果没你们妈,你们就是地主崽子富农羔子了,你们妈病了把你们给救了,把地卖了给你们妈治病了你们就是中农了,是贫下中农的团结对象。你们要感谢你们妈牺牲了自己救了你们。”

  陈仲来对儿子说:“现在世道稳当了,你,一个读书人就不能再种地了,你要入党,入共产党。以前爹什么党都不让你入知道因为啥不?因为在打仗,打仗就要死人懂不?现在不打仗了,不打仗入了党就能当官。我儿子——你,是读书人就应该当官,我和大队长说了这事,他能让你入党。等你入了党当了官你就是官老爷啦!我就是官老爷的爹,你妈就是官老爷的妈,凤英就是官太太了,……”

  大壮带着二壮和三壮进了屋,凤英看见大壮脸上有两道被抓的红印,摸着他的脸问他:

  “大壮,你和哪打架了?”

  大壮没说话,二壮说:“铁强,铁强对着我小姑姑尿尿。”

  三壮说:“铁强是流氓,我们要把他打到台湾去。”

  陈仲来和陈俊儒先看着大壮乐,然后看着二壮乐,再然后看着三壮乐,再再然后又看着大壮乐。陈仲来的女人在炕上躺着说:

  “孙子啊,都上来,让奶看看小英雄长啥样。”她现在真觉得自己病对了,所以心情也比较好。

  大壮、二壮和三壮爬到了炕上围着他们奶的脑袋趴着。她先摸了三壮的脸,又摸了二壮的脸,又摸了三壮的脸,还摸了三壮的屁股和小肌肌。

  铁强爹怒气冲冲进了屋子就对陈俊儒说:

  “你的仨儿子把我儿子打了,鼻子流了半碗血,脸肿的像馒头,还说要把我儿子打到台湾去,我儿子又不是国民党去台湾干啥?他要是国民党不用大壮二壮三壮打,我就给他打台湾去。俊儒,你跟我看看去吧,看看你儿子给我儿子打成啥样了。”

  陈俊儒从铁强家回来碰上了赶生,赶生也跟了来。他对他儿子们说:

  “你们仨小王八犊子,你们知道你们把什么打没了吗?把咱家的鸡蛋都给打没了。大壮,你说,你们打了铁强几拳?”

  大壮说:“五拳。”

  陈俊儒说:“铁强妈说她儿子流的血要十斤鸡蛋也补不回来,我告诉她咱家只有八斤鸡蛋,先欠她二斤。你们五拳不要紧,咱家十斤鸡蛋没了。你们一拳二斤鸡蛋就没了,往后你们别打铁强了,你们打爹算了。要是有哪打我一拳就给我二斤鸡蛋,我就总让他打,到时候咱家就开个鸡蛋铺子卖鸡蛋。咱就不用下地了。”

  他的儿子们都嘿嘿地乐。赶生也跟着乐,他说:“就会扯肌勃蛋,哪有那么多鸡呀!”

  他对凤英说:“你把鸡蛋葫芦拿来,我给人送去。”

  他轮番用手指点着他儿子们的脑袋说:“你们把人打了,我这当爹的给人家道歉去,给人家送鸡蛋说过年话儿去。这就是我上辈子欠下你们的。”

  凤英把鸡蛋葫芦抱了来。陈俊儒捡了几个鸡蛋出来说:“给大壮留一个鸡蛋,给二壮留一个鸡蛋,最后再给三壮留一个。看着还不少,再给大壮二壮三壮一人一个。”

  他让凤英拿了称过来,称完了鸡蛋说:“现在是七斤,我就给他们送七斤。因为这不是卖鸡蛋,给人少了挨找。我从他家回来,就算他们也称了,知道少了一斤也是不会找来的,因为这都偏宜他们了。……”

  赶生说:“干啥给他十斤鸡蛋?他往他妈的逼里吃呀!”
陈仲来的算盘打的很好,陈俊儒入党不久就当上了民兵连长,整天的扛着枪对着全村的民兵喊稍息和立正。但干的最多的不是这个,而是去镇上人民共社开会。他每次开会都要带上民兵排长陈来东,因为都是黑间开会,每次都开到半夜,他自己往回走害怕。凤英纳着鞋底说:

  “你们比毛主席都忙,天天开会,总有啥开的呀?!”

  陈俊儒抿着嘴一笑,他说:“诶!我到那儿都是往后一靠就开始睡,等开完会来东叫我,我们爷儿俩就开始往回里撤。”

  这天半夜,会总算开完了。地上铺着一层烟头,空气里就像下了大雾。民兵排长推了推陈俊儒肩膀,轻唤:“大叔,大叔,醒醒觉,大叔……”陈俊儒挣开眼睛,用手揉着眼睛,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瞅了瞅散去的人群,他说:“完了?今儿个说的啥?”陈来东也揉眼睛,他说:“忘了,记不住。总开会哪也记不住。”陈俊儒拧着脑袋说:“几点了?”陈来东说:“应该半夜了吧。”陈俊儒起来伸着懒腰说:“又半夜了,走,回家。”

  他们唠着家常嗑往家走着,到了一个水坑边的时候,走了无数次的路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往上通天,两头没边的一堵大黑墙。陈来东拽着陈俊儒的腰带说:“大叔,咱让鬼挡了。”陈俊儒说:“我这是第二回了。我就是害怕才带你的。你比我还害怕,我更害怕了。”陈来东说:“咋整?”陈俊儒说:“抽烟。抽烟他就没了,我爹告诉我的。”陈俊儒掏出装烟屑的塑料瓶往烟纸上倒,怎么也倒不出来,他说:“坏了,倒不出来,鬼挡着呢。”陈来东说:“大叔,你拧开盖儿了啊?”陈俊儒才知道没拧开盖子。

  俩人抽了烟后,一堵大墙片刻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陈俊儒从很早就爱唱评戏,他当了民兵连长后就组织了一个评戏队,有时候也排话剧。都是围房左右村的爱好者。他用自己的钱买了很多道具。他的三个儿子更是欢喜,每天黑间都会穿上耍闹一阵。

  这天,陈俊儒为排练“小二黑结婚”找不到扮演小芹的合适人选正发愁的空,他女人提醒他说:“美珍姑演戏演的好,你去叫她。”陈俊儒听完当晚就去了美珍家里。进了屋坐到了炕沿上。美珍闺女——雅芬说:“哥你干啥来了?”他听了就觉得不自在,说:“没事,看看我妹子——你。”雅芬乐着钻进了被窝。这是他第一次来美珍家,他看着炕上的美珍姑,脸一下就红了,他想起了头去沈阳美珍在他脸上嘬了一口的事。雅芬又从被窝坐了起来说:“妈,我哥看我来了。”美珍把她按在炕上说:“睡觉,要不明儿个又起不来了。”之后沉默了很长时间。看雅芬睡着了,她又问陈俊儒说:

  “你干啥来了?”

  陈俊儒说:“我看看你。”

  美珍说:“我男人都不要我了,我不用你看。”

  陈俊儒说:“都是我爹,要不是我爹拦着,我会要你的。”

  美珍往后一靠靠在了山墙上,眼睛看着窗户外边说:“你今儿个咋想起看我来了?”

  陈俊儒低着头像只瘟鸡,他说:“我在排练‘小二黑结婚’,我想让你演小芹。”

  “我不去,没那闲心。”美珍说。

  “那我回去了。”陈俊儒看着她说。

  她把脸从窗户那边转过来,眼泪从瞪着的眼睛里簌簌直往下流,说:“你回去吧。”

  陈俊儒伸手擦她的眼睛,说:“你别哭了。”

  美珍说:“别管我,你回去吧。”

  陈俊儒擦她脸上的眼泪,“你别哭了。”

  美珍说:“管我干啥?!你回去吧。”

  陈俊儒擦她脖子里的眼泪,“你别哭了。”

  美珍说:“不用你管,你走吧。”

  陈俊儒擦她滴在胸前的眼泪,“我不回去了。”说完两只手都扑到了她的胸上。

  他趴在她身上叫着姑,她说我不是你姑。他就叫她美珍,每用力顶一下就叫一下,美珍就啊啊地答应着。雅芬在旁边睡的很香,小脸红扑扑的。

  半夜他回到家,他女人已经睡下了。以后他就经常的说去开会,基本上每天都说要去开会。他的女人似乎发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现,还是对他一样的好。他女人一和他做爱里边就疼,心还像飞了一样。他现在不往自己身上爬了正对了自己心思呢!

  小二黑结婚在镇上会演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在十里八村都知道区长陈俊儒和小芹美珍,每回演完一场回来,美珍都会说:“咱要是赶上现在这婚姻自由的时候就好了。”陈俊儒总是不言语不表态。
大壮又带着二壮和三壮玩儿了半天,回到家不上饭桌,在炕上趴着喊着肚子疼。陈俊儒让他睡觉,说睡着了就不疼了。没多长时间大壮真的就睡着了。半夜里大壮又醒了,还说肚子疼,呜呜哭了一会儿还就啊呀啊呀叫了起来。凤英给他儿子揉着肚子对陈俊儒说:“儿子咋了?”陈俊儒说:“明儿个去抓点儿药,兴许是虫子咬肠子了。”陈仲来听见叫声过来了,他看着孙子的脸越来越白,汗珠子直往下滚,他说:“不行,我叫神婆去。”说完,套上骡子车,一声清脆的鞭子响,一声响亮浑厚的“驾”声代表了他已经急匆匆的出门了。

  这一路上他把大骡子车赶的飞了,骡子不是在黑间走的稳当的牲口,有两次都差点掉进大河沟。傍亮的时候总算把神婆接到了家。神婆烧完香念完经后,拿了一只三寸银针扎进了大壮肚子的痛处,针还没拔出来,大壮就闭上了眼睛,手也垂了下去。神婆伸手摸着大壮的手腕。凤英问神婆:“我儿子咋了?”神婆摇头。凤英还问:“我儿子咋了呀?”陈俊儒也问:“咋了?你快说呀?”神婆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仙家来收你家孩子了,我也保不住他呀。”说完没要金镏子就走了。

  神婆刚走,凤英往后一躺就晕倒在了被摞上。陈仲来把大孙子死的消息告诉他女人了,他女人啊啊地嚎叫了起来。她好久没发出这么大音量的声响了。

  陈仲来找了最好的木匠选了最好的木材打了最好的棺材,陈俊儒抱着大壮在棺材前立了半天也舍不得放进去。凤英缓过神醒了,刚出房门到院子里,看见棺材就又躺在了院子里。陈仲来说:“赶紧埋了吧。”赶生从坟地回来催了,说模子早打好了,就等大壮了。陈俊儒还是舍不得撒手,最后他抱着大壮去了坟地,到半路累了就扛着,大壮的手晃着拍打着他的屁股。……

  回来后二壮和三壮告诉他们的爷和爹说:“大壮带我们去西庙里玩儿着,他坐大肚弥勒佛肚子上玩儿着,还在上面尿了一泡尿。”

  别人劝凤英:

  “凤英啊,大壮已经死了你就别憋屈了,你憋屈大壮也活不过来了。你要是想大壮你就拿二壮当大壮,拿三壮当二壮。你就当没生三壮。再过二年,二壮就和大壮一般高啦!”

  有人说:“我看这样行,你以后就和二壮叫大壮,那样你的想劲就差多了……等二壮大了找了女人,女人再给你生一堆孙子,你就一堆大壮了,……”

  一个月后,陈仲来的女人第一次吐了血,一连吐了七天也一命呜呼了。陈仲来又找了最好的木匠选了最好的木材打了最好的棺材,把他的女人送进了坟地,他看着坟头对自己的女人说:“你得好了,我再遭几年劫就也来了,你别着急,等我。”

  民兵连长和国民党的官太太搞到一个被窝的消息传到了陈仲来的耳朵里,那消息像一个地雷在他脑袋里爆炸了。这消息的出处九成是被哪个赌钱半夜输干了回家的赌徒给撞见陈俊儒从美珍家的门出来了。他找儿媳问:

  “俊儒——你的男人是不是和美珍好上了?”

  凤英说:“没有。”

  “没有?”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陈仲来说,“那八成是真的了。”

  当晚凤英对陈俊儒说:“爹问你来着。”

  “问啥了?”

  “问你是不是和美珍姑好上了。”

  陈俊儒的脑袋里嗡的一声,他马上在心里对自己说:要冷静。他说:“你咋说的?”

  “我说不知道。”

  “恩。”陈俊儒没有和女人解释,因为他知道,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女人一直都是清楚的。

  过了几天,陈俊儒又按奈不住对美珍的思念,摸进了美珍的屋门,摸上了美珍的炕,摸进了美珍的被窝,摸进了美珍的美穴。一番云雨伴随着一声闷雷似的声音结束了。陈俊儒翻下身躺着闭上了眼睛。美珍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来。以前他出来总是抓着我的奶子揉啊吃啊的呀?!她问他:“俊儒,你咋了?”他说:“我爹可能知道咱俩的事了。”她说:“你想咋办?”他说:“知道更好,知道了我就没什么顾虑了。现在我恨不得全镇全县的人都知道呢!那样我就不用顾忌我这张脸皮了。”她说:“你还是先别来了。我哥的脾气我知道,他不能把我咋样,他会吃了你的。”他说:“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心里不平整的。”……

  半夜,陈俊儒出了美珍的后门,他觉得今天浑身软软的没了一点力气。他回头对美珍说:“关好门睡觉吧,黑间哪叫门也别开。”他每次从这道门出来都是要说这句话的。美珍也是总说:“你回去吧,我知道了。”

  美珍刚关上门,陈俊儒刚迈开步子,一根拐棍呼地打在了他的脸上,“孽障!”陈俊儒听出了是他爹的声音。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害怕。他爹说:“回家。”

  陈俊儒回家的路上一句话也没说,什么也没想,甚至觉得终于熬出了头,你知道了我反倒解脱了心里的累。回到家点亮了油灯,等儿媳穿好了衣裳陈仲来进屋上了陈俊儒的炕,他让陈俊儒跪在了他面前说:“我啥也不说了,我就问你,你还去不?”陈俊儒不言语。陈仲来把拐棍儿呼地旋在他肩头,说:“说。”又一次旋在了他肩头,说:“说。”凤英也跪在了他男人旁边,她说:“爹,你别打了,要打连我一起打。是我让俊儒去的。我知道俊儒喜欢美珍,美珍也喜欢俊儒,我现在又不能伺候俊儒了,我就想了这个办法。你要怪就怪我,别怪俊儒。”

  凤英又对陈仲来说:“爹,你饶了俊儒这回,我保证俊儒不去了,要不你就打我,反正你不能打俊儒了。”

  陈仲来又举起了拐棍儿,又旋了下来,没旋在陈俊儒身上,也没旋在凤英身上,他旋在了自己脑袋上,说:“孽!孽!造孽呀!”血从他的脑袋上流到了他脖子里。

  陈俊儒夺过陈仲来又一次举起的拐棍儿说:“爹,爹,我不去了。”

  陈仲来薅住他脖领,咬着呀,脸上挂着血,瞪着眼,头上下颤抖着说:“你要再去我就死!死!”
凤英把陈仲来的炕烧的烫屁股,院子里的柴禾反倒越烧越多,堆成小山了。因为陈俊儒和凤英每天黑间都要去村南捯半宿柴禾。搞“互助组”“合作化”把他家的骡子拉走了,后边挂着他家的大车,大车上还有五个大鼎缸。没了骡子没了车,他们只能是往家背柴禾。开始吃大食堂的日子确实很舒坦,傍黑烧炕的时候锅里不用烧饭,干脆就烧一大锅开水。他把公公的盆里倒上热水让他洗脚,又倒了一盆热水放在了自己炕头,接着里边就有了六只脚,有她男人的和她俩儿子的。陈俊儒把脚挫得吱吱响,二壮三壮也把脚挫得吱吱响。陈俊儒喊:“加热水,水凉啦!”凤英就放了一盆热水在炕沿上让他们自己加。二壮喊:“妈,水又凉啦!满啦,加不进去啦!”三壮喊:“妈,给我们换一盆,水不热啦。”陈俊儒说:

  “二壮,三壮,你们知道为啥咱家的炕是热的别人家的炕是凉的不?你们知道为啥咱家有用不完的热水不?”

  二壮说:“咱家柴禾多。”

  陈俊儒说:“柴禾哪儿来的。”

  三壮说:“爹妈拾来的。”

  陈俊儒说:“对了,一会儿爹和你妈就去村南拾柴禾。爹和你妈先拿捯耙子去捯,到半夜你俩给爹和你妈去送绳子行吗?”

