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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
碎红如绣
1
那天是周六,叶慧一早躺在床上看电视,苏林在洗澡,水流声哗哗地漫过狭小的卫生间,漫过空荡荡的客厅,一直传到耳畔,哗哗哗地,水冲在肌肤上的声响,像外面低垂天色下砸在汽车上的雨珠声响。
苏林的手机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
打电话来的是冯全。邀请苏林夫妻周末去他们家包饺子——因为要参加肖肖的婚礼,叶慧婉拒了。冯全酸溜溜地说:“难得我们休息一天,你们还没空。”叶慧笑笑:“真不巧,下回我们保证不请自到。”
叶慧不喜欢冯全。冯全心眼小,朋友不多,空闲下来特别爱找苏林,苏林不好意思嫌他烦。叶慧觉得冯全每次出现都意味着将要发生不愉快,果然。
叶慧并非刻意翻查苏林的短信。结婚十年,她无比信任苏林。余老师就曾在卡拉OK厅抢过苏林的手机和叶慧开玩笑:小叶呀我正带小苏相亲呢。叶慧笑着回答:我们家苏林属木头的,还请老师多费心调教。听得余老师开怀大笑。
苏林是金牛座。星座上说金牛座的男人对感情和品质的追求是自始如一的。苏林也用事实证明了这一点。婚后,他每天朝七晚五接送叶慧上下班,惹得叶慧同事一片艳羡,叶慧得意之余夸下海口:我们家苏林,就算母猪上树他都不会出轨。
眼下出事了。
挂断冯全电话时,苏林的手机跳出一条短信。只有六个字。叶慧先一愣,觉得看错,擦了擦眼睛再看,还是那六个字,等到反应过来,她忍不住去翻苏林的通讯录。然后,叶慧看见来自顾燕一连串的未接电话。
做决定之前,叶慧有些许挣扎。她觉得自己可耻,去翻查苏林的私隐。并且那六个字不能作为确凿的证据。“我都快要疯了!”为谁疯,为什么疯,都没有说清楚。可是直觉让叶慧嗅出不寻常的气息。一个女人,疯了,这些和末尾强烈的感叹号都让叶慧的脊背隐约发凉。她取过苏林的手机回复:你怎么了?想想不妥。改换为自己的手机,用有点儿调侃的语气回复顾燕: “我是苏林的妻子叶慧。请问您有什么麻烦我们能够帮得上忙?” 水流声戛然而止。苏林走近叶慧,俯身吻她:小懒虫,起床了。 叶慧裹着换洗衣服去卫生间。水击拍在肩膀和后背说不出的舒爽。叶慧闭上眼睛,揣想顾燕的神态:惊惶失措?勃然大怒?委屈不已?都有可能。她指盼顾燕有丰富的廉耻之心,能从她设计好的回复中闻出潜伏在礼节下面并不浓烈的战火味道。叶慧使用了一点小伎俩,她说您而不是你,证明在顾燕与丈夫之间,有的是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换言之,他们之间应该是生分的。一个生分的女人,就不应该给苏林发这么暧昧的短信。 顾燕回复比预计的早一点。叶慧偏着头,一手举着吹风机一手掏手机,不留神头发被卷进了风口。短信还是六个字,“对不起,发错了。”叶慧把手机抛到一旁,喊苏林: “给我拿剪刀过来。” 苏林取来剪刀,倚在墙上看叶慧绞头发。“你读过我的短信?”他问。 “噢,看过了。” “你回消息给她?” “唔。” 苏林和风细雨地说:“你怎么能这样?”语调不高。但是隐含了责备。责备她什么?偷看他的短信?揭穿他的秘密?叶慧忽然很生气。她把手机摔给苏林:“我发短信怎么了?她有困难,我们可以一块儿帮她!” 苏林脸色发白,他说叶慧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叶慧说:她为什么发消息给你?你是她的蓝颜? 叶慧很讨厌蓝颜这个词。