  二壮和三壮一起说:“行。”

  陈俊儒说:“本来不想让你俩去送绳子的,可你妈我俩捯完柴禾想回家的时候总忘了绳子放哪里了,有时候要找一个钟头。你俩到村南就能听到我和你妈刷刷地捯柴禾的声音,你俩顺声音就能找到爹和你妈。”

  二壮和三壮都在陈仲来炕上揉眼睛。

  三壮问陈仲来:“爷,到半夜了没有?我要打盹了。”

  二壮说:“我也要打盹。”

  陈仲来抽着烟说:“你们可千万别睡觉,你们睡觉了哪给你爹你妈送绳子去!我可去不了,我这腿脚要是去非摔死我不可。”

  陈仲来看俩孙子都合上了眼睛便说:“半夜了,送绳子去吧。”

  二壮和三壮各背了一根绳子出了村头,他们听见了两个地方有捯柴禾的刷刷声。二壮指着一个方向说:

  “那是爹。”

  三壮说:“不是,那是妈。”

  二壮喊:“爹!”

  三壮喊:“妈!”

  结果那个方向传来了爹的声音。另一个方向传来妈的声音。

  二壮没完的喊着爹跑向爹,三壮没完的喊着妈跑向妈。

  陈俊儒和凤英并排着往家里走,两捆柴草在他们后背上。他们的头拱着地,屁股陷进了草捆里,二壮在后边托着爹屁股上顶着的草捆说:

  “爹,我给你托着你觉得轻巧不?”

  陈俊儒说:“轻巧,我儿子真有劲。”

  三壮托着妈屁股上顶着的草捆说:“妈,你轻巧不?”

  凤英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汗说:“轻巧,我家三壮也有劲。”

  二壮对三壮说:“你没我有劲,我比你劲大。”

  三壮对二壮说:“我要长你那么高,我肯定比你劲大。”

  “你咋长也没我劲大。”

  “我肯定比你劲大。”

  陈俊儒说:“你们长大了都比爹劲大。”

  二壮三壮在俩屁股后边嘿嘿地乐了。
赶生最近拉屎不用土坷垃或劈开的高粱秸秆擦屁股了,因为墙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纸,这些纸赶生每天都往下揭着擦屁股,但还是越来越厚。这时候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纸了。“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地富反坏右”的吼声乱哄哄地叫嚣个没完。陈仲来回到家对儿子儿媳和孙子说:

  “我爹,你们爷,你们太爷被拽到西庙坑的空房子去了。不是被叫去吃席了,是挨打站板凳,脖子上挂炉盖去了。知道为啥吗?因为他是地主,因为文化大革命来啦!他们和我爹叫老棺材瓤子,他们说的对,说的是一点儿也不假,我看我爹马上就要变棺材瓤子了。我现在才知道你们的妈和你们的奶是真正救了咱全家。”

  陈仲来挨着用拐棍儿指着他儿子的脑袋他儿媳的脑袋他孙子的脑袋,又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要不你、你、你、你,还有我,都会变棺材瓤子的。你们要记住,我们是中农,不是地主。我家早就和你们的爷,你们的太爷,我爹,早就和他划清界线了。我们坚决拥护工作队下乡来,我们贫下中农笑颜开。你们知道吗?我爹的儿子闺女孙女孙子都和他爹他爷划清界线了,我们也要和他划清界线,以后他是他,我们是我们,见面要叫他老地主,不能叫爷也不能叫太爷了。”

  陈仲来指着自己的儿子和儿媳说:“你们俩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凤英问陈俊儒说:“你记住了吗?”

  陈俊儒点着头说:“记住了。”

  陈仲来问他的俩孙子:“你们记住了吗?”

  三壮说:“我也记住了。”

  二壮说:“叫太爷咋了?我没记住,我就叫。我就不信这个邪!”

  陈仲来抡圆了拐棍儿旋了下去,重重地打在了二壮胳膊上,“孽障,你不想活了?你太爷让我们大伙都这么叫的你知道吗你?你想死我还不想呢。你要是想死跳水库去,别连累我连累你爹你妈你兄弟,你个孽障!”

  陈俊儒对二壮说:“你要听你爷的,你爷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还不如你?”

  二壮哼了一声回屋躺炕上用棉被蒙上了脑袋。

  凤英用手一指二壮去的那屋子对陈仲来说:“他知道了。”

  要吃饭了,陈仲来对他们说:

  “先别吃,你们都过来,看见墙上的俩人了吗?知道那是谁吗?是毛主席和林副主席,你们都过来排好,俊儒在最西边,凤英挨着俊儒,完了是二壮三壮,都排好。二壮,你和你爹妈站齐了,再往后点——好了。”

  陈仲来挨着他儿子站到了最西边说:“吃饭不能忘了毛主席不能忘了林副主席,我先喊口号,然后你们跟着喊。”

  陈仲来举起拳头喊:“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陈仲来看他们喊不齐,又说:“都听我的,我喊一二。”

  “一二。”

  屋子里响起了响亮齐刷的声音,“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陈仲来对二壮说:“二壮,你别哼哼唧唧的喊。我告诉你,别的话你就是在肚子里说我也不管,但这句话你一定要喊的响亮。我们不光在家里喊,出去见了村里的人也要喊,甚至见了赶生也要喊。二壮,你再喊一遍。”

  二壮又喊了一遍。陈仲来觉得不满意,二壮又喊了一遍,声音很大。

  陈仲来说:“一块儿再喊,喊完咱就吃饭。”

  “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陈仲来走在村子里的主街上,他过了一条街,遇见了拾粪的老歪喊口号,老歪也喊;遇见队长喊口号,队长也喊;遇见小孩子喊口号,小孩子乐;遇见三寡妇喊口号,三寡妇也喊;遇见赶生也喊口号,赶生喊:“毛主席个狗屁呀!林主席个狗逼呀!”陈仲来说:“全村也就赶生你敢了。”赶生说:“我敢他妈个逼呀?!”陈仲来乐呵呵说:“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陈俊儒见了赶生妈喊口号,赶生妈也喊。见了正对着墙尿尿的老有喊,老有一只手提着裤子,另一只手举着拳头也喊,老有的尿都滴在了他的裤子上和鞋上。陈俊儒见了美珍也喊,美珍说:“见了我还喊啥啊?!”陈俊儒说:“我怕见了别人忘了喊。”

  二壮和三壮见了铁强喊,铁强就也喊。见了正在推独轮车的救他爷爷命的老陈发喊,陈发就放下独轮车也喊。一着急独轮车没放稳,一袋子白薯干滚到了地上。喊完口号三壮扶着独轮车,二壮把一袋子白薯干放到了车上。他们见了雅芬也喊,雅芬说:“见我就别喊了。”三壮说:“要喊,见哪都要喊。小姑姑,你也要喊。” 二壮说:“小姑姑,你快喊。”雅芬就也喊。

  凤英不怎么出门喊的少,她刚端了洗衣的脏水出去倒,刚迈后门槛,菊花看见她了就喊,凤英赶紧放下大盆也跟着举拳头喊。喊完又端起大盆把水泼在了街道上。

  学校被大字报糊了个严严实实,二壮和三壮就不用去上学了。他们每天揣上红色的语录本,跟着印有“农业学大寨”的大红旗扛着扁担背着抬筐去平整土地。干活累了的时候他们就会簇在一起,掏出语录本学习毛主席的精神思想。

  他们白天去地里俩人一组抬抬筐起高垫低,二壮不和三壮一组,他和雅芬一组。他现在一会儿看不见雅芬心里就像土地一样不平整,需要起高垫低。只要见了雅芬,心就像西庙坑的水面一样了。

  到黑间七人一组拉着木牲口车送粪,二壮总是驾辕,有四个丫头在他左右撅着屁股拽着四根连着车的大缰绳,雅芬总在他边上给他擦汗。还有俩小伙子在后边推车沿。他们一送就送半宿。

  天不亮时他们还要学习《毛主席著作》和《毛主席语录》,小队队长让二壮当宣讲员,二壮让三壮当。小队的社员们很早都聚到一间大屋子里,他们抢着早来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占到热炕头靠着山墙睡觉。三壮捧着语录本念到最后也没人说有哪里不懂的地方,听到的只有各式各样的鼾声。其实就算有人提也是白提,三壮也不明白。

  一个半钟头的学习结束后,接着上一个半钟头的早班,然后回家吃早饭,吃什么是没人问的,都是白薯,说花样就是在白薯上做文章,有大白薯疙瘩粥,小白薯疙瘩粥,还有黑不溜秋的白薯面饽饽。那也吃不饱,凤英饿的走路都打着晃了,只要一立起来就迷糊。这时候连地里的野菜都被挖没了,完了杨树也没了叶子,最后地里的白薯秧都光了。
陈俊儒种了一院子黄瓜,二壮和三壮每天黑间去村南的辘轳井里跳水浇菜园子,眼看黄瓜像手指头那么大了,早上挂满露水嘟噜噜绿亮亮顶着花带着刺。陈仲来从外边回来就把黄瓜秧全薅了。他对儿子和儿媳妇说:

  “你们听见外边嘡嘡嘡地镙响了吗?那是走资本主义的赶生姥爷敲哪!他为啥就走了资本主义知道吗?就是因为种了黄瓜去卖。他自己喊着‘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陈德才’已经围着村走两圈儿了,正在走第三圈儿。”

  他们静下来听着外边的动静。

  “嘡嘡嘡,我走资本主义道路。我叫陈德才。我反革命。我反社会主义。嘡嘡嘡,我跟毛主席唱对台戏。我决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嘡嘡嘡,我决定往后啥也不种了,我种黄瓜不对了,我听毛主席的话。我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嘡嘡嘡……”

  一群人喊:“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陈德才!”里边夹杂着:“打倒走资本主义的赶生姥爷!”

  陈俊儒说:“薅的对。”

  凤英说:“是该薅。”

  三壮跑回家对他爷他爹他妈他哥说:

  “我太爷被人固定在板凳上啦,不让动。我太奶被固定在了西庙坑的坎子上,脖子里戴着炉盖,就像戏里边林冲的枷锁。我太奶的小脚都站大啦!他们还打我太爷。”

  陈仲来诶了一声后说:“管不了,没法子。”

  二壮把牙咬的吱吱响,就像个耗子。

  三壮跑回家对他爷他爹和他妈他哥说:

  “赶生老爷跳井啦!他们说他是日本人的走狗。四天没睡觉就跳井啦!”

  陈仲来说:“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

  陈俊儒竖起大拇指说:“爹,我真佩服你,还是你奸!”

  三壮跑回家对他爷他爹和他妈他哥说:

  “我太爷死啦,我太奶看我太爷死了她就也死啦!亲戚们都送纸哪!咱也送纸去吧?”

  陈仲来说:“你和你哥去,我们不去了。”

  三壮跑回家对他爷他爹和他妈他哥说:

  “外边大字报说啦,说我美珍姑奶是特务。说我爹和特务搞破鞋,把我姑奶抓走啦!还说要抓我爹来。说我爹是四不清干部。”

  陈仲来说:“那是放屁,你爹是共产党。你爹也没和你姑奶搞破鞋,都是放屁。”

  凤英出去和人群说:“我男人是共产党,我男人也没和美珍搞破鞋。我男人搞破鞋我能不知道?我男人我们全家每天都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怎么能说我男人是四不清干部呢?你们说我男人是吗?”

  人群突然变成了哑巴,凤英说:“我男人肯定是个诚心干革命的好干部。哪贴我男人的大字报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他坏透了。他这是造谣,……”

  赶生说:“是造谣。”

  凤英说:“看,疯子赶生都知道。”

  陈俊儒被红卫兵抓走了,他走的时候脑袋比屁股低,都快挨地了,地上如果有只蚂蚁估计他是能分出公母来的。他被放在了西庙坑边上的房子里的热炕头上。他在那里看见了他太爷的大儿子。到那里红卫兵问他搞破鞋没有,他说没有。接着就有拳头砸在他的脸上,肚子上,裤裆里……,还有操他妈他奶奶的声音。红卫兵累了就去睡觉了,把他固定在了炕头上坐着,灶堂里架着的大劈柴噼叭地在外屋响着。陈俊儒的脸像俩茄子,他太爷的大儿子——他大爹的脸像俩馒头。陈俊儒左右晃着屁股对他大爹说:

  “大爹,你咋来的?”

  他大爹也晃着屁股说:“我哭你太爷哭的太厉害了,说我没和地主划清界线,我是来改造错误的。”

  他大爹又说:“俊儒,他们让你说啥你就说啥,你就招认了吧。招认了就不打你了。”

  陈俊儒说:“我不招。我不能埋汰美珍。”

  他大爹说:“妈的!啥他妈世道。”

  二壮和三壮走在街上,人们对他们指指点点,没有人和他们说话。有人朝他们吐唾沫。小孩子朝他们扬沙子,说着:“你是反革命子女,我们要打倒你。”二壮刚要发火,三壮就拽他胳膊。

  二壮和三壮不愿意喊口号了,陈仲来说:

  “以前不喊还没人说什么,现在不喊是万万不行了。现在你们如果不喊别人就会说你们仇恨共产党,和你们反革命的爹是一路货色,也是反革命,也需要改造。你们还要喊,还要喊的更响亮。”

  二壮听完就上了自家房顶,对着村南响亮地喊:

  “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二壮对着村东响亮地喊:

  “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二壮对着村北响亮地喊:

  “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二壮对着村西响亮地喊:

  “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二壮又对着村南响亮地喊:

  “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他的声音慢慢地不响亮了,像嗓子里塞了稻草。喊了半宿下来用嘶啦嘶啦地嗓子对他爷说:“这回不用喊了,喊不出来了。”

  陈仲来抿着嘴咬着嘴唇,眼睛湿润了,他张开嘴说:

  “你不用喊了,三壮还要喊。”

  陈俊儒大爹因为改造的好,能主动承认错误,并在大会上做了深刻的检讨,提前陈俊儒就离开这热炕头了。陈俊儒就这样黑间挨打骂,打完坐热炕头,白天又要上班干农活,就这样坚持了六十八天。就在这天黑间,三壮跑来西庙坑这间房子里告诉他:

  “我姑奶上吊死啦!”

  陈俊儒听完脑袋里的东西变炸药了,好像把脑袋砰地一声炸的稀烂。他此刻的神经已经是麻木的了。他下炕穿鞋,于是就有镐把打在他的腿上,他腿没流血,从嘴里喷出了一口血顺着下巴留到了胸前。镐把又打在了他又一条腿上,他便倒在了地上。三壮被按在了炕上看着他爹嘴里又吐出了血。陈俊儒爬出了屋子,镐把又打在了他腰上,他不觉得疼,一直往外爬。镐把又举了起来,陈仲来拐着跑来趴在了儿子身上,镐把打在了陈仲来屁股上。镐把又举了起来,二壮背着他妈把陈俊儒覆盖了。接着陈俊儒的大爹二爹三爹四爹大姑三姑三爷爷四爷爷大侄子二侄子就变成了一堵墙挡住了镐把。

  第三天二壮把美珍姑奶埋进了坟圈子。当天夜里,二壮拿了姑奶的菜刀去了西庙坑的房子里,拿下了三颗脑袋放在了姑奶的坟头。这血案惊动了县里的革委会,派来了一拨人又一拨人也没查出头绪,一直查到文化大革命结束。这血案也提前结束了陈家村的文化大革命。从那以后,大字报没人贴了,口号没人喊了,也没人来陈家村整人了,陈家村的人也没人整人了。

  二壮杀人的第三天早上,陈仲来拿了一把新菜刀给三壮说:

  “三壮,给你把新菜刀,爷拿把旧菜刀。你要对全村人晃着菜刀说要剁了杀人的人。”

  陈仲来走到人群里拿着菜刀挥舞着对人群说:

  “大伙儿都看见了吗?这是菜刀。要让我知道是谁杀了革命同志我非要把他剁成肉酱放在锅里馇成猪食,让他从猪嘴里进去,从猪屁眼儿出来。你们说我说的对不?”

  他亲戚说:“让咱知道是谁,一刀一个都宰喽!”

  人群说:“是;对;是应该……”

  有人问三壮:“三壮,你拿个菜刀围着村转悠三圈儿啦,你转悠啥呢?”

  三壮用嘴吹了一下刀刃,他大声告诉他也告诉大家:“我在找杀革命同志的人呢。你们看见了吗?我这菜刀是新的,比砍革命同志脑袋的菜刀还快。我要知道是谁杀的革命同志,我先把他的脑袋砍下来,然后再把他脑袋劈成两半,把他脑浆当豆腐脑喝。完了再把他全家脑袋砍下来,把他全家脑袋劈成两半,把他们脑浆倒猪食槽子里给猪喝。再把他家会出气的脑袋都砍下来。你说呢?”

  他说:“是。”

  村里人都能猜到是二壮杀的人,但就是像商量好了一样,没有一个人露半点儿口风。原因不外乎两点,一是赞成的和二壮家关系好的,还有就是还有三壮还有一大家子亲戚给二壮撑腰,哪要是口风不紧露了出去,估计也是活不成了。这血案把陈家村的人都惊醒了。
陈俊儒两个月后能起炕了,他进了小棚子,往腰上掖了根手指粗的麻绳就出了村南。他来到了他想了俩月的美珍的坟前,哭的浑身都没了力气后就去了想了俩月的那颗歪脖树下。他回头看了看想了想二壮和三壮,又想了想凤英和爹,觉得还是活够了,便把绳子的一头用一只手从树枝上扔了过去,用另一只手接住,用两只手打了个死结拴成了一个套子。他用双手抓住套子,把身体引上去正要把脖子伸进去,老陈发背着个用捯耙子别着的大篓从河沟里爬了上来,离老远就边跑边喊:

  “别钻,你出来!操你妈了你别钻哪!……”

  他着急扔了捯耙子和大篓,到陈俊儒近前的这段路上他跑丢了一只鞋,摔了三个跟头。到近前他拽住陈俊儒大腿,把他拽了下来说:

  “有啥大不了的呀?!你咋非要走这条道哇!当年你爹就剩自个儿了也没像你寻死呀?你看现在你爹,儿孙满堂了。你要死了你爹就没儿子了,你儿子就没爹啦,你女人就没男人啦。最重要的是你要没命了你就什么也没有啦,你的女人没男人要被别人睡,你儿子没爹没人给撑腰要挨欺负,你爹没儿子会没人养,你快回家吧。”

  “我这么大个老头子还不想死呢,你这么年青咋就想到死了呢?你这是造孽呀!为了你我差点急死差点摔死,让你说,我刚才要是一个跟头一口气没倒上来你是不是造孽?走,跟我回家。”

  他把陈俊儒押了回去。
二壮坐在河边的鹅卵石上,一颗一颗地往河里铆石头,扑通扑通地砸着水里边的月亮。等他手再也抓不着石头了便又换了个地方坐下,还是扑通扑通地砸水里的月亮,一直砸到了月亮不见了。

  红日头刚刚出来,就把红色的光照在了二壮的脸上,二壮半个脸蛋便红彤彤了。他站了起来他的影子有十六丈长,他走影子也走。在地上一下长一下短一下直一下弯的影子,就像被二壮的脚带着走的黑绸子布一样柔软。

  二壮进了家门的时候影子剩八丈长了。陈仲来坐在屋子的一张老太师椅上闭着眼睛,看地上的烟把儿泡在一堆粘糊糊的痰里就知道,他和二壮一样一夜没睡觉。陈仲来叫过了二壮说:

  “二壮,你想明白没有?其实你想明白不想明白都没啥关系,这事就这么定下了。当初你爹要你妈的时候也是一百个不乐意,现在还不是过的挺好?金枝也算得上咱村数一数二的好闺女了,你还有啥不乐意的?你爹现在又是党员了,还当了大队长,金枝是来东妹子,来东又是民兵连长,这叫门当户对。你不要总惦记你雅芬姑,你雅芬故是长的好看,但那是你姑,金枝是你姐,你们才合适。再说了,金枝长的也挺好看的,就是黑了点儿。黑了白了的黑间油灯一吹你能看的见?还不都是黑的?长的过分俊了就不是好了,就要有很多人惦记着了,你就操心了。就算你出了门,心里也是不安稳,总怕自己戴上绿帽子当王八。老人有这么一句话,叫‘丑妻近地家中宝’,说的就是这个理。……”

  凤英过来对靠着门框的二壮说:

  “你爷说的在理,我也看金枝挺好,一看身子骨就结实。她爷她奶都八十多了,她爷还背着粪箕子拾粪,她奶还能给她爷洗衣服做饭呢。冲她爷她奶,金枝的身子骨也差不了,肯定能伺候你一辈子,死在你后边儿。咱家是你爹身板儿不好,妈比你爹身板儿还不好,妈正发愁我死了你爹咋整呢。我们身板儿其实都挺好的,就是文化大革命把我们害了。我现在才知道,啥也不如有个好身板儿啊!……”

  陈俊儒过来叫二壮坐在了板凳上,自己把屁股坐在了炕的席子上,把腿盘在了炕沿上,他看着二壮说:

  “二壮啊,儿子啊,你长这么大了应该懂事了,从你小到你大你爷为了你们要操多少心?心都为你们操碎了。你爷也从来没要求过你啥,你就听你爷一回,你爷能给你亏来吃?!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吗!我现在细琢磨琢磨金枝的确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女人,你看人家那魁实的身坯,到时候不用你下地人家自己就把活儿都干了,都干了还不说累。你看你妈就坏了,现在去咱自留地下地干活还没到地里就说累,这一路要歇三回,到地头还要歇一回。你妈现在就是给我做伴,不是去下地干活了。年轻看不出谁身板儿好不好来,只有上了点儿年纪才看的出来。你看金枝家的人多全,一个比一个壮,咱家就不行了,人家不挑咱就不错了。当时我就看你妈奶子大了,就没看她家人全不,后来才知道,你妈的爷奶早死了,你姥爷也早死了,你那寡妇姥姥前年也饿死了。你再看你妈,虽然在咱家除了做饭啥也不干,看着她是咱家最累的一个人了。不知道的来了,还以为我虐待妇女呢。其实咱家最享福的就是你妈了,你妈一到黑间上炕就会喊累累累,也不知道是干啥累的,……”

  凤英对陈俊儒说:

  “你还后悔了咋的?要不你把我休了得了,省的我拖累你。我活一天就累一天,还不如死了的好。死了就不用累了。你说我除了做饭什么也不干,那这一大家子的衣服是你洗的?你说话咋就不凭良心说呢。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就活够了,要是冲你我早就死了,我是舍不得我儿子我才不死的。我要真死了你就该后悔了,你做饭的时候就会想我了,你洗衣服的时候也会想我,你下地的歇着的时候没人和你说话也会想我,你用的着我的时候都会想我,……”

  三壮也过来了,他搬了个板凳坐在二壮肩膀那里,他对二壮扭过头去说:

  “二壮,你就听咱爷咱爹咱妈的吧。……”

  二壮突然站了起来,吓的三壮一哆嗦。二壮对他爷他爹和他妈喊:

  “都别磨叽了,我听你们的。”二壮说完就去他们屋子蒙上脑袋睡觉了。

  凤英看着陈俊儒,陈俊儒看着凤英,陈俊儒又看看爹。陈仲来把椅子上的屁股抬了起来,乐呵呵地说:“都过去吧,我要睡觉啦。”

  三壮低着头踢着个石头走在街上,他走过了半条街碰上了铁强爹,他问他吃了没有,还问铁强干啥呢。铁强爹说在炕上躺着呢,没裤子穿出不来了,还说,你要是找他有事我回去把裤子脱给他,他就能出来了。

  三壮又走过了半条街,遇见了雅芬,雅芬问二壮呢。三壮说睡觉呢。雅芬就把眼睛乐了起来说:“日头在当中了睡觉?”三壮没说话就走了。他现在有点儿憋屈,他不喜欢金枝当他嫂子,他也喜欢雅芬当他嫂子,可偏偏雅芬是他们的姑。

  三壮也走到河边,他在河边拉了一泡屎后坐在河边往河里扑通扑通的扔石头。一群苍蝇围着屎嗡嗡响,他就用石头砸那泡屎。把屎砸烂了,苍蝇还围着嗡嗡响,还在上边下蛆,他就用手捧了土把那屎埋了,苍蝇就走了。
二壮和金枝一起在生产队的地里干活,他们在挨着的两个小麦圻里用钉耙子平整着土面,每回都是金枝到头了还给二壮接回来少半圻。有人说:

  “二壮啊,你爷可给你找了个好女人,你看,你一个男人一天挣十个工分,人家一个闺女一天也挣的和你一样多。你别觉得你吃亏,你看人家,干活顶你三个。等着我儿子要能找个金枝这样的女人我就省心了。……金枝啊,你别给二壮啦,你给我当儿媳妇吧。……金枝啊,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你可不能白给二壮,你要和他要洋车子,要手表,要缝纫机,少一样也不给他。……金枝的衣裳真好看,是二壮给买的吧?二壮,你上辈子肯定积德了,烧了锄杠那么粗的香,这辈子才能找到金枝这么好的女人……”

  二壮听着听着就觉得金枝是全村最好的女人了。他用双手拄着钉耙子,把下巴放在双手上,乐呵呵地对人群说:

  “我告诉你们,上辈子我给金枝洗了一辈子的脚,我是她的丫环,这辈子他就是我女人了。”

  “还没是二壮女人呢看把二壮美的!”人们都笑了。

  金枝一捅二壮的腰,又打了他的肩膀,脸红的像西山的日头,说:“你别说了。”

  二壮笑咪咪地说:“怕啥?你本来就是我女人了,现在不是,早晚也是。”

  人群用手指指着他俩,用眯着的眼睛瞄着他俩说:“看这俩人。”

  金枝的脸有些烫,她转过身用手捂着便更觉得烫,她用手里的嘴嗡嗡地说:

  “别说了。”

  二壮笑咪咪地看着人群,用手指着金枝的后脑勺说:“她磨不开了。”

  金枝把捧在手里的裹在红头巾里的脑袋晃着,小声说:“诶呀!别说了。”

  二壮乐着对人群说:“金枝磨不开了,我就不说了。其实也没啥磨不开的,她是爱磨不开,有啥磨不开的?金枝是我二壮没过门的女人咱村哪不知道?别说咱村,就连邻村都知道。”

  二壮又对金枝说:“好了,扭过来吧,我不说了。你怕啥?还怕别人知道你是我的女人咋的?”

  金枝浑身颤抖着一跺脚说:“诶呀!二壮!你别说了。”

  二壮乐着大声对她也对人群说:“你怕啥呀?咱俩是光明正大的,你到底怕啥呀?!”

  人群哈哈地乐着说:“金枝,你怕啥呀?”

  金枝使劲扭着腰抖着肩膀说:“诶呀!别说了。”

  二壮说:“我不说了,你转过来吧。”

  金枝转过身,放下捧着脸的手,西山顶缺了一口的日头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比西红柿还红,她责怪二壮:“你总瞎说。”

  金枝把钉耙子横放在土地上,把自己的屁股放在耙子把儿上。二壮在金枝对面也把钉耙子放在土地上,也把屁股放在了耙子把儿上。他端详着她的脸说:

  “你的脸比日头都红。”

  金枝又用手捧上了脸,她说:“别说了。”

  二壮说:“你是总不让我说话干啥?”

  金枝露出脸说:“这些话别在别人面前说,我还是闺女呢,我会害臊的。我要是你女人了我就不害臊了,到时候你想说啥你就说啥。”

  人群里“呜儿“地喊叫了一声,“说啥呢?让我们也听听。”

  金枝把刚露出来的脸又捧上了,“你看。诶呀!羞死了。快别说了。”

  二壮说:“你越这样他们越呜儿呼,你就别脸红,你不脸红他们就呜儿呼着没意思了。”

  金枝说:“我妈说当闺女的就要脸红,就要会害臊,不会脸红不会害臊就不是好人家闺女,是要挨笑话的。”

  “这是啥道理?”二壮用巴掌敲着自己的脑袋说。

  “反正我妈是这么说的。”

  “我咋没听说过?”

  “你没姐没妹子,你妈就想说也不知道和哪说去了,你就没听过。有闺女的好人家都是这么教育闺女的。我姥姥就是这么教育我妈的,我妈又这么教育我。等咱有闺女了我再这么教育咱闺女。……诶呀!我说啥了?!”

  金枝又晃着肩膀捧上了脸。二壮没明白金枝为什么又捧上了脸,他说:

  “我明白了。对了,如果咱有闺女了叫个啥名子好呢?我看就叫玉叶儿,你叫金枝,咱闺女叫玉叶儿,我就金枝玉叶儿都有了,我就是皇帝了。……”

  “金枝,你咋不说话呀?”

  “诶呀!别说了。我都出不上气来了。我的脸都着火了,我嗓子也堵住了。别说了别说了。”

  人群在傍晚的阳光里对他俩指指点点着,里边的人的头都变成了红色,在阳光里都带上了亮圈,已经看不清模样,分不清谁是谁了。就听见这些红色的头说,“二壮和金枝是天声一对儿。”另一个说:“地造一双。”还有人说:“粱山伯和祝英台。”另一个说:“董永和七仙女。”有个人说:“别瞎说,那些人都不吉利。” “那是哪呀?”“我想想,恩——”一个人喊:“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又有人喊:“是潘金莲和西门庆,哈哈哈哈……”

  二壮一直笑咪咪地听着。金枝一直捂着脸诶呀呼叫地晃身体。
二壮现在是小队队长了,金枝是妇女队长。有人说他家以后都是干部了。二壮进了一次县城,在供销社里看见了一条很合适自己穿的蓝色晴纶秋裤,十元两角钱,又看见了一条很合适金枝穿的红色晴纶秋裤,因为比他的小,比他的偏宜三角钱。二壮本来打算走完整条街的右边再转回来走完整条街的左边才回来的,他一看见秋裤就看什么脑袋里想的都是秋裤了,半条街没走完就回来了。头回来他用开会补助的两角钱里的一角买了两个馒头。

  二壮吃完饭,跟在来回忙灶间活计的凤英屁股后面,他对凤英说:

  “妈,我今儿个进城了,我看见了卖秋裤的,现在冷了,我想买条秋裤。我还想给金枝买条。都是晴纶的,可结实了!我想买条蓝的,给金枝买条红的。”

  凤英一边哗啦哗啦地洗碗,一边神秘地用眼睛指了两遍陈仲来的门。二壮看看那门对凤英说:

  “妈,我和你说话呢!”

  凤英拿下碗上的胳膊,甩了甩水,垂下胳膊一碰二壮大腿说:

  “你跟你爷说去呀!”

  二壮进了陈仲来的门,陈仲来在和陈俊儒在炕上对着抽烟。二壮掏出了俩馒头放在陈仲来手里说:

  “爷呀,我今天进城了,给你买了俩馒头,五分钱一个,我花了一毛钱。你吃吧。”

  陈仲来说:“不年不节的买这个干啥?败家子!”

  陈俊儒说:“孩子给你买了你就吃吧。”

  陈仲来第一个馒头用了三口吃了,第二个馒头用了四口,噎得直伸脖子,就像个乌龟。二壮说:

  “爷,我给你舀水去。”

  陈仲来晃着手说不出话来,他把伸得很长的脖子缩回去后说:“不用不用,咽下去了。大白面馒头真香!”

  二壮舀来一搪瓷茶缸子水说:“爷呀,今儿个我进城了,我看见秋裤了,尼龙的,可结实了,比棉布要结实好多倍,可能要六七倍。我要买一条,还要给金枝买一条。我买条蓝的,要十块两毛钱,给金枝买条红的,要九块九毛钱,加一起要二十块一毛钱。”

  二壮说完张着嘴盯着陈仲来,等着陈仲来说话。陈仲来说:“行啊,买去吧,和你妈要钱去吧。”

  三壮听见了也在凤英屁股后边说想买秋裤,凤英还是说让他和他爷说。三壮进屋说:

  “爷呀,我也要。”

  陈仲来说:“你没找女人呢,穿啥都行。二壮买也不是穿给自己的,是穿给他未过门女人看的,你就先别买了。”

  三壮撅着嘴走了。二壮对他爷和他爹说:“干啥他都气的慌。”

  二壮和金枝进了城。一个牛皮钱包挂在二壮的腰上,这个钱包是陈俊儒借给他的。钱包里装了二十三元钱,一张十元的、两张五元的、一张一元的、还有三张五角的、两张两角的和一张一角的。二壮挂着这个装满钱的钱包走在城里的街上,金枝拽着他的袖子。二壮说:

  “你总拽着我干啥?”

  金枝说:“我怕走丢了。”

  二壮抬着头说:“我先带你把城里转个够咱再去买秋裤,要不买了秋裤就转不下去了,就总想着穿秋裤了。”

  二壮告诉金枝前边的商店是卖什么的,旁边还有个胡同,胡同里有个茅房;还告诉金枝那边有个小桥,桥下边是算命的,等再过了一个胡同有个饭馆,饭馆里有馒头和馄饨,馄饨里有紫菜,紫菜是海里的菜;还告诉她海里不光有紫菜,还有海白菜,学名叫海带。……

  二壮带着金枝把左边的街走到了头,看见了火车站。他又带着金枝从右边走了回来,看见了一座桥,桥后边就是居住的很近的人家了,房子被一条条小胡同夹着。他又带金枝去了那个小饭馆,用了六角五分钱买了十三个馒头,他吃了七个,金枝吃了六个;还用了三毛钱要了两碗带紫菜的馄饨。吃饱结帐的时候,二壮喊着让店主过来,掏出所有的钱一边问着多少钱一边数钱,数着钱问:“有五块钱够不够?”店主说:“用不了,总共九毛五。”二壮说着“偏宜”给了店主一张一元的,店主找了他五张一分的。二壮说:“我一张换五张,我赚了。”

  二壮和金枝买了秋裤回来便穿上了,他们卷起裤腿走在街上,两条红腿和两条蓝腿来回晃动很显眼,等他们停下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人群中间了,有很多男人蹲下的眼睛盯着二壮的腿,有很多女人的手摸着金枝的腿。有人对金枝和人群说:

  “金枝可找了个好男人,人好买的东西也好,看这秋裤多光溜,摸着就像绸子缎子料的。金枝咋这么好的命呀你说!”