暧昧、虚伪。她讽刺苏林是顾燕的蓝颜,苏林面子挂不住,留下一句:“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没对不起你。”折身去了书房。 叶慧一时怔住。她以为苏林会哄哄她,起码把来龙去脉讲清楚,可是苏林居然什么都不解释。叶慧知道自己言语刻薄。然而遇到这种境况,她怎么也大度不起来。直到傍晚苏林才晃着手机招呼叶慧:这是我发给她的短信,你满意了吧?叶慧凑过去看,是一句绕口令一样的句子。全文如下:她还以为你是为我快要疯了哪里晓得你是为他快要疯了现在我也快要疯了请你千万理智点不要疯了。叶慧目光落在最后一句话上。不动声色的暗示?安抚?都像。仿佛又都不是。苏林说遇见顾燕是跟她汇报过的,真可笑,她何时需要他汇报了呢。顾燕的名字是熟悉的,也就是张三李四那种常见的熟悉。
2 第二天雨势依旧绵密,甩在车玻璃上涓涓成溪。 叶慧想和苏林谈顾燕。她想了一整夜没有头绪。自己是苏林第二任女友,苏林原先的女友叫谢菲——就算谢菲吧,苏林撞见她也会专程打个电话告诉自己。而这个顾燕,就像披着一顶神秘的抖蓬的幽灵,令她感觉窒息。 苏林还在生气。他让叶慧去买红包袋,叶慧买了二十个,气鼓鼓回转,猛一拉车门,坐在副驾驶座上。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叶慧都在想象顾燕:她是谁?为什么要对苏林说疯了?因为工作上的事?苏林不解释。越描越黑,不描,能想象的更黑。 他们十一点到达新昌。肖肖被拥在人群中央,白婚纱,蜜一样的笑容。新郎官戴眼镜,像广告公司搞策划的——叶慧知道肖肖拿出钱来替他开了一片专卖男装的小店面。 肖肖真可怜。谈了十年恋爱,男方说分就分,光留了一套房给她。去年肖肖说要结婚,叶慧还替她开心,转眼肖肖婚照结,对象换了。 叶慧至今记得肖肖用不屑一顾的神气谈论有可能成为婆婆的女人:“她有什么了不起?恋子癖,怪物。我要看看,谁能活得更久些。” 事实证明了苏林的远见。苏林说: “因为家庭阻力选择逃避,最终那个男人不会对肖肖负责。” 苏林看人很准,一眼就能睃到你灵魂背面。叶慧曾对苏林开玩笑,说你要是找二房,必须先领过来给我看,我看得过眼才能作数。——苏林说那你说话算数,说不定哪天我真带回来你别哭。现在想起来,苏林有点儿拿着她的鸡毛当令箭的意思。 叶慧骤然就感觉浑身的毛孔都被堵住了。她走去拥抱肖肖,压在她耳朵旁说:要幸福。肖肖一愣,叶慧已别进了电梯。
午宴是女方客人,多数为旧同学,济济堂堂挤了一厅。女生们围坐一桌叽叽呱呱,男人陪着孩子坐另一桌,抽烟、喝酒、说大话。一个同学笑道: “丁敏丽现在才漂亮!叶慧,当年你是我们班花,现在轮不到啦。风水轮流转咧。” 叶慧捶说话的同学,嘿嘿两声:“我才不要当班花。谁乐意谁当去。” 苏林的口头禅是:谁不会老啊,能稳当过日子就好。苏林说不出“爱”或“喜欢”,他始终觉得实际行动才是最好的表达。 归途雨下得更猛烈了。眼前是一片茫茫的水雾,被雨刮器拨开一丝细缝又即刻合上。叶慧想起盘古开天劈地的典故:天地初时混沌如鸡子。又没缘由想起《后天》《2012》一类乱七八糟的电影,叶慧半侧过头去问苏林: “世界末日了怎么办?” “全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赴死。”苏林说。