  金枝说:“别摸了,都给我摸埋汰了。”

  有人对二壮说:

  “二壮真有眼光,找了金枝这么好的女人,又给女人打扮的这么俊。二壮,你就不怕别人抢了去?”

  二壮把一只脚踩在石头墩子上,把外边的绿裤子拽到膝盖上面说:

  “哪爱抢哪就抢,金枝跟他走才算数。”

  都嘻嘻哈哈说笑的时候,有一个人气的脸都红了,就是雅芬。雅芬在远处的麦秸秆垛后面看着变换形状的人群,听着人群的声音,他的手一把一把从秸秆垛上往下拽麦秸秆。她被麦秸秆扎的疼了,诶呀一声后扭身就回家了。

  雅芬一直就一个人过日子,她爹跑台湾去了,她妈死了,她姥家还是地主,思来想去在家住在陈家村比别的地方还安稳的多。这么一直住下来也就习惯了。

  三壮去村南辘轳井里挑水,雅芬正在咬着牙往上摇着辘轳,三壮过去接了过来说:

  “雅芬姑,往后我给你挑水。”

  雅芬坐在了地上,喘着气说:“二壮都不说给我挑水,我也不用你挑。”

  三壮停下往上摇的手臂说:“二壮是陈世美,我不是。”

  雅芬一笑:“我看你们男人都一个德行,你爹就是陈世美,二壮也是,我看你也是。”

  三壮一听忘了正往上摇水的事,撒开手晃着说:“我不是,我可不是。”

  辘轳自己带着呜呜地声音转了起来,快到井口的水桶扑通一声又落进了井里。

  雅芬啊呀一声跳了起来,“看看水桶没掉了吧。”

  三壮说:“掉不了,有花环掉不出来。”

  三壮摇上了水桶把水桶拽出井口说:“我不是陈世美。我估计二壮也不愿意是陈世美,是我爷不让你们好的,我爷总说,只要你们敢好他就死。”

  雅芬说:“那二壮咋不和我说清楚了就和金枝好了?他还是陈世美。只要他和我说明白了,我是不会死赖着的。强扭的瓜不甜!”

  三壮说:“今儿黑间我让他去找你,让他给你道歉。”

  雅芬没言语,挑上水就走了。三壮看着越来越远的雅芬,看着扭着的越来越小的屁股一直到看不见了他才把自己的水桶挂在了花环上,然后又看看雅芬消失的拐弯的地方,这才放下了水桶。
黑间饭后,三壮把二壮叫了出去,对他说:

  “二壮,你应该去趟雅芬家,你和雅芬说明白了。”

  二壮说:“也不用说啥呀!说啥呀?”

  三壮说:“说你是陈世美。”

  二壮说:“哪是陈世美?”

  “我。”三壮一翻眼皮说。“你不是陈世美你总让人家给你擦汗干啥?”

  二壮没好气地说:“你少和我来这个调调儿说话,哦,她给我擦汗我就是陈世美了?”

  三壮说:“那她咋不给我擦汗?他给你擦汗你别让她擦呀!你当汗是白给你擦的?”

  二壮说:“得了,你也别和我急急歪歪地了,我去和她说。”

  二壮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走到雅芬的大门口,他抬起左脚蹬了蹬腿,又放下左脚抬起右脚蹬了蹬腿,然后就一直来回蹬腿,突然听见雅芬在他身后说:

  “二壮,你干啥呢?你冷了?”

  二壮抖着肩膀蹬着腿说:“是有点儿冷。你吃了啊?”

  雅芬一边开木棍子门一边说:“吃了。”

  “这么晚你干啥去着。”

  “我去看看我姥姥。”雅芬回头笑着说:“走吧,在这儿待着干啥?冷了还不进屋待着?!”

  二壮哆哆嗦嗦着跟着进了屋。雅芬上炕把腿伸进了褥子下,二壮坐在炕沿上靠着山墙摸摸炕说:

  “炕还挺热乎。”

  雅芬说:“二壮,你干啥来了?”

  二壮说:“没事儿,我就是看看你。”

  “你白天咋不看我来?偏黑间来干啥?”雅芬说,“看也看了,我挺好,这么晚了,你回去吧。”

  “我跟你待会儿。”二壮说。

  雅芬把手放在大腿底下,身体前后晃来晃去着说:“跟我待着干啥?!找金枝去吧。”

  二壮说:“我本来不喜欢金枝的,可,可,……”

  “可啥可?”雅芬接过话说,“可我是你姑,对吧?”

  二壮说:“恩。”

  雅芬又闭上了眼晃身体,她说:

  “其实金枝真的很好,有她做你的女人我替你欢喜。能干!那家伙干活一个顶俩,人家那身坯跟个爷们儿一样,我就不行了,弱不禁风的,刮大风不敢出门,怕把我刮天上去。金枝多好啊!往那儿一站就像个铁塔,黑沉沉的看着就稳当,不过往后你俩结婚了你可别和她打架,你打不过她,她的腰比你的腰还粗,她的腿也比你腿粗。等你们有孩子了你就在家哄孩子就行了,让她下地干活,孩子饿了你就抱孩子去地里吃奶,呵呵呵呵……”

  二壮听她这么一说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又酸又骚,还有点涩。他说:

  “你别说了,你也别乐了,我知道你好看,我也喜欢你,但你也别这么埋汰我呀!我知道横看竖看远看近看金枝都不如你,……”

  雅芬不晃了,眼睛也睁开了,她打了二壮的胳膊一下抢着说:

  “知道不如我你还要她干啥?”

  二壮说:“可我爷不让我要你,你说我咋整?”

  “你傻,你不会等?他不让你要我你就哪也别要,早晚他让你要我,他不会让你打一辈子光棍儿吧?!”雅芬撅嘴说,“反正只要你不结婚我就总不找男人。”

  二壮看着雅芬,又想想那粗手笨脚的金枝,觉得那红晴纶秋裤就应该穿在雅芬的腿上。他对雅芬说:

  “要不过两天我就把婚退了去?”

  雅芬说:“还过两天干啥?明儿个就退了去。”

  “明儿个?”二壮有点发愁。

  “明儿个。”雅芬坚持地说。

  “明儿个就明儿个,我听你的。”二壮说,“我先回家准备准备去。”

  “这还准备啥?”雅芬问。

  “我准备准备咋说,得有个说法吧!”二壮下了炕。

  “恩,快回去准备吧。”

  二壮看着雅芬说:“我走了啊?”

  雅芬也下炕了,她说:“走吧,我送送你,连关门。”

  二壮刚回到家,三壮就拽他到外边问:

  “你俩咋说的?”

  二壮剜了三壮一眼说:“小小个人儿,瞎打听啥?进屋睡觉了。”

  二壮扭身就往回走,三壮在他屁股后边叨咕:“好像你老八口了。”

  日头出来了,日光照在正在摇着辘轳的三壮脸上。三壮把第一担水挑进了雅芬的屋门,倒进了雅芬的水缸里。他看见灶门前一抱茅草,灶堂里没有半点火星便觉得奇怪,在心里和自己说:这是干啥去了?咋没做饭?他迈进屋门,看见雅芬在炕上躺着睡觉呢。他扭头走出了屋子,想想不妥:不是有病了吧?又回去立在炕沿下看了一阵,又看不出什么。他叫她:

  “雅芬,小姑姑,雅芬,……”

  雅芬睁开眼睛说:“三壮啊。”

  “我把水给你挑来了。”三壮说,“你咋还睡觉呢?咋不做饭哪?”

  雅芬说:“懒得吃,我不饿。”

  “这年头说不饿的也有,就是庙里的菩萨。”二壮掀开了雅芬的米缸,撑开了装白薯面的袋子,什么也没看见。“我说你咋不饿呢!”

  “睡觉就不饿了,你把我叫醒了又饿了。我不能动,一动就迷糊,心慌。刚才抱柴禾我就迷糊了。昨儿黑间我去我姥姥家了,我一看也没粮食了,现在都这样,都是在家睡觉。你看街上有几个人?我不起来了,我接着睡觉。”

  “你等着。”三壮说完就噔噔地走了。

  “等着啥呀?你干啥去呀?”雅芬蚊子似地说。已经到了院心的三壮怎么能听的见?

  三壮到家就从陈仲来的板柜里拽了一袋子高粱米出来,对他爷说:

  “爷,我雅芬姑没粮食了,咱给她一袋子。”

  三壮也没等他爷答应就背着走了。陈仲来正低着头卷烟。“行啊,孩子够可怜的。”陈仲来抬起头对自己说:“人呢?这三犊子!”

  三壮回来对他爹说:

  “爹,我雅芬姑没多少柴禾烧了,咱给她点儿。”

  三壮说完就拿绳子捆了一背走了。一会儿回来又捆了一背走了。过了一会儿回来又开捆,陈俊儒说:

  “我三儿子,你别累着。你可以给你姑拾柴禾烧啊?你把柴禾拾到家,然后再给你姑背过去,你不嫌累?这样,以后你拾的就给你姑,二壮拾的背家来就行了。”

  “哦。”三壮把捆好已经背在背上的柴禾放下说。

  “你都背上了就送去吧。”陈俊儒说。

  三壮又背了起来,他说:“哦。”

  凤英拍着巴掌乐,“我儿子啊,你都放下了还背啥呀?!就别送了呀?!”

  三壮又放下了,看着柴禾自己不知道是送对还是不送对了,让他们给说迷糊了。

  陈俊儒也乐了,“你看你,又放下了,背上了就送去吧,还又放下了。”

  三壮一听背起来就走了。

  凤英乐的更猛了,她说:“我儿子蒙了,放下了又背上了。”

  陈俊儒用手指着三壮后背说:“这犊子!”
二壮在和雅芬说要退婚的时候和往回走的时候态度很坚决,不管爹反对,妈反对,尤其是爷的反对,都要把婚退了。黑间在被窝他不睡觉,先是把大腿挠得咯吱咯吱响,然后把脑袋挠得也咯吱咯吱响,他自己在心里问自己:编个啥理由呢?凤英闭着眼问他:

  “二壮,你干啥呢?着虱子了?”

  “没有,你睡吧。”二壮不挠了。

  “别挠了,睡觉吧。”

  二壮还是睡不着,长出了一口气。

  早上凤英出去抱柴禾,二壮就跟了出去,对凤英说:

  “妈,我想退婚。我不喜欢金枝。”

  凤英一听吃了一惊,抱着的柴禾又扔在了地上,“咋了?你俩不挺好的吗?你爷我们还正商量头年让你们结婚呢。”

  “结个屁婚吧!我反正不喜欢她,我要退婚。”

  “退啥婚那!你知道给你订这门亲咱花了多少钱吗?你说退就退?”

  “我和她说不到一块儿。”二壮编了个理由。这是他挠大腿和脑袋挠了多半宿挠出的理由。

  凤英拍着一下巴掌说:“我可真是上辈子造孽了呀!你也别气我了,我也不管你这事,我说了也不算,你有本事气你爷去,和你爷说去,你爷只要同意,你爱咋退就咋退。你往后别和我说这事儿了,也别气我了,我可架不住你这么气我,我都快被你气死了。我现在是能听好事儿听不得坏事儿,诶呀,我的心好像又飞了。……”

  日头出来又照在了三壮脸上,三壮一边摇辘轳把儿一边在想着雅芬。当他把水挑去雅芬家的时候,雅芬填进了灶堂最后一把柴禾,米香味弥漫了整个儿屋子。雅芬掀开锅盖,一团白气包围了她的脸,她的头发也跟着动了一下。三壮往水缸倒着水,眼睛却在看着雅芬露出了笑意。三壮说:

  “雅芬姑,你的脸比在炕上躺着的时候红润了,以前好看,现在更好看。往后你就不会没粮食没柴禾了,我给你拿,我们家有的是粮食和柴禾。”

  雅芬一勺一勺往盔子里淘着粥说:“一回两回行,能一辈子吗?别瞎说了,你家有是你家的,凭啥供我吃烧?”

  三壮瞪着眼看了一会儿雅芬,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告诉雅芬也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同时对她和自己说:“你是我姑。”

  “你的姑多了,干啥对我这么好?往后别说我是你姑的话了,我不乐意听。我才比你大两岁,总姑啥?!”雅芬端着粥盔进了里屋,把粥盔摆在了炕桌上,又回来拿碗筷了。

  三壮跟着雅芬的屁股到了饭橱那里说:“你和她们不一样。”

  雅芬手里捧着俩碗四根筷子转过了身,她停下一直在走的脚,看着三壮说:“哪儿不一样?”

  三壮不说话,一直用手捏自己的耳朵,用右脚的脚背在自己的左脚腕上蹭来蹭去。

  雅芬见他没回答,也就不问了。捧着碗筷进了里屋上了炕。她最关心的是二壮到底退婚了没有,所以说:“二壮呢?二壮咋不给我挑水?”

  三壮靠在门框上说:“你别提那个陈世美,我看他就来气。”

  “他咋了?”雅芬问。

  “没咋。”三壮说,“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兄弟都这样,小时候最亲,大了就你看我来气,我看你来气,等有一个有难了,另一个比有难的还着急。”雅芬扑哧一声笑了。她盛了两碗饭说:“三壮,你没吃饭呢吧?来,快吃。”

  “诶。”三壮接过雅芬手里的碗,接的时候碰着了雅芬的手指,他就觉得雅芬的手指就像烧红的铁条一样烫了他一下,他的心也抽了一下。他说:“雅芬姑,你咋还替那陈世美说话呀?”

  雅芬神秘地笑笑:“先不告诉你,你快知道了。”

  这几天二壮和雅芬没见面,二壮一直发愁用什么理由退婚的事。雅芬呢?雅芬就一直往人多的地方走,一直也没听见人们议论关于二壮退婚的消息。于是,雅芬在一个早上和三壮说:

  “二壮呢?咋总也没见他了?”

  三壮说:“整天除了拾柴禾就是在家看书,我爷看他可欢喜了,说是当官的料。”

  “你干啥呢?”

  “我懒得看,我也不想当官,我宁可背着粪箕子拾粪去。不愿意看!”三壮说,“原先二壮也不愿意看,也不咋了?这几天转性了。”

  “啥书啊?你让他给我送两本来,我也看看。”雅芬说。

  “我给你拿来,不用他拿。”

  “你还是让他给我挑两本过来吧,你不懂哪本好哪本不好。”

  “都是好书。”二壮说,“都是我爷他丈人家的书,全是老书。是我爷用鼎缸扣在猪圈里留下的,现在想看书还要挖猪圈呢,看完再送回去。总是我挖,我爹和二壮看着老母猪。那老母猪可坏了,咬人大腿。……”

  “那就更要挑两本了。”

  三壮回去把雅芬的话在南墙根对二壮说了。二壮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三壮也懒得知道他去不去,心里对他也对自己说:你不送我去送。三壮想进院子,二壮用手从他后面勾住他肩膀。三壮说:

  “干啥?”

  二壮沉着脸说:“三壮,你往后别总给雅芬姑送柴禾了;也别挑水了;也别总在她家吃饭了。”

  三壮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打开,“你管这个的?我愿意,咋了?”

  二壮语重心长地说:“你还是小啊,你还不懂。你总这样别人是会说闲话的,毕竟她是咱的姑。”

  “我在咱姑家吃饭咋了?”三壮梗着脖子问。

  “我也懒得和你说了,反正以后你少去。”二壮说完就要走。

  三壮说又拽住了二壮胳膊,他说:“我就去,我知道了,二壮,你生气了,雅芬不理你你就生气了,你活该!”

  二壮不屑地一笑:“我活该你也活该,是我姑也是你姑。咱俩是一个爹一个妈的,跑不了我也逃不了你。”

  三壮说:“我还就告诉你,我就不和你一样。你是陈世美,我不是。我这辈子非要雅芬作我的女人,哪怕我四十岁五十岁,除了雅芬我谁也不要。现在不就咱爷管着咱吗?咱爷虽然没掉一颗牙,看咱刷牙还骂咱瞎捅鼓,可他的头发、胡子,连眉毛都白了,他就快陪咱奶去了。等他一死,我就要雅芬作我女人。诶!我让雅芬给我生一炕孩子。……”

  “你瞎说啥呢?”二壮抓着二壮胳膊说,“你再瞎说一个我看看!”

  “我没瞎说。”三壮说,“你还想把我的话告诉爷咋的?”

  二壮手上用了力气,“你信不信我给你揍扁了?”

  “你敢!”三壮盯着他的眼睛,挣脱了他抓着自己的手,“别以为我怕你,你能把红卫兵杀了,我就不信你还敢把我也杀了。……”

  二壮急忙捂住三壮的嘴,然后又撒开,眼睛狐疑地扫着四周,“你瞎说啥?你疯了?”

  三壮的手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也看着四周。

  二壮一扽三壮衣袖说:“走,快回屋。”

  三壮的想法和二壮一样,也想离开这个让他惊恐的地方,被二壮牵着往家走去。

  吃饭的时候,陈仲来对三壮说:

  “三壮,你往后不许在你雅芬姑家吃饭了。”

  三壮没问为什么,低着头直接说:“恩。”

  陈俊儒说:“总在那儿吃饭是不好。好说不好听。”

  三壮不言语了,只顾低着头吃饭。吃完饭,二壮抓个机会对三壮解释说:“我啥也没和他们说,是他们自己看出来的,和我没关系。”

  三壮翻了他一眼还是没言语,他心里有数,你们爱咋说就咋说,反正我就要雅芬。

  二壮就来了雅芬家。他还是坐在炕沿上,雅芬还是把腿伸在了褥子下面。雅芬说:

  “大秀才,给我拿的啥书啊?听三壮说你这几天光看书了?”

  “恩,看了几本。”

  雅芬瞟着他说:“你把退婚的事给忘了?”

  “我就是没忘才看书的。”二壮愁眉苦脸地说,“我不知道用啥理由退婚,你说人家丑、不好看吧!人家从一开始就那模样,一直没变过。还能说啥呀?人家是贫农,全家都没有一点政治污点。这要是想和你拉倒倒简单了,你有一个国民党军官的爹,可人家从她爷爷的爷爷就是贫农,一直给地主家抗活。你要说人家搞破鞋,那更是瞎说,我也没那么缺德。人家都不和男的说话,当然,除了我。你说咋整?只能看书学习,没想到书上不教这个,都是讲私奔的。不过我看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私奔的故事后还真想和你私奔了。……”

  “你瞎说啥?你真笨!”雅芬说:“想拉倒还不简单?非要你退?你不会让她退?”

  “她才不退呢,她还死乐意呢!”二壮说。

  “说你笨你还真笨,你把耳朵伸过来。”

  二壮“哦”了一声把耳朵伸了过去。雅芬在他耳朵边叽叽咕咕了好一阵子。
于是,二壮在第二天去了供销社,他要买两包八分钱一包的香烟。……

  毛主席又在北京说话了,只要毛主席在北京一说话,不管是在沙发上,汽车里,甚至茅房,陈俊儒都要去人民公社开会,回来后召开一次生产队大会,二壮都要召开一次生产小队大会,把毛主席的话告诉大家。

  二壮对铁强说:

  “今天的会很重要,毛主席他老人家又有新的指示,都要参加,一家一个人,都不能少。你去叫下金枝爹。”

  铁强答应着就出了门。

  金枝爹来了。男人女人们围成一个圈,把二壮包围在了中间。二壮对人群说:

  “今天我爹把该说的都说了,该讲的也都讲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最新指示大家也都听见了。我回到家后,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就开始在我耳边响起了。吃饭的时候在我耳边响,拉屎的时候也在我耳边响,喂猪的时候也在我耳边响,我去拾柴禾也响,就一直响,现在还在响。我相信毛主席的话不仅在我耳边响起,肯定在你们耳边也一直在响。只有毛主席的话时刻在我们耳边响起,才不会被阶级敌人破坏,苏联才不会发动战争,也不用耽心资本主义复辟,我们才不会回到万恶的旧社会。……”

  “打倒万恶的旧社会!;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人群合时宜地举着胳膊喊着。

  二壮像毛主席那样伸出了右手,人群就不喊了。二壮说:“铁强,你说说听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有啥想法?”

  铁强说:“下雨当流汗,刮风当电扇。以后努力把地种好,争取亩产小麦三千斤。”

  “对,我们不仅要亩产三千斤,我们要向着五千斤努力。”二壮说:“我们把地种好就是对毛主席他老人家最大的忠诚。昨天我从学校那里经过,看见孩子们正在上体育课。孩子们都没吃饱饭,都没了力气跑不动,那体育老师就告诉孩子们:‘我们这一圈是二百米,五圈是一千米。知道我们离毛主席多远吗?我们离毛主席才三百个五圈。你们一天跑五圈,用不了一年就见到毛主席啦!’孩子们一听这个,都跑的比兔子还快,为啥?因为他们热爱毛主席比热爱力气更热爱。毛主席的力量是无穷的!只要我们以后在饿的时候,在累的时候,在没了力气的时候,只要一想到我们心中的毛主席,我们的肚子就饱了,比吃猪肉炖粉条还要饱!我们就不累了,就有了力气,像牛一样!……”

  铁强说:“说的好!我头来的时候还觉得饿,到这里一听二壮说,一想到毛主席,毛主席的话在我耳边一响起,我就比吃了头猪还要饱。现在你就是给我满汉全席我也吃不下去了。我也有了力气,好像能抗起一座山,……”

  有人说:“铁强,你饱了你肚子还咕咕叫啥?”

  铁强说:“那是打饱嗝呢。”

  “我相信铁强的话。”二壮说:“我告诉你们,毛主席的话就是大米白面,就是力气。我还告诉你们,前两天我看天上的月亮,我看见毛主席的肩膀和头就在月亮里了,连领章都能看的见,就和咱们胸前的徽章一个样。这说明什么?毛主席在看着我们呢!你们如果不相信就去院子里看看月亮,看里边有毛主席没有。”

  铁强说:“是,我也看见了,确实有。”

  人群到了生产队的院子里,都抬着头看着月亮,二壮说:

  “你们看见没有,上边暗点儿的地方就是毛主席的帽子,下边暗点儿的地方是毛主席的肩膀,毛主席在看着我们那!”

  人群说:“真的;还真是毛主席;你看,还是年轻时候的毛主席呢;连痔都能看的见;……”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人群又喊了起来。

  二壮把大家带回了屋子,都坐好后,二壮说:

  “咱们大家先自由讨论一下,先休息十分钟,待会儿咱接着开会。”

  人群开始讨论:

  “老四家,你家的老母猪下了几个小猪?”

  “下了九个,压死了一个,我让我家老四去和猪睡,睡到半夜又钻我被窝来了,早起一看,就死了一个小猪,这回说啥我也不要他了,就让他和老母猪睡去。也不是我不要他,我一要他真死小猪啊!”

  “老六,你闺女香玉也不小了,也该找男人了。”

  “就是就是,赶紧给你闺女找个吧,等完了就没好人家了,赶紧找个粮食多能吃饱的人家。你家香玉长的俊,必须找个能吃饱的人家。”

  “现在哪儿有能吃饱的人家?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咱村除了陈仲来老头子全家能吃饱,哪家还能吃饱?咱村哪也不敢开荒种粮,也就那老头子敢了,那粮食打多了,吃三年都吃不完。自打解放那老头子也不闲着,光开荒了。政府不让开荒,可人家就是开了,开了就有高粱米吃,咱不开的就没有。这回我也开荒去。”

  “二壮,我们开荒让不让?”

  二壮说:“我爷开荒我爹也不让,可我爷就是硬开。我爹是他儿子不是他爹,管不了他。你们开荒我爹和我也都不让,可你们有自己的爹,我们也管不了你们。你们就看着办吧。”

  有个女人说:“那就是让开荒了?”

  二壮晃着手说:“不让不让,你们背着大队开大队就不知道,犄角旮旯的哪能看的住你们。我爹说了,丑话说在前边,哪要是开荒,大队发现不了咋着都好,只要被大队发现,一律没收打的粮食。”

  那女人说:“那是让开不让开呀?”

  一个男人骂她:“你个猪,别问了。让就让,不让就不让,你想开就开,不想开就别开。”

  人们又开始乱了起来,就像一群苍蝇。

  二壮掏出香烟,一边发烟一边说:“来,我请大家抽烟。粮食我管不起大家,烟我还管的起。……铁强,接着。……”

  二壮给所有男人每人一根,偏偏给金枝爹落下了。金枝爹的脸比猪肝都红了,出气就像鼻孔喷着白气的老牛。

  人们有的把烟点着了吞吐起来,有的用嘴舔着烟,有的用嘴和鼻子夹着,有的卡在耳朵上,有的装进口袋里……

  就这样,在第二天,媒人就夹着小包袱来退彩礼了。

  凤英拍着大腿骂:

  “我上辈子造孽了啊!我要是不要你得多省心,你咋不替大壮死了啊你?我三个儿子最属大壮听话了,最属大壮懂事了,偏偏大壮就死了。三壮也比二壮强,二壮,你想给我气死?我当初还不如生下你就把你扔进茅坑,扔进猪圈,不要你了。还不如就干脆不生你,只要大壮和三壮,……”

  陈俊儒对凤英说:

  “别说了,这就叫儿多孽多。你养活了三个儿子,你就造了三辈子孽,你要受三辈子的罪。”

  陈仲来用拐棍指着二壮说:

  “你爱退就退,你想咋闹你就咋闹,往后我还就不张罗着给你找女人了。你想要哪你就要哪。但你记住,你就是不能要你姑——雅芬,你想都不用想,你要她就先把我弄死,我就死!”

  陈俊儒说:“你姑就是你姑,一辈子是你姑,你爷说的对。”

  陈俊儒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是不和美珍好,总拿她当我姑,美珍就死不了了。看来真是报应。老天爷是不让乱伦的,会有报应的。说啥也不能再让二壮和雅芬好了。

  二壮说:“那我就打光棍儿。”

  陈仲来说:“那你就打光棍儿吧。我就算死后也会看着你,也不会让你要雅芬。”
陈仲来这时候已经老了,脸上的皱纹像个核桃。他走路也不像以前快了。以前虽然也拐,但他走路不用总看着土地,总是挺着胸抬着头。就算地再不平他也能走的很快。那时候,别人看他走路都为他捏着把汗,看他晃来晃去总是要跌倒的样子,但他就是一次也没跌倒过。现在陈仲来走路不看天也不看人了,只看着脚下的土地,身子也弓的像个虾米,手里离不开拐棍。头发也白了,胡子也白了,眉毛也白了,就是牙一颗也不掉。他走在街上就像一只老山羊。

  有个女人向陈仲来报告:

  “老哥,你快把二壮找回来吧,他和雅芬在河里手拉手溜冰打光光那!看那亲热劲儿,……诶呦喂!没法儿看那!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他们要睡到一个被窝,雅芬是和你叫大爹还是叫爷呀?我都替她咋叫你发愁,……”

  于是陈仲来就拄着拐棍看着土地去了河边。他离很远的时候,还看见冰面上有俩人,到了近前连个人影都没了。

  二壮和雅芬早跑到山根下去了。

  有个男人向陈俊儒报告:

  “大队长啊,你快看看去吧,你家二壮和你雅芬妹子在山根下那!俩人还搂着腰那,你说,一个是你儿子,一个是你妹子,咋就能搂着腰还不脸红呢?人家俩人看见我了还和我打招呼,要是我早就猫了,……”

  陈俊儒说:“我不是不管,也不是不想管,我管不了啊!我又不能给他锁到屋子里吧?我也不能总追着他吧?我也追不动他啦,等他回来我再收拾他吧。”

  赶生在人多的地方说:“二壮二壮真牛逼,敢和他爷打游击,二壮二壮有一套,敢把姑当女人操。……”

  三壮过去骂赶生:“你个疯子,你白吃我家的粮食了。你再说看我不打扁了你。”

  三壮刚说完,几个孩子又在不远处没完没了地喊:“二壮二壮真牛逼,敢和他爷打游击,二壮二壮有一套,敢把姑当女人操。……”

  赶生嘿嘿地笑了几声就跑去和小孩子们一起喊了。

  凤英出了门,就觉得所有的女人都在说着二壮和雅芬的事,她又什么也听不到,所以他总是问:“你们说啥呢?”

  人说:“没说啥,闲扯诞。”

  她走过去好像又听见人们开始说了,她要回过头又没人说了。她就不爱出门了。她对陈俊儒说:

  “我真没法活了,现在出去都没人和我说话了,他们说话总是躲着我,见了我就像见了瘟神,只要我在,他们的嘴就都闭上了,我可咋活呀?!我是哪辈子造了孽呀?!……”

  人们说:

  “你知道我在哪里碰上二壮和雅芬了吗?在村东的地里,雅芬头发上还有玉米叶子呢。为啥有玉米叶子?肯定是钻秸秆垛了。”

  “大冷的天儿多冻屁股啊!”

  “你就会瞎说,那能冷?肯定还出汗呢!”

  “雅芬也不怕怀上?这要一个当闺女的肚子要出来可咋整?那脸往哪儿搁呦!”

  “人家这叫自、由、恋、爱!”

  “自由的和自己姑恋爱了?”

  “你们知道吗?我进城也见二壮和雅芬了。俩人还拉着手呢。”

  “呸!真丢脸!”

  “我在沙子坑里也看见二壮和雅芬了,我还看见雅芬的头发乱糟糟的,衣服扣子都进错眼儿了,一个襟长一个襟短。”

  “你们看出来没有,雅芬肚子见鼓。肯定有了。”

  ……

  “二壮和雅芬进城打胎去了,医院要结婚证,他们没有,就找了个江湖郎中打的,花了二百块钱。”

  这话传到了三壮耳朵里,三壮又把这话传到凤英耳朵里,凤英又把这话传到了陈俊儒耳朵里,陈俊儒又把这话传到了陈仲来耳朵里。陈仲来说:

  “这都是放屁。我们知道这是放屁我们也不要去解释,只当啥也没听到,越解释越黑。我就不信收拾不了这个孽障!”

  陈仲来拄着拐棍带着三壮去了邻村宝兰姑那里,把这话又传到宝兰耳朵里。三壮把宝兰背到了自己的家,又把宝兰背到了雅芬的家。宝兰把雅芬带回了自己的家锁进了厢房看管了起来。

  雅芬被关起来后白天睡觉,一到黑间就开始吼叫,一会儿学狼叫,一会儿学狗叫,还学山羊叫。

  三壮背了一袋子高粱米陪爷去了邻村宝兰家,宝兰对陈仲来说:

  “这丫头一到黑间就叫唤,还嘎吱嘎吱地挠门,挠的那叫响,围房左右一开始听了这动静都睡不着觉。还好,都能体谅,啥也没说,还劝我别给她放出来,说习惯了就能睡着了。你放一百个心,她出不去,我让她仨舅换着看着她。”

  陈仲来走到厢房的窗户前对雅芬说:

  “雅芬啊,大爹看你来了。我知道你恨大爹,恨我不让你和二壮好,可你要知道,你是二壮的姑,你们那样不行,是乱伦,……”

  说到这里,窗户就砰砰砰地响了起来,是雅芬在用什么东西砸窗户。响完了雅芬吼:

  “你去死!去死!”

  每响一下、吼一声,陈仲来都会哆嗦一下,他进屋对宝兰说:

  “要不把雅芬放出来吧,我看这孩子快疯了。回去我把二壮关起来就好了。”

  宝兰说:“可别,二壮那孩子气性大,你把他关起来才会疯。雅芬是我的孩子我知道,没事儿。仲来,你就放心吧,出不了事儿。”

  三壮走到厢房门刚开口说:“雅芬姑,我来……”

  “我不是你姑,你滚着。”里边又吼。雅芬声音突然小了,哀求道:“三壮,你给我放出去吧。三壮,三壮,你给我放出去吧,三壮,……“

  这哀求声就像是一把抡过来的锤子。她每说一句,三壮的心就被重重地击打一下,击打的三壮喘不过气来。击打的他一步步往后退,直到他退出大门跑了逃了。

  陈俊儒正在家给二壮上课讲道理:

  “我二儿子,二壮啊,你知道村里怎么说你吗?都给你编成歌啦!那个难听的劲儿我都说不出口。我是大队长,你是生产队长,脸往啥地方放啊?!我一出去就找地缝,我想往里钻啊我!你妈现在都不想出去了,连炕都不愿意下来了,整天的就躺着,躺着还说累,你妈快让你气死了。雅芬也被关起来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再找个女人吧。咱中国女人还不有的是!和哪过还不是一辈子?你就非死心眼儿认上雅芬了?雅芬是你姑!……”

  二壮不言语,一直坐在凳子上低着头。

  三壮进了屋子,什么也没说,上去就把二壮提了起来从腮帮子上给了一拳,嘴里说着:

  “你当陈世美你就好好当一直当下去,干啥又不当了?我让你不当。”

  二壮抹了抹嘴上的血没言语也没还手的意思,三壮又举起了拳头,陈俊儒喊:

  “三壮,你干啥?你想给你妈气死?”