3 叶慧终于想起顾燕是谁。那天苏林从上虞出差回来告诉她,说遇到了从前在药店工作的同事。苏林说: “想不到顾燕嫁给了我的客户,你说有趣吧。” 又看看叶慧:“还是我把老婆照顾得好,没那么憔悴。” 叶慧对镜拔白头发,老同学说得不错,时光催人老,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有了稀落的白发。随之叶慧猛然想起顾燕,有如醍醐灌顶:整个浙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们居然在二十年后遇见!难道真像歌里唱的:有缘千里来相见? 整整一周叶慧没跟苏林提起顾燕。这次她忍不住,跑到苏林身后站了会儿,看他在农场偷菜。站了几分钟苏林都没动静。叶慧使命咳嗽,总算引他视线离开电脑:“你感冒?”苏林问。叶慧摇头。苏林扶扶眼镜:“没病就好。”叶慧说没病你就不理人?没病你就心安理得?没病你就可以继续装聋作哑?——她一着急,说话显现出拐腔拿调的怪异。苏林拉她坐下: “怎么回事?今天火药味很重啊。” 叶慧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稍稍平缓一下语速:“我刚刚,想起顾燕是谁了。” 顾燕是谁不是重点。重点在于顾燕的故事。更准确点,在于顾燕为什么会发那样的信息给苏林。可是苏林偏不说,“好了。”他拍打一下叶慧的屁股,“没事不要胡思乱想。” 叶慧能肯定苏林不会背叛爱情,然而苏林的爱情里面有没有其他搀杂的秘密,不得而知。叶慧很想窥视顾燕的伤口,无奈苏林将它保护得有如铜墙铁壁。 叶慧忌恨苏林对顾燕的情谊。怜香惜玉,男人这种特质只有在面对老婆的时候才会显得可爱。否则,将招来甩不掉的大麻烦。
4 王姐拉叶慧去优玛。 王姐见识过叶慧肚皮上的刀疤,四厘米长的刀疤蜈蚣一样蜷在白皙的肤质上,边缘翻卷,令人联想起《东成西就》里梁朝伟的香肠嘴。王姐很吃惊,叶慧笑说这是生孩子的代价。
“难怪有的女性不愿意当母亲。” 对此王姐有不同看法,她撩开背心给叶慧看,她的肚子只伏着极小一道细线,不仔细瞅不容易发现。她断定叶慧生产没缝合好,向叶慧介绍优玛除疤。 “我就是在那里消炎平疤的。” 王姐说女人还是需要厚待自己,为男人遭了多大的罪,还不能对自己好些?——更何况苏林早对这道令她骄傲的刀疤意见颇多,叶慧想到这里,决意消除这道疤痕。 优玛并非想象之中的私人诊所,更像一间条件优越的SPA公馆。浅米色墙,大块落地玻璃映出通透的阳光。叶慧心情一下子轻松下来。 “杜医师,这是我同事叶慧。”王姐娴熟地与人招呼。 杜医师个子偏小,戴黑框眼镜,笑容亲善。 “来,把它给我看看。” 叶慧解开裤扣,低下头瞟一眼那道赫赫在目的诸红色疤痕。 “能完全治好?” “我有相应治愈病人的资料。这里,”杜医师指着电脑一组图片,“这位患者的症状和你一样,现在已经基本愈合了。” 图片上的刀疤丑陋不堪,像一只挂着讥诮笑意的嘴角,叶慧倏忽想到和苏林做爱,面对这样的刀疤,苏林的心情怎样?她从来也没有问过他。 这也正是自己与苏林的区别。她在意的,是彼此的眼神交流心灵沟通,更趋向于柏拉图式的精神互动,而苏林强调的是灵肉合体,是爱情的质感与快感的统一,这一点上,叶慧始终觉得跟苏林默契不够。 配药水,交待禁忌事项,躺在病床上等护师服务。叶慧仰视天花板,和小护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小护师长得漂亮,一双水灵的大眼睛,黑瞳如核桃仁。叶慧问她工作多久了有没有男朋友,小护师一一回答,又恭维叶慧: “姐姐年轻时候一定是美人。眉眼看得出来。” 叶慧哑笑,想起初见苏林,自己和小护师差不多年纪,转眼日夜如梭,梭机织出的布匹将青春一股脑套入,不复得见。她有点恍惚,就不再说话。小护师看出叶慧满腹心事,也就沉默下来,专心致志地往伤口上搽药水,时间于是被拉得纤长起来,整个午后只听见窗外过路人疾行的脚步声。 