  凤英在炕上躺着说:“诶呀!诶呀!……”

  三壮放下拳头,“诶”了一声后咬住自己的下嘴唇,蹲在了地上。
冬天了,人们都躲在自家的炕头不出来了,不是嫌外边冷,而是怕费粮食,在炕上睡觉省粮食。还有一种就是没裤子穿,想出来而出不来的。赶生不一样,赶生虽然也没裤子穿,肚子里也没多少粮食,但他就是出来了。

  街上的风声和赶生的吼叫声虽然都很大,但就是显得异常的冷清。好像那风是静止的,赶生也根本就不存在——就像一个人家的屋子里没有女人那么可怕。

  说起女人,陈家村最数雅芬了。同样的衣服穿在雅芬身上就比穿在别人身上好看。那真是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村子里没了雅芬,最好看的就要数香玉了。香玉的脸比雅芬的脸要红,一笑还会有俩很深的酒涡,同时她那白亮整洁的牙齿也会露出来,上面从来不会塞有任何菜叶子和饭渣子。她的两条大辫子垂到腰下边,她走起路来好像在飘,她的两条辫子会打到她的屁股。她和人说话总是先笑,但眼睛还是那么大。声音清脆的像生产队打着点的那截铁轨。她说话很快,快到不用你问她就把你想问的回答了,她说:

  “大伯,你吃了啊?”

  “吃了。……”

  “我也吃了。我吃的玉米面饽饽。你干啥去?”

  “我去拾粪。……”

  “我去看看我奶去。我总也没看我奶去了。我奶让人给我捎话来了,说想我了。我才四天没去她就说想我了,还说好像四个月没去了。大伯,你说我有啥好想的?我能当粮食吃咋的?”

  “人老了都这样。……”

  “我老了可不这样,哪爱来不来。我哪也不想。”

  “那是你还没……”

  “行了,大伯,我不陪你说话了,我要走了。要不我奶要着急了。”

  ……

  三壮背着粪箕子走在街上,总共看见了两个人,一个是赶生在挥舞着胳膊在飞翔,还有一个很老的老头子在墙根坐着。三壮问那老头吃了没有,那老头子咧着嘴乐了,口水从他嘴里顺下巴流了下来。那老头用手兜住了才没流到衣服上,他嘶嘶地吸了吸嘴里的口水,又看着三壮乐了。

  三壮继续往前走,他一直低着头找粪。他没看到粪,他看到了一双脚在他不远处不动了。他再顺着脚往上看就看到香玉了。香玉看着他咯咯笑。三壮往上背了背粪箕子,对香玉说:

  “你咯咯地乐啥?吃咯咯药了?”

  香玉把在棉袄右袖里的左手和在左袖里的右手都拿了出来,然后用左手的一个手指头指着三壮说:

  “诶呀!三壮,你吃枪药了?我乐碍着你啥了?我吃咯咯药了,你吃枪药了。”

  香玉用右手捂住了嘴咯咯乐了起来,同时也挡住了那好看的牙齿。

  香玉对三壮说:“我乐有一个笨蛋,在人家拾粪的后边跟着拾粪。那个笨蛋我不说你也知道是哪了吧?你说咋会有这么笨的蛋呢?”

  三壮对香玉说:“你当我是真的拾粪呢?我是出来溜溜腿,总不出来腿会软会细了的。”

  香玉说:“你就不怕费粮食?”

  二壮说:“我家的粮食吃不完。高粱米有两板柜,都是我爷开荒开回来的。”

  香玉羡慕地说:“诶呀!那你家是地主了。”

  三壮赶紧说:“你别瞎说,我家是中农,是你们团结的对象。我太爷是地主,我们不是。我爹还是村里的大队长了,全村人都愿意我爹当大队长,要不我爹当不上。你忘了我爹挨整了?到最后还不是啥事儿没有?全村人还是愿意我爹当,我爹不当没人能当的了这个大队长。你看咱村,我爹当大队长多好,就没饿死人。别的村都饿死很多人。我爹是共产党员,你听说过共产党是地主吗?你这么说话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以后可别说了。”

  香玉缩着脖子伸了一下舌头说:“哦,知道了。”

  三壮从香玉身边走了过去,回过头嘱咐道:“香玉,可不能说了。”

  三壮看见了香玉的两条大辫子在后边晃来晃去。香玉听见了三壮的话,一回头把辫子甩的飞了起来,她说:“我知道了。”

  三壮又走了一段,还是不放心,怕香玉把不住嘴,又回头喊:“你可要记住啊!”

  香玉在拐弯的地方向他挥了挥手笑笑,然后就消失在了街上。街上顿时又冷清了。

  香玉爹对香玉说:

  “闺女,你不小了,你该找个人家了。我看咱村就没个合适的人家。”

  香玉抿着嘴笑着不说话。

  “你看铁强咋样?”

  香玉说:“我不,铁强跟傻子似的。”

  “那连秋呢?”

  “我不,他太黑。”

  “那建国呢?”

  “太肉,说句话都费劲。”

  “大勇咋样?”

  “爹,你看你给我挑的这几个人,都是啥呀?你就不会往咱前边那条街上想想?”

  她爹想了想,拍的自己的脑门子啪啪地响,“你看我这破脑袋,你是说……”

  她爹不说话了,笑吟吟地看着香玉。

  香玉说:“爹,你说呀!”

  她爹用手指着她说:“你是说——二壮。”

  香玉把脸一沉说:“不是不是,爹,你咋总也说不对呀?”

  香玉妈着急了,说:“闺女,你自己说,你到底看上哪了?”

  香玉扭过身,把脑袋埋进了被里说:“三壮。”

  香玉爹看着香玉妈笑嘻嘻,香玉妈也看着香玉爹笑嘻嘻,俩人说:

  “还是我闺女有眼光。”

  “我闺女的心眼儿多,比我强,找了你爹这个窝囊废。闺女,你看上三壮啥了?你咋没看上二壮?”

  被窝里嗡嗡地说:“三壮比二壮奸①,比二壮高,比二壮好看,比二壮白净,比二壮瘦,哪儿都比二壮好。……诶呀!你们别问啦!”

  香玉爹说:“我们没问。”

  香玉妈说:“没问。”

  香玉说:“反正三壮比二壮好,你们别问了。”

  “不问不问。”

  “我们不问了。”

  ①奸:当地是褒义,意思是聪明、有心计又活泛。


三壮坐在炕沿上,不停地用脚后跟磕打着炕沿的墙。他先听见“诶呀妈呀”的叫声,然后看见了族里的婶子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她边走边用手摆弄着散乱的头发。她一进屋就对他说:

  “三壮啊!好事儿!大好事儿!”

  她又对他们全家人说:

  “大哥,好事儿好事儿!嫂子,好事儿啊!大爹,好事儿!二壮,你猜啥好事儿?”

  二壮看见了她嘴里冒的沫子在阳光里就像下起了蒙蒙雨,他看着她说:

  “我猜不着。”

  她拽着凤英说:

  “嫂子啊,这事儿我要和你说了能把你乐背过气去。嫂子啊,你说你咋这么好的命哦!这就和天上掉馅饼差不多,咱家修了几辈子的福,积了几辈子的德啊!……”

  陈俊儒问:“啥好事儿啊?”

  她又对陈俊儒说:

  “大哥,你说你咋这么好的命呢?你平时烧了多少锄杠那么粗的香啊?要说还是平时你和我嫂子在村里人缘好。村里有一个算一个,哪不说我俊儒大哥我凤英嫂子好?村里人我全碰见了,就别说村里的,外村认识我大哥的都算上,就没从一个人嘴里吐出我大哥的不是来,都说我大哥是这份的。……”

  她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比划着,又用左手擦了擦嘴。她接着说:

  “前儿个我去榆林——我妈家那村了,我问那村的大队长:‘你认得陈俊儒吗?那是我大哥。’你猜他咋说的?‘认得,十里八村哪不认得陈俊儒啊?那可是好人。’……”

  三壮说:“婶子,啥事儿啊?”

  她从炕沿上挪下来一把一把摸着三壮说:

  “你个傻小子,呵呵,你个傻小子呀!我说出来能把你乐死,不光把你乐死,能把你全家乐够戗。你想听不?你想听婶子就告诉你。三壮啊,你说你小子命咋这么好呢?……”

  陈仲来在一边实在是着急了,就说:

  “到底啥好事儿?别没完没了的说没用的了。说半天没一句正经的。”

  她对陈仲来说:“大爹,你着急了?我告诉你,你不用着急,俗话说:好酒不怕巷子深,你急啥?等我告诉你了,你能蹦天上去。三壮,给我倒水。……”

  三壮拿了一个茶杯放在了她的屁股旁边,从一个竹皮暖壶里给她倒了水。她喝了一口伸了伸脖子说:

  “不亏人家说三壮奸三壮懂事,二壮就没给我倒水。”

  三壮说:“婶子,你忘啦!是你说的让我倒水,让三壮倒点儿水。”

  她说:“我说来着?”

  三壮说:“你说着,你是这么说的:‘三壮,给我倒点儿水’。”

  二壮说:“没说‘点儿’,就说的:‘三壮,给我倒水’。我记得清楚,肯定是这么说的。说错了把我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三壮补充说:“前边一句是:你能蹦天上去。”

  她问大家也问自己:“我是这么说的吗?”

  陈俊儒看着她迷惑的样子,自己嘿嘿地笑着说:“二壮说得一点儿不假,就是那么说的。”

  二壮说:“你看,我没说错吧?”

  她用眼睛看着凤英,是用眼神在问:是吗?

  凤英明白那眼神的意思,所以往后一闪身子晃着手说:“你别看我,我可记不住。”

  她对自己叨咕:“我咋记不起来我说过那话了呢?我真是一脑袋浆子。”

  陈仲来说:“想不起来回家想去,没事儿了吧?”

  她抬起屁股拽着裤腿说:“没事儿了吧?总觉得又有事儿,……”

  陈仲来说:“有事儿没事儿问我呢?”

  她说:“应该没事儿吧?那我走了。”

  凤英把她送出大门就回来了。凤英前脚刚进屋子的门,就看见她哈哈地笑着回来了,而且笑得连路都走不稳了。她捂着肚子晃晃悠悠跌跌撞撞就进了屋子趴在了炕上。凤英用手指点着她对全家说:

  “他婶子疯了。你们看,他婶子疯了。”

  她捂着肚子起来坐到炕沿上笑着说:“我刚才出去了总觉得有事儿,……我一边走一边琢磨……一到胡同忽地想起来了……诶呀妈呀!……我真是猪脑袋……”

  陈仲来从炕上拿起拐棍指着她说:“你到底有事儿没有?”

  陈仲来用拐棍一比划,“再不说我旋你。”

  “大爹,你不用旋我,你不旋我我也说,再不说一会儿又忘了。”她对大家说:“我告诉你们,香玉看上咱家小子啦!”

  陈仲来一听这话直起了身子,“你说啥?”

  她用手指着陈仲来说:“大爹,我说你能蹦天上去吧?我告诉你,香玉看上你孙子啦!”

  陈仲来用手指着二壮问:“他?”

  其它人用瞪着的眼睛盯着她。她哈哈地笑着用手一指三壮说:

  “是他,三壮。”

  “啥?看上我了?”三壮说:“不行不行,二壮还没定下女人呢,我——三壮咋能找女人?我要找了二壮就找不到女人了,别人会说二壮是个窝囊废是傻子才没女人,三壮才找的女人的。”

  二壮说:“你爱咋着就咋找,我可不能落个拉你后腿的坏名声。”

  陈仲来对她说:“三壮说的在理,给二壮不行?”

  她说:“这我也想到了,可人家就看上三壮了。说要是二壮人家还不喜欢呢!听那语气我听出来了,人家的意思是说看上三壮这个人了,不是看上咱家有粮食了,更不是说二壮不好。二壮,你可别往歪了想。”

  二壮说:“她爱啥意思啥意思,和我有啥关系?!”

  陈仲来说:“既然这样,就这么定下了。二壮也同意给三壮定女人是吧?”

  “那就好。”陈仲来又对她说:“你让香玉爹下了聘礼的单子吧,就这么定了。”

  三壮从凳子上起来站到地上说:“爷,爷,我不乐意。”

  “人家有啥不好?你还不乐意了!人家没不乐意你就偷着乐去吧你!”陈仲来用拐棍指着三壮说。

  陈俊儒说:“你爷说的对,听你爷的。你爷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给不了你亏吃。”

  凤英说:“你爷说的在理,你爹说的也在理。”

  三壮大声说:“反正我不乐意。”

  陈仲来眼睛一瞪:“你还反教了你,由不得你。你懂个屁!”

  陈仲来对她说:“你婶子,就照我说的那么去说。”

  二壮在一边吃吃地捂着嘴乐了起来。
三壮忘不了雅芬,那个他给她挑过水拾过柴,那个给自己煮过饭吃,那个叫姑的,只有在看戏的时候才能看见的那么白净的美丽女人。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三壮啊,你应该和她说点啥了。于是他又去了邻村宝兰的家,他看见关着雅芬的厢房门上有一把很大的锁,关得严严实实。他把门推出了一道缝,从门缝里看见雅芬在炕上躺着,她看起来很瘦,躺在炕上身体就像一张纸,让他怀疑就是一个脑袋放在了被头的地方。他从门缝叫雅芬的名字,后边加了“姑”字,他看见雅芬转过头看了看门的地方,就又把头转了回去。三壮继续叫她的带“姑”名字,她还是不说话,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三壮以为是她不愿意听那个“姑”字,所以从门缝瞄着她的动静对她说:

  “雅芬,我知道你不愿意听我和你叫姑,更不愿意听二壮和你叫姑,其实我也不愿意叫,二壮更不愿意叫,可有啥办法呢?不叫你也是我们姑,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你看我,我明明喜欢你,可我知道你是我姑,我就要忍痛割爱和香玉结婚啦。你说我愿意和香玉结婚吗?我不愿意,我还是喜欢你的。可你是我姑啊!我不是怕别的,我怕你遭罪呀!二壮喜欢你了,你就被关了起来,我要是再敢喜欢你就不知道会是啥样了,你说呢?雅芬,你知道吗?我早就喜欢你了,可你总给二壮擦汗不给我擦我就知道了你喜欢的是二壮,不是我。我就没让你知道。这回我要和香玉结婚了,也应该让你知道了。……”

  三壮一直用眼睛盯着雅芬,她还是一动不动。三壮举起手敲了敲门,又说:

  “雅芬,你说话呀!我没和你叫姑,你说话吧。你咋了?”

  三壮使劲敲着木门叫:“雅芬,你说话呀!你不会是死了吧?你要是死了就别说话,要是没死你就说句话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这时候,三壮看见雅芬的被里伸出了一只手,然后这只手又缩了回去。三壮说:

  “你没说话我也知道你没死了,因为你的手动了。但你为啥不说话呢?你不会是把一辈子的话都喊没了变哑巴了吧?你如果不是哑巴你就和我说句话。雅芬,雅芬……”

  三壮看见雅芬扭过了头,屋子里很暗,他看不清楚她的脸是什么样子。三壮突然想起来她可能是病了,于是喊:“雅芬,你是不是病了?你要是病了你就喊一声,你要是没病……,不对,你要是病了就别说话了,你要是没病就喊一声,骂一声也行。”

  他又看了一会儿雅芬,觉得雅芬是真病了,因为她没动。于是三壮拿了锤子砸了门上的锁,锁没砸开,把门的销子砸断了。他走到炕沿那里,看清楚了雅芬的脸,脸已经很小了,眼睛大了。他摸了雅芬的手,一开始吓了一跳,很凉,甚至怀疑是一只死人的手。他看见雅芬嘴张开动了,像蚊子似的说:

  “我说话了,你没听见。”

  三壮说:“雅芬,你病了,还病的不轻。”

  雅芬说:“我是病了,病的是不轻。从今儿早起我就病了,先是冷,后是热,现在倒没什么了,就是没了力气。”

  三壮把雅芬扶了起来,蹲下搬住她的大腿背起来走进了院子,他对宝兰和雅芬的舅说:

  “雅芬病了,我带她走。”

  他看见他们都没说话,就走了。

  宝兰看三壮走后,对她的儿子说:“三壮把雅芬带走我就放心了。仲来也说不出咱不管自己家闺女的话了。”

  三壮用两只手兜着雅芬的大腿,他觉得自己流眼泪了就用一只手擦眼泪,没想到越擦越流的多,他就不擦了,还呜呜地哭出了声音。雅芬听见了声音就把垂在三壮胸前直晃荡的手抬了起来,给三壮擦起了眼泪。

  三壮一路哭着走出了邻村,邻村的人不认识他,都会看他几眼,有的还会问:

  “你是哪呀?你哭啥?”那人指着他后背上的人,“她是你的女人?她死了吗?”

  这时候三壮停下来告诉他说:“我是三壮,我叫陈家木,陈俊儒是我爹。我后边背的不是我的女人,哪的女人也不是,是雅芬,是我姑。她没死,她只是病了,我要带她回我家养病。我哭也是因为我雅芬姑病了。”

  那人说:“你这么一说我知道了,她就被关进小棚子的那丫头。其实我知道她病了,她有两天,不,三天黑间没学狼叫,学狗叫,学绵羊,学老虎叫了,昨黑间我还和我女人说这丫头可能是病了没了力气叫了的话,我女人说她突然不叫了还睡不踏实了,总瞪着眼等她叫。你还别不信,不信你可以去问我的女人,你现在去问她,她在家呢,就是她姥姥家隔壁,门前有一棵大槐树那家。”

  三壮往上颠了一下雅芬,说:“我现在没时间,我要回家了。我姑还病着呢。”

  那人往外挥挥手说:“那你快走吧。”

  三壮走出了很远,那人喊:“喂!”

  三壮回过头,那人朝他挥动着手臂喊:“等再来我们村记着到家来坐坐抽根烟。”

  三壮也挥着手臂喊:“知道了,我不会抽烟。”

  那人喊:“那来喝口水。”

  三壮心想我不和他喊了,我要留着力气走路,还有五里地呢。所以他只挥舞了三下手臂,又颠了颠后背上的雅芬,转身走了。

  三壮走进村子时天已经快黑了,村里的人都在抱柴禾准备烧炕做饭了。他们看不清雅芬的脸,就有人问三壮背的是谁,三壮说是雅芬。人们就都过来把脸凑到近前打量雅芬的脸。三壮对他们说:

  “也许你们认为我瞎说呢,但这就是雅芬,他病了瘦了你们就不认得她了。不过不要紧,等我把她背回家,把她放在炕头上,再给她喝上高粱米粥她就好了,用不了几天她就比原先还胖了。”

  “你爹不会同意的,你爹同意了你爷也不会同意。”

  三壮说:“这回会同意的,因为他们再不同意雅芬就要死了,他们就是杀人犯了。”

  三壮把雅芬放到炕头用被盖上后,觉得自己的双腿直哆嗦,没了一点力气,也倒在了炕上,他对全家哭着说:“你们再不要雅芬,她就要死啦!你们都是杀人犯!”三壮说完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

  二壮要伸手摸雅芬的头发,三壮在炕沿上跪着用力推了二壮的胸脯,二壮倒在了地上,三壮倒在了炕上。三壮哭着喊:“哪也别碰雅芬。”

  二壮起来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他说:“三壮,你疯了。”

  三壮喊:“你们都别碰她,让她歇着。”

  雅芬用手拽拽三壮的袖子说:“三壮,别喊了,别吵了。”

  凤英说:“我给雅芬熬粥去。”

  陈仲来说:“我走了。雅芬那,你好好养病。俊儒,二壮,走,去我屋,让雅芬歇着。”

  都走了,二壮就一直摩挲着雅芬的头,就像给受了惊吓的小孩子叫吓飞的魂魄一个样子。雅芬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她用一根手指抹掉了挤出来的眼泪。
雅芬对三壮说:

  “我病好了,我也该回家了。你的心意我懂了,我也知道你对我好了,可是……,咱只有下辈子了,下辈子我说啥也不当你姑了。……”

  三个月后,三壮娶了香玉进门。新婚那天黑间,逗新媳妇的人走后,香玉对三壮说:

  “你总沉着脸干啥?你不喜欢我吗?你过来,帮我把棉裤拽下去。”

  三壮帮她拽下了棉裤。

  香玉喘了两口气,她说:

  “三壮,我告诉你,我很好的。我做饭好吃,我当闺女的时候总是我做饭,我爹总吃我做的饭,冷不丁我妈做一回我爹就能尝出来,说做的不好吃。这回我成了你的女人,就要给咱家做饭了,就不用咱妈做饭了。我告诉你,我还会做衣服,我的棉裤我的单裤都是我自己做,你以前也看见过我穿的衣服,你说好看不?我还告诉你,我还爱干净,我会把你的衣服,爹的衣服,妈的衣服,爷的衣服洗的很干净,二壮的衣服我是不会给他洗的,因为他的衣服我洗着别扭。三壮,你要了我是你上辈子积德了。三壮,你喜欢我不?”

  “三壮,你说话呀!”

  三壮说:“喜欢。”

  香玉钻进了被窝,说:“喜欢还不进被窝来,里边可暖和了。”

  三壮吹了油灯,脱了衣服钻进了温暖的被窝。他刚躺好,香玉就紧紧地抱住了他,送上了自己的奶子在他的胸脯上。三壮趴在她的身上,用脚蹬下了她的秋裤,用手摸着她的私出,她的小腹已经泛滥了,泛滥的已经从润穴溢出汩汩温热的液体。三壮也是一样的从小腹刮起了旋风,这股旋风使他头晕,使他疯狂,他不停的品尝她的舌头,她的脖子,她的奶子。他的阳物比平时大了硬了几倍,被她的大腿夹着。他用膝盖分开她的大腿,进入她的身体,不谙男女之欢的他瞬间便崩溃了,瘫软在了她的身体上。直到又一阵旋风刮起,二人才真正感受到了男女交合,血脉相融的快感……

  二人一直到次日鸡叫三遍才停下了那从未感受过却深深知道的欢愉之事,相拥着睡下了。

  男女之间一旦有了那事,两人的情感也会立即提升,现在三壮就看香玉很喜欢。二壮看三壮与香玉整日的对着笑就很羡慕,于是他又偷偷的去找了雅芬。雅芬对他说:

  “二壮,算了吧。为了你我差点儿死了,咱俩再好我想我就会真的死掉了。”

  雅芬说的是借口,她已经对二壮没了那份激情。男女间的事除了死亡能够隔阻,要不就是没了那份激情。

  赶生趴在井口不停的往井里吐着唾沫,三壮挑着桶来挑水了。他这是第三趟了。前两趟还是像以前一样倒进了雅芬的水缸里。他看见赶生撅着屁股就问他:

  “赶生,你干啥呢?”

  赶生回头,一脸庄重地说:“三壮,我吐口唾沫井水就能升上来,我不吐它还下去。”

  “你瞎说呢。”三壮说。

  “你看看来,是真的。”

  三壮趴到井口,赶生吐了口唾沫下去,啪的一声落到了水面。水面并没有丝毫的变化,三壮对赶生说:

  “你就会瞎说。”

  赶生说:“你来啦它就不上来啦。”

  三壮摇上了水,挑着回家了。

  他刚走,水面又慢慢涌了上来,赶生猫下头,用手捧了一捧水喝。他对自己说:

  “我是不会让你们知道我是神仙的。”

  之后,赶生又去了河里,看见鱼在水面打着转转,赶生下水随手就抓了一条,他又对自己说:

  “我是不会让你们知道我是神仙的。”

  赶生回到村子里,坐在大槐树下,就看见满街的老鼠,还有排成队走的黄鼠狼,在门口不肯进家门的鸭子,立在墙头的鸡……

  赶生对它们说:“我不回家谁也别回家。”

  于是,狗就在街上对着院子叫:“汪,汪汪,汪汪汪……”,任凭主人如何召唤也不肯回去;鸡在墙头鸭子在墙根叫:“咯咯咯咯……嘎嘎……咯咯……”,一副打死也不动的劲头;耗子和黄鼠狼爬到了大槐树上,不停的在上边乱窜。赶生在树下喊:

  “我不回家都不许回家。”

  赶生在心里对它们说:我是神仙,都听我指挥。

  当天夜里,大地就摇了起来,街上跑满了光着屁股的人群。人们这时候已顾不得羞耻,都在摇动的大地上互相扯着拽着,不管是儿媳妇还是公公了。还伴随着大地的轰鸣,在左右不停的趔趄奔跑中都喊着“爹呀”和“妈呀”。

  村里的房子一幢幢倒塌,地里喷出了水。老天连续下着大雨,村子就像个沼泽湿地,在院子里的临时窝棚里睡觉能听见床下边的破浪的声音。大地还在继续摇晃,人们依然“妈呀、爹呀”地叫着……

  这就是大地震来啦!
陈俊儒对凤英说:

  “你头发花白了,我头发也花白了。今天是国庆节,没一点儿喜庆的意思,为啥?因为毛主席去逝啦!我们整天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毛主席咋就去逝了呢?不光是我,我想还有你,还有全国的人,都没想到毛主席会去逝。以前隔几天毛主席就会有最新指示,毛主席就会说话,他老人家这一去逝就没人指示了,也没人对我们说话了,我们失去了灯塔,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咋过下去了。人们都慌了。”

  “毛主席去逝的也不是时候,这刚刚地完震他老人家就去逝了。是人民最需要他老人家的时候。他要是早两年去逝人民也就习惯了,他要晚两年也能指示我们应该怎样面对困难,可他偏偏现在去逝了。”

  “村里倒了不少房子,也压死了不少人。日本人在的时候咱村也没死这么多人,我就没觉得咱村有人被日本人杀了。听说日本人在南京杀了不少人。”

  “好在咱家的正房没倒,只倒了厢房,咱还能躺在这炕上说话。明儿个就让二壮三壮把厢房盖上。”

  凤英看了看熟睡的二壮说:“你说这都三十出头了,诶!这些年这孩子们光顾着革命了,革命得连女人都不找了,现在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光咱村就一群,诶!这又赶上地震,……”

  陈俊儒对凤英说:

  “总算咱家没死人,虽然咱爹被墙上的石头把那条好腿给砸断了起不来了,但总算是保住命了,咋着也比赶生妈强,赶生妈被掉下的檩打炕洞里了,拽出来的时候腰都折了,她比咱爹还年轻的多呢就死了,所以咱爹只折了腿咱就要知足。”

  “要说还是雅芬奸,人家钻板柜里去了,赶三壮把她抠出来就是个土人,可她洗了洗就和没地震一样了,诶!就是没了房子,还住在小铺上。这天一天比一天凉,再冷就不行了,会睡出病来的。”

  三壮对他爷和他爹说:

  “厢房盖好了,也干了。咱家房子也够住。我看让我雅芬姑来住。我雅芬姑的房子也不用盖了,等她找了男人就有房子了,她在咱家也就是临时住几个月,我现在就把她接来。”

  三壮在前边背着行李卷,雅芬在后边跟着。香玉见他们进了屋子就把雅芬拽到了炕上。她对雅芬说:

  “雅芬姑,往后咱就是一家人、在一个锅里吃饭了。你是长辈,以后我要有个不是你可不能和我计较。三壮昨儿黑间和我说给你接家来,我一听欢喜得一宿没睡好觉,就盼着雅芬姑了。今儿你来了,我要为你做顿好的,我要把攒了一个月的鸡蛋全吃了,我炖鸡蛋膏,我炒鸡蛋片,我用鸡蛋和面烙饼,我还放鸡蛋汤,最后再煮十个八个放雅芬姑被窝里,留着雅芬姑半夜起来饿了吃。……”

  雅芬看着三壮笑了,三壮也看着她笑了。

  自从雅芬到了这个家,二壮便陷入了慌乱与尴尬的双重痛苦当中。他想和雅芬说话,可雅芬见她就躲开,就算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也从不正眼看他一眼。雅芬大部分的时间就是和香玉在一起过的,不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在自己的厢房屋子的炕头上。

  二壮从城里买了辆红旗牌自行车回来震惊了全村,在那几天,几乎每家在睡觉前都要在炕头上议论一下自行车的话题。二壮自学,先第一个学会了骑,三壮没用几天也会了。然后香玉就也一直缠着三壮说要学,让三壮给她扶着,三壮对她说:

  “不行不行,你现在有了孩子,这要是摔了可咋好?绝对不行!”

  香玉执意要学,还说:“你不给我扶着我让雅芬姑给我扶着。”

  三壮看见她推着车子就往门口走去,她停在厢房门口喊:“雅芬姑,走,学车子去。”

  雅芬便跑了出来,俩人就说笑着出了院子。

  过了一会儿,三壮觉得放不下心也跟了出去,他看见香玉正坐在车子上啊啊叫着左扭右摆,雅芬累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在后边笑着扶着。他过去抓住驮货架对雅芬说:

  “你先站边上看着去,我给她扶着。”

  雅芬没言语,点点头放开了手。

  三壮扶着推着从街东跑到街西,又从街西跑到街东,就这么笑着跑着。二壮也出来了,他看见雅芬在街边立着捂着嘴在笑,他便走了过去。雅芬见他过来还就不笑了。二壮对雅芬说:

  “我驮你转两圈不?”

  雅芬说:“不用了。”

  三壮是驮着香玉回来的,香玉噌地一下就蹦到了地上,三壮把大腿卡在大梁上埋怨着她应该注意点儿。然后三壮对雅芬说:

  “雅芬姑,走,我驮你转转去。”

  雅芬没考虑二壮的感觉,说着“行”就蹦上了三壮已经起动的车子,抓着三壮的腰,脑袋从三壮腰的部位神出去,看着前方就和三壮转去了。

  二壮的心里顿时就觉得不是滋味,扭身就回了院子进了屋子倒在了炕上。

  香玉一直在大门口左右晃着脑袋,等着三壮和雅芬回来。
三壮在街上骑着走嘻嘻哈哈笑着,为了躲一头乱跑的小猪崽儿车子一阵摇晃。雅芬啊啊叫着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后,一直到回来那条街也没把脸挪开。三壮自从她把脸贴在自己后背上开始,就不笑了,也不言语了,自行车也骑的慢了。

  转眼已经下年三月了,三月的北方是一年里最漂亮的时候,树绿了,花开了,空气中都弥漫着生命的味道。这时候香玉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走路就像个鸭子。

  晚上,二壮在屋子里擦着自行车,他用棉丝把辐条一根根撸亮,一看就像有很多小星星在闪烁;他转着轱辘把车圈也擦的一尘不染,车圈里便有了个小的灯泡在闪光;二壮用一块红布把反光灯包上,怕它被太阳晒的掉了颜色;他用小细铁丝剜着链节里的油污,等剜的干净了又想给它抹上黄油,他从橱子底下找不到,就进屋问陈俊儒,他说:

  “爹,咱的黄油呢?”

  “好像前两天三壮干啥找着,你问问他放哪儿了。”陈俊儒告诉他说。

  “我问问去。”二壮说。

  “人家都躺下睡觉了,别去了。”陈俊儒说。

  二壮觉得今天不把车子弄好总有种遗憾的感觉,他还是决定去看一下,他说:

  “我去看看,他们睡了我就回来。”

  二壮出了门,看三壮的屋子还没关灯就走了过去,他一推外屋的门没推开,就去了窗子那里打算喊他一声。他刚想喊,便听见里边传出香玉的呻吟声,时高时低,时长时短,时断断续续,时紧紧相连……。

  三壮一直在那听着,心里腾起了一团火在燃烧着他的神经,在烘烤着他体内的水分,把他烧烤得嗓子里就像被人捏住了喘不上气来,脸憋涨得通红发涨……,他跑去茅房,自己摆弄着那膨胀之物,直到那东西把那岩浆喷发而出,他解脱那种憋涨的煎熬了。

  这种被动的解脱痛苦远远不能和享受快乐相比,这不是能满足二壮这个三十多岁精壮汉子的方式,这种压抑积攒到一定程度便暴发了。

  二壮把刀插到厢房的门缝里,拨了三下,门拴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响,他心里也跟着咯噔一下,他把门开到刚好自己侧身能挤进去,他不想因为自己走着方便让门多出一点声音。他轻轻靠上门,手在后背那里便准确的插上了门,没发出一丝声响。他脱下了自己的衣服,爬上炕看着雅芬,一直看了很久,他手哆嗦着伸向她的脸,快要接触上了又哆嗦着缩了回来。他终于把手捂在了她的嘴上,雅芬呜呜叫着醒了用手挠他的脸。二壮把她压在身下说:

  “雅芬,我,诶呀!……雅芬,我是二壮。别这样,……”

  二壮扯烂了雅芬的衣服,……

  二壮放开雅芬的嘴,看着她说:

  “雅芬,我……”

  雅芬把头一歪,眼泪滚到了枕头上。她说:

  “你走吧。”

  “雅芬,我……”

  “别说了,你走吧。”

  二壮走出厢房的门,把门带好。他现在没有得手的喜悦,反倒觉得无限失落。他一直低着头走出院子,到了南墙根用力打了自己三个嘴巴后,“诶”了一声蹲在了地上。

  这事件被雅芬的沉默掩盖的无声无息,甚至连二壮都看不出有痕迹留下。但二壮自己知道那只是假象,他一天天的不爱说话了。

  日子不会因为谁的痛苦与快乐而停止或加速,就这样按照它自己的意愿过着。陈俊儒全家人看着香玉的肚子越来越大,心情也都沉浸在了焦急又快乐的等待当中。香玉躺在炕上,摸着自己的肚子对三壮说:

  “我肯定给你生个儿子。”

  三壮也摸着她的肚子说:“你咋知道的?”

  她说:“我就知道是儿子。三壮,你信不?”

  三壮说:“我信。”

  香玉把脑袋拱进了三壮的怀里。

  这时候,雅芬也在摸着自己的肚子,她也有孩子了,而且肚子也见大。她不告诉二壮,她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告诉二壮,不管为什么,反正不是仇恨,也不是厌恶。是一个很蒙胧的念头又很明确地告诉她不要告诉他的。

  她有时候把自己的肚子拍打的砰砰响,恨自己的肚子鼓胀了起来,她满肚子委屈不知道向谁去说。压抑使她变得浮躁,恐惧的感觉使她的神经面临崩溃,她再也承受不住这压力了,她需要人帮助她了,她叫来了三壮,对他说:

  “我也有了。”

  三壮问:“有啥了?”