杜医师进来过几回,叶慧有些不自然,头偏一偏。杜医师摸着那道刀疤感慨道:“为什么这么严重才来治疗?” 叶慧说:“我原先不太在意。” 杜医师说:“伤口也是有生命力的。它会生长,你要坚持跟它作斗争,从阶段性的胜利最终迈向成功。” 杜医师很幽默。小护士对着医师的背影偷偷告诉叶慧,好些客户都喜欢找他治疗。叶慧不置可否应诺一声,思绪又飘散开来,浓稠一团,她忽然想到顾燕的肚皮,是不是也像她一样,盘旋着一条扭曲的创口。 晚间到家,叶慧陪女儿玩了一会,吃过饭早早哄她睡。苏林在加班,打了电话回家,叶慧一面抹药水一面跟苏林提去优玛的事情。苏林很吃惊,他说叶慧我并不是反对你去治疗,可是你最好去正规的大医院,最不济就是动动小手术。到这种没有保障的地方治疗我不放心。 叶慧说这事你就别管我。要是优玛解决不掉问题,我再去大医院。杜医师说过,从大医院做完手术重新复发到他那里去的大有人在,我何必花冤枉钱受冤枉罪? 有点不愉快。不只除疤意见相左,苏林还告诉叶慧他出差遇见了谢菲。叶慧听见极轻微的一声,一根针扎在肺里头,咳了几声。苏林问叶慧你没事吧?怎么突然不说话?叶慧从嗓子眼挤出一丝笑: “就有点累。我想睡了,你在外面奔波,也早休息。” 苏林能否体察到她的担忧?自顾燕事件以来(虽然那被证明是个误会),叶慧感觉自己草木皆兵风声鹤唳,这不是她的做派。对苏林,她一向大大咧咧的。前不久叶慧还拿周刊上的星座给苏林看,指着小桃花几个字调侃他: “苏林,你今年桃花旺盛。会遇见新欢旧爱噢。” 苏林大乐,捏她的鼻尖说:“倒说说看,在哪里遇见。” 这类调侃不知上演过多少次,已成为他们夫妻间的小情趣。叶慧相信苏林与谢菲遇见纯属偶然,然而相信不相信和心情好坏是没有直接关联的。这天晚上,得知苏林与谢菲巧遇的讯息令叶慧非常不愉快。她躺在偃黑的夜色中,想象天花板上奔跑着一群洁白的羊群,一只只接连从眼帘上空跳跃而过。
5 周二是复诊时间,叶慧已经习惯敞开衣衫任那位漂亮护师的手在肚皮上搓揉。这是复诊第五周,杜医师对她的刀疤进行了评价: “炎症已经基本消除,接下来我们要使用抚平霜和导入仪。” 杜医师的话有明显的安抚性,或许为了证明优玛名符其实。叶慧对杜医师表示感谢。不管这些药水药膏的功效到底怎样,杜医师的认真细致是无可否认的。从进行治疗的第三天起,他就会在每日一早发来短信,询问刀疤现状、愈合进度。苏林对此颇有疑义。苏林检视完叶慧带回家的瓶瓶罐罐,指着瓶体上印着的卫妆字告诫叶慧:睁大眼睛,妞,这明明就是化妆品。 叶慧低头审视刀疤,现在它已经转成粉色了。叶慧说这我知道,黑格尔还说存在即合理呢,关键在于它能不能治好我的刀疤,不在于它究竟属于药准字还是妆准字。 那天晚上她暗自跟苏林赌气。苏林出差回来,第一句话即是:我又碰见谢菲跟她老公了。叶慧正准备掀开衣襟让苏林瞧瞧刀疤是不是短了点,闻言斜视他,眉一挑:你的旧桃花开得还好?——苏林有点恼,脱了鞋,塌在沙发:“你说你的小心眼,只是恰好碰到聊几句。”想一想,趴近她看:“吃醋了?” “去去去。”叶慧挡开苏林的脸,“没正经。” 她不愿意承认吃醋。叶慧的概念里,小巷深处的烟火人家才有被俗世熏出的一钵子醋酸气,一头连着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无聊举措。再说事实胜于雄辩,婚前婚后只有苏林担心她被人哄骗,从来不需要她去为苏林操心的。她就不高兴苏林提谢菲。小别回家,一开口即是前任女友,有哪个女人不计较? 第二天清晨杜医师的短信准时报到。叶慧趿拖着拿手机,苏林转身嘟哝: “一大早的,谁啊?” “杜医师。”叶慧回答,她也不喜被人扰乱清梦,可是一想到杜医师的诚恳她就没办法生气,“问我治疗情况。” 苏林没哼气。好半天忽然搂住叶慧的腰肢:“老婆这个杜医师不是对你有意思吧?” “胡说什么。人家是尽职尽责。” “他长什么样子?” 叶慧努力回忆:她记不清楚杜医师的样子。总体印象是个子小,戴眼镜,说话时习惯性会把下颌收一收。他的声音舒服柔和,蛮好听。 “我没留意。”叶慧说,“你老婆现在是荒草一蓬,不会有人起歪心邪念的。” 叶慧回答得干脆,自然料想不到两周后她会再和苏林犯别扭,也料想不到接下来的自己,会跟连眉目都记不起来的杜医师有说不清楚的干系。
苏林年前升的大区经理。这时代所谓的大区经理,无非就是提着公文包满世界乱窜的高级业务员,荣耀的光环下,责任重大薪酬可悲。一年当中粗略计算,苏林有两百多天不是在见客户,就是在赶去见客户的路上。叶慧戏谑称他为四陪:陪吃陪喝陪玩陪跑腿就差没陪睡。苏林耸耸肩更正她:偶尔也陪客户睡在饭桌上,OK厅里。 叶慧心里明白这样性质的工作免不掉流连声色犬马的场所和某些特定人群逢场作戏。她从不是无中生有小事化大的女人,更谈不上对苏林进行“侦察”(他的短信、QQ聊天记录、行踪盘查等),叶慧秉承的原则是信任:倘若苏林变心,凭她一己之力绝不能挽回什么,不如顺其自然。 然而这一段时间例外。 先是顾燕,苏林始终不告诉她关于顾燕的一切。这就好比在叶慧心中挖了个洞,她时不时会跑去探索一下,想发掘些新情况。叶慧几次装作漫不在意地提到顾燕,苏林全部笑而避过。他问你对人家的私隐这么感兴趣?叶慧说我不是对她感兴趣我是对和你有关联的部分感兴趣一个女人能放下架子对你哀告说自己快要疯了她同你的关系肯定非比寻常。苏林开怀大笑:“叶慧,你小心眼的模样怪可爱的。” 不了了之。苏林绝不会告诉她顾燕的秘密。他是个守原则的男人。他应该应诺了顾燕什么,苏林一向很看重他的信诺。 再是谢菲。 说起谢菲,叶慧心中五味杂陈。谢菲大叶慧两岁,当年追随者众,苏林是其中之一。谢菲想要工作,苏林为她铺桥搭路,介绍完一份又一份,结果谢菲哪份都做不到三天。她对叶慧说: “苏林那人,我叫他东他绝不朝西。” 事实证明谢菲没说大话。苏林对谢菲的关照,连叶慧都看不下去。都说感情需要自尊底限,在叶慧看来,苏林抛却了自尊。有年圣诞夜晚苏林叩响叶慧的门,用一提网的啤酒和泛着血丝的眼睛应验了叶慧的猜想。他坐在床沿絮叨,从认识谢菲开始叙述,跨越了整整三年光阴,一直说到当天晚上——谢菲约苏林看电影,电影看到一半谢菲就丢下苏林独自跑了。没解释,没道歉,没理由。叶慧彼时发烧,装出努力倾听的模样,她对苏林的深情不感兴趣,但面对苏林的酒后真言表示出了应有的礼貌:苏林说着,竟一头倒在她的枕上睡着了,叶慧抱毛毯到餐厅,缩在单人沙发上,大概凌晨三点吧,苏林跟她道歉,然后轻手轻脚地带上门,走了。就从那天起情况发生巨变,苏林痴心的对象由谢菲转移到了叶慧。 结婚没有邀请谢菲。叶慧最厌恶第三者,在苏林生活的秩序表上,她是排序于谢菲后头的,看见谢菲,叶慧会不期然地生出歉疚感——尽管这是苏林自己的选择。
6 那个清晨接到杜医师短信后,叶慧到衣柜里挑了一件米黄色开衫,抹上浅色腮红,慢悠悠踱出家门,穿过茂盛的林荫街道,伸手招辆出租车直向优玛奔去。 一个女人。一个寂寞的女人。一个假装不在意的寂寞女人。她来到一个不算熟悉也不陌生的地方,对一个不算熟悉也不陌生的男性倾吐内心。她不必在意他是否在听能否听懂。 杜医师。 杜医师甚至没来得及换上白大褂,他睡眼惺松,保持着最体贴的微笑和最和善的态度。叶慧滔滔不绝,讲学校、青春里闪逝过的男生、宿舍的明星海报和食堂大勺师傅的红烧狮子头。她越说越兴奋,声调急促胸膛起伏,两颊焕出红光。她说杜医师你知道吧我们的指导员是个五十出头的老头儿,从清华退休被聘请的,其实课教得也并不如何;校长自连续发生几起女生寝室被盗事件后威信大不如从前;建筑工地的工人拿石子扔男生们的窗户,原因是他们半夜起来临窗尿尿洒湿了工人们晾在电线上的白菜。杜医师不好意思打断叶慧,后来叶慧的声音轻下去,像一抹从海上初升起的潮湿的月亮,带着咸涩的海水的气息。 叶慧不清楚为什么会对杜医师说这些,她看见另一个自己,坐在纱缦下面,身体前顷,带着一抹微笑。 自始至终,她没提过苏林。把他从生命里省略过去。连同自己相关的婚姻,爱情,一并省略过去。 杜医师安静倾听,一只笔在左手食指中指中间打转。 “情绪激动对你的伤疤没有好处。”他说,“现在让我看看它恢复得怎样。” 伤疤现在成为一条粉色的虫。叶慧偶尔会觉得它有天会蜕变成蝶振翅从她的世界飞走。杜医师为她检察伤疤,她听杜医师好听轻柔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飘浮: “不管是谁,都要学习豁达,对自己好一些。” 再后来,杜医师拥抱了叶慧。他并不宽阔的肩膀传递来异性微热的体温,令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踏实。
7 苏林第三次提到谢菲。 又这么巧在超市遇到。苏林电话请示:“我想请谢菲吃个饭。没问题吧?” 请谢菲吃饭的念头不是突然萌发的。苏林前些日子就有一次试探叶慧:我想请谢菲吃个饭,好不好?叶慧狠丢个卫生眼回他。现在更好,搞突然袭击,一个电话请示,谢菲说不准就呆在苏林身旁竖起耳朵等着她回复呢。叶慧说: “你要吃饭就吃饭,和我说什么?” “我尊重你。”苏林说,“怕你想偏了。我们这么多年夫妻,我不想你有误会。” 叶慧恨苏林的坦白。难道她表示得小鸡肚肠不许他们阔别多年叙旧?苏林大可以背着她请谢菲吃饭。叶慧说: “代我问好。不要喝酒。” 苏林说:“我们不喝酒,我们喝茶。” 挂断电话,叶慧一口气喝完半瓶热水。她默默为他们计算时间:六点开始坐下喝茶,点菜,吃饭,再聊一会儿,八点半总该回宾馆了吧?秒钟滴嗒走得太慢,这一段等待的时间完全就是用空白填充的。期期艾艾,患得患失。 八点半,叶慧拨苏林手机——关机。她极力回想他入住的宾馆名字,114查号码,连线,转602室(记得苏林住602),电话嘟嘟响了几声,一个女人接起: “喂?你好。你好?” 手心像被火烫着,叶慧慌忙丢下电话。谢菲还在温柔呼叫:“你好?”叶慧几步奔上前按了停止键。一屁股坐在床上喘粗气。 苏林! 奇怪的是没有掉泪。叶慧想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吓人。她移步到卫生间,抚摸镜中的自己:一点点瘦削的下颌,因哺乳而变小的乳房,厚实的肩膀,满是赘肉的腰肢,扁平的屁股。老了。她没办法不服老。。 叶慧再次拨通宾馆电话,听见谢菲声音的同时挂断。她甚至不敢诘问如此深夜谢菲在苏林的住处做什么。她听见预先准备好的祥装轻快的问候,被喉间一口唾沫压到胃的最底端,伴随着残剩的食物渣滓,被碾压得粉碎。
8 肖肖打来电话。肖肖说她怀孕了,在这样万物繁茂的季节,她肚子里孕育的生命正以惊人的速度生长。 肖肖很兴奋。叶慧交待她需要注意的事项,例如产后一定要听从老人吩咐,不可以过多洗澡吹风不能吃太多腥膻易发的食物,肖肖笑: “叶慧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她才两个多月,离出生还早得很呢。” 叶慧抬起脸,清晨的阳光正跳过头顶墨绿的叶片,流泄一地,像一掬掬细碎银子。不论如何,肖肖