  “有孩子了。”

  三壮惊的瞠圆了双眼,“咋有的?”

  “二壮,二壮把我强奸了。”她说完便拽了被蒙住了身体的所有部分,在里边抖动着大哭起来。

  雅芬这时候觉得轻松多了,她知道三壮会帮她。被关在棚子里的时候是三壮背她回来的,地震的时候是三壮把她抠出来的,在小铺上住的时候,是三壮把她接来这温热的土炕上来的,这次三壮还是会帮助她的。

  三壮一拳戳在了土炕上,“畜牲!我打死他!”

  雅芬从被的里边钻出来,拽着他的袖管,“别,别声张,我……”

  三壮看见她的泪已经染花了她那娇嫩的脸。他闭上眼睛一拳砸在了墙上。“诶!”
三壮对二壮说:

  “你知道吗?你是罪犯,还是个强奸犯,雅芬姑是没告你,要是告你你就完啦,你就要蹲监囹圄啦!”

  二壮耷拉着脑袋说:“我知道。”

  三壮用手指点着他说:“二壮,你这是明知故犯,雅芬姑要是告你,公安就会枪毙你。”

  二壮说:“我知道。”

  三壮说:“你啥都知道,就是干那不知道不明白不是人的事儿。还好雅芬姑没告你,看来雅芬姑心里还是有你。你想想,要是换了别人,有三个也被抓了,也被枪毙光了。”

  二壮说:“恩,我知道。”

  三壮还对他说:“我也没啥说的了,你就说咋办吧?雅芬姑的肚子越来越大,这要被人知道一个闺女有孩子了她就完蛋了,还咋活人?”

  二壮说:“你说咋办?”

  三壮说:“还能咋办!只有你娶了她了,你要不娶她的话她也没法儿活了。让你说,你应不应该娶她?”

  二壮说:“我敢情愿意!可是爷和爹……,尤其是爷,……”

  三壮说:“要不我说你傻呐,你说你……,让我说你啥好!你就不能等了?!”

  二壮把自己的脸拍得啪啪响,三壮看着他,不知道他能拍到什么时候。他对二壮说:

  “好啦好啦,别拍啦!你不拍就像猪啦,你再拍就是猪啦!”

  二壮停下了拍打脸的手,用力抓着自己头发蹲在了地上。

  三壮说:“二壮,我去和爹和爷说,你别去说。我和他们说让你娶了她。”

  二壮仰起头,疑问:“能行?”

  “能不能行都要试试,要不你说咋办?”三壮说。

  三壮对凤英说:

  “妈,你二儿子要蹲监囹圄了。”

  凤英本来在靠着被摞,听了三壮的话后,呼地坐了起来,她瞪着眼睛问:

  “咋?二壮咋啦?”

  三壮对凤英说:

  “妈,你本来有三个儿子,你应该知道养三个儿子有多不容易。大壮死了,是得病死的咱没办法,可二壮不是,二壮犯法啦!二壮要被枪毙啦!他被枪毙了,你就是费了三个儿子的力气养了一个儿子,你肯定不乐意。你愿意看你儿子被枪毙吗?”

  “不愿意。”凤英说,“二壮到底咋啦?”

  三壮说:“你儿子把雅芬强奸啦!就等着枪毙吧!还把雅芬肚子强奸大啦,这回看他咋办。”

  “不能吧!”凤英说。

  “还不能啥?肚子都圆啦,走,我带你看看去。”

  三壮带着凤英来到了雅芬的屋子,进去的时候雅芬正在炕上坐着摆弄扑克牌,她在拿着十二个月。凤英坐在炕沿上,一直盯着雅芬的肚子看。雅芬看她一直看自己的肚子就拽了个被围在了腰里。凤英问:

  “拿开了吗?”

  “没有,总是冬子月不开。”雅芬说。

  “那你接着拿。”凤英给三壮个眼神,他们俩就回去了。

  凤英对三壮说:

  “是有了。咋整?”

  三壮说:“还能咋整?让二壮娶了雅芬就行了。”

  凤英说:“可是雅芬是二壮的姑。”

  “娶了就是女人了就不是姑了。”三壮说。“你愿意你儿子蹲监囹圄?我告诉你,现在二壮都快害怕死了。”

  “那我和你爹说说。”

  凤英把这些话告诉了陈俊儒。陈俊儒用皮带在屋子里打着二壮,二壮也不言语,就在地上跪着。陈俊儒觉得胸口闷,浑身没了力气,便躺到了炕上。凤英对陈俊儒说: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别躺着了,你要想个法子啊!”

  于是,陈俊儒把那些话又说给陈仲来听了。陈仲来现在瘫了,连屎尿都要丢在炕上。他要是不瘫,肯定会跳起来的。那他也想跳起来,挣扎了两下没起来,但眼珠鼓出了很高。他咬着牙说:

  “除非我死!”

  陈俊儒说:“那你说咋办?总不能看着雅芬就这样下去吧?”

  陈仲来说:“那就把二壮送监囹圄去枪毙了吧,孽障!”

  陈俊儒说:“那可是你孙子!”

  陈仲来说:“那是孽障!”

  从此,陈仲来便每天的骂:

  “你个孽障东西,你个乱伦的畜牲……,你就是个现世包,……全家的脸别你一个人给丢光了,……陈家村都因为你出名了,都知道陈家村有个陈二壮,……”

  雅芬一步门也不敢出,只要她一出来,陈仲来在院子里看见她就又开始骂。所以她就不出来了,凤英每天给她送饭送水。

  三壮对二壮说:

  “雅芬肚子那么大了,你打算咋整啊?爷现在不是说死就死的,也老的糊涂了,认上啥就是啥了,一根筋。你说你是着啥急?”

  三壮拽着二壮胸脯把他拉到近前,看着他的脸说:

  “我看你俩私奔吧?”

  二壮握紧拳头,“恩,我愿意,雅芬愿意不?”

  三壮对雅芬说:

  “雅芬姑,你和二壮走吧?去别处过,去我大姨家,我大姨三个闺女没儿子,你们去了就是她儿子儿媳妇。”

  雅芬对他说:

  “我不去。”

  三壮问:“你咋不去?”

  雅芬说:“我不和二壮走。”

  三壮说:“那、那咋办?”

  雅芬说:“我死也死在你跟前。”

  ……
三壮听了雅芬的话后,心就狠狠地沉了下去。他回到屋子躺在炕上,觉得心里特别不自在,便蒙了被闭上了眼睛。他不是睡下了,他在想着雅芬说过的话,他甚至把雅芬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想了一遍。香玉来叫他吃饭,他假装没听见。香玉就把他的被掀开了一条缝隙,三壮说:

  “我不吃了,给我盖上,我打盹。”

  香玉说:“你不舒服了?先吃饭吧?”

  三壮反倒不耐烦起来,他说:“说不吃了不吃了的,你还叫我吃。给我盖上,我睡觉。”

  香玉便给他盖上了,临走从他隔着被的头上给了他一巴掌。

  雅芬整天坐在屋里的炕上,甚至拉屎撒尿都不出门,在外屋里插了门往尿罐里拉撒,然后把一个拿果匣壳子剪的很圆的纸片盖在上面,等夜深了再出去倒掉。

  二壮每次从她门前经过都想进去,但他就是跨不开迈门槛的那一步。有一天他终于跨了进去,却听见雅芬冷冷地说:

  “二壮,你出去。”

  他说:“雅芬,……”

  “二壮,你出去。”

  他只好走了出来。他刚出来,便听见陈仲来趴着窗户骂开“孽障”了。

  陈仲来的骂声每天在这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荡来荡去,院子里所有人都听着心烦,但所有人都不会说他一句“别骂了”的话。他们不敢,他们也找不到自己认为的理由来阻止。

  日子就在这骂声中过着。香玉肚子里的生命终于奈不住寂寞想出来了,就在一天后晌,他钻出了那道“生命之门”。而他钻出来的时候却给那道“生命之门”的主人带来了死亡。

  香玉啊啊地叫声传进了窗台下的三壮耳朵里,传进了陈俊儒的耳朵里,传进了凤英和二壮的耳朵里,也传进了趴着窗户的陈仲来的耳朵里,还传进了倚着自己门框的雅芬耳朵里。

  这群人突然听见响亮的婴儿哭声,陈仲来趴着窗户喊:

  “养活了,是个小子,听这声音就是小子,多大的动静!”

  三壮跑进屋子,接生的赤脚医生抱着孩子告诉他是个儿子,三壮难得的露出了笑的样子。

  他接过孩子看着香玉嘿嘿笑着。香玉说:

  “我说过是儿子你还不信。”

  三壮还是那样的笑着。

  香玉觉得下边不对劲,伸手摸了一把,抬举起手,手上的血顺着胳膊流下来。二壮一看吓得慌乱了,他喊:“大夫,香玉,……”

  大夫一看,大喊:“快,上医院,大出血啦!”

  二壮套上骡子车,三壮抱了香玉到二壮铺了稻草的车上,用棉被盖着。全家人爬上了车,二壮挥起鞭子一放车闸,车就冲了出去,一车人向后闪了一下后,他们互相碰撞着走了。

  他们走后,雅芬一直倚着门框看着大门,陈仲来也难得的闭了嘴,趴着窗户和雅芬盯着一个地方。

  三壮把香玉搂进怀里,一直攥着她的手,他觉得她的手越来越凉。他不停地说:“香玉,快到医院了,香玉,快到医院了,……”

  香玉闭着眼,骡子车晃动着她的脑袋。她的血渗进了稻草下,从车尾往下滴着,一直滴到了医院。

  大夫告诉他们:“拉回去吧。”

  三壮不愿意接受香玉已经死了的事实,他对拽着大夫胳膊对大夫说:

  “我不,我不,你给她治。”

  那大夫用手拿下了他的手,晃着脑袋,然后把头一偏,手往外一挥说:

  “拉回去吧。”

  凤英听完这话,如面浆一样瘫在了地上。

  陈仲来听二壮告诉了他香玉死了,他的拐棍直接打在了二壮脑袋上,拐棍成了两截。他对二壮喊:

  “你咋不替好人死喽!你个孽障!”

  二壮的头上流下了一缕鲜血,顺着下巴滴滴答答。

  从此以后,陈仲来的骂声更响亮了,只要他觉得有了力气就会对着他认为应该对着的地方骂任何人和物。他骂陈俊儒,他骂凤英,他骂三壮,当然也要骂二壮,都是些没有任何原因的骂声。他唯独没有骂过雅芬,因为雅芬是他宝兰姑的孩子。

  三壮问陈俊儒:“爹,我爷咋了?咋总骂人呢?”

  陈俊儒说:“你爷老糊涂了,别答理你爷。”

  雅芬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三壮对雅芬说:

  “雅芬,我一听我爷开骂我心里直突突,你呢?”

  雅芬说:“我的心都飞了。”

  “那你不能在这住了,你要躲了他。你总这么害怕对孩子不好,将来孩子肯定有病。”三壮告诉她。

  “我不走,我就和你在一起。”雅芬说。

  三壮说:“去我大姨家养活去,养活下来再回来。”

  “我不去。”雅芬说。

  “去吧。”三壮说,“我送你去。”

  “你愿意我去?”雅芬问。

  “去吧,别在这遭罪了。”三壮说。

  “那你给我送去,再住三天,两天也行。”雅芬说。

  “我住三天。”

  于是,三壮套上骡子车,把雅芬送到了大姨家。随后,二壮也跟了去。三壮在那里住了三天和雅芬说了三天话后就回家来了。
二壮和雅芬走后,陈仲来骂得更加厉害了,吃饭的时候除了稀了就是稠了,刚把屎尿从身体里甩在炕上,他就会嫌弃骚臭,又开始叫骂,说着没人管他的话,他是看哪也不顺眼,听什么都刺耳,摸什么都觉得扎手,……

  突然有一天,三壮正坐在门槛上抽着烟,二壮骑着自行车进了院子。三壮看见他满头的大汗直往下滚。二壮对三壮说:

  “雅芬不见了,回来没有?”

  三壮一听,呼地立了起来,把烟摔在地上,他说:

  “没回来,她咋就不见了?”

  二壮说:“这可咋整!去哪儿了呢?这他不回来还能去哪儿啊?!”

  三壮说:“别说了,咱赶紧去找。”

  二壮驮了三壮沿着路找了整个后晌,也没看见雅芬,他们看见一个放羊回家的男人,他们问:

  “看没看见一个女人?”

  三壮在肚子前面比划了一个半圆说:“大肚子的。”

  放羊的一听想了起来,见了见了,晌午我看见了,就在那边,后来去哪里了我就不知道了。

  于是,二壮和三壮又开始找。这时候是冬子月,西北风夹着雪叫了起来。二壮和三壮不停的吼着雅芬的名字。

  三壮转着身体四下望着,他突然看见一团红的东西在地上滚着,他跑过去看见是一条红头巾。他看着风的方向,全是玉米秸秆垛子,他和二壮一个个地翻找着雅芬,每一捆玉米秸秆都被他们抛出很远。

  三壮在翻开第八个的时候手里的玉米秸秆没扔出去,他看见了蜷缩在里边的雅芬了。他把手里的玉米秸秆推向一边,蹲下身搂着奄奄一息的雅芬,他对二壮喊:

  “快,回家套车。”

  三壮在车上搂着雅芬,他又想起了他搂着香玉去医院的情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二壮赶着车把鞭子甩的啪啪作响,他回头看看,看见了三壮解开了棉衣,把雅芬半裹在怀里。他回过头,打了自己三个嘴巴后,也流下了眼泪。

  雅芬流产了,她笑笑对三壮说:

  “没了好,死了好,死了好。”

  三壮问:“你想回来?”

  雅芬说:“我想你了。”

  三壮说:“你咋没捎信儿我去接你?”

  雅芬说:“没人给我捎信儿。”

  三壮说:“这回哪儿也不去了。”

  ……

  二壮对陈仲来说:

  “我要娶雅芬。”

  陈仲来说:“除非我死。”

  二壮喊:“你死我也要娶雅芬。”

  陈仲来听完这话,薅过他瞪着他的眼珠子对他说:

  “那我就死也不让你娶她。”

  他说完这话,瞪着眼睛往后一倒就闭气了。

  七天后的半夜,二壮突然从睡梦中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他嘴里喃喃:

  “完了,我爷叫我来了,我爷叫我来了,……”

  他穿上鞋下了炕,走出了屋子。

  凤英对陈俊儒说:

  “二壮干啥去了?”

  陈俊儒说:“拉屎去了。”

  三天后,划冰车的小孩子们看见冰下边有一个人在看着他们。

  三壮对陈俊儒说:

  “我要娶雅芬。”

  陈俊儒说:“不行,她是你姑。”

  三壮说:“那我就带她走。”

  陈俊儒说:“你走了就别回来,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三壮说:“那我就没你这个爹了。”

  三壮用自行车驮着雅芬去了他大姨家,风很大,雅芬抱着裹的严严实实的香玉留下的婴孩坐在后面,三壮觉得累了就下车推着他们,觉得又有力气再骑上,……

  七天后,三壮大姨告诉陈俊儒和凤英说:

  “三壮带雅芬走啦!”

  一个月后,陈俊儒早上下了炕去挑水,回来却看见凤英还没起炕,他看见她的脸如同她头上的头发一样灰白,早已死去。

  很多年后,陈俊儒看见村子里的孙子娶了奶奶辈分的,生了孩子后大伙都夸那孩子灵光,还夸着他们般配的话。他对人群说:

  “这都乱伦了还般配?”

  有人指着墙说:“这就是走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陈俊儒到死也没明白为什么孙子能娶了奶奶,他到死也没等到三壮回来。

  又过了两年,三壮和雅芬回来了,他们带了一个小男孩回来,另外还有一个骨灰盒。那里面装的是他们当年抱出去的孩子。那孩子在前年出车祸死掉了。

  三壮指着一个个坟头对他孙子说:

  “看见没?那个最大的是你祖太爷爷祖太奶奶的家;那个是你太爷爷和你太奶奶的家;那个是你另一个奶奶的家,我和你奶奶以后也要住进去;那个是你大爷爷的家;那个是你二爷爷的家;这个新的是你爹的家,……”

  他孙子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了个圈子笑着说:

  “这是我的家。”

  ……

  二零零七年十一月廿日动笔于秦皇岛

  二零零七年十二月十六日草成于秦皇岛
2#
发表于 2008-6-3 15:32 | 只看该作者
欢迎新朋友!

笔法老到。
3#
 楼主| 发表于 2008-6-19 23:57 | 只看该作者

呵呵

这个也排好了,谢谢!
4#
发表于 2008-6-20 00:20 | 只看该作者

快乐阳光来了

好长明天接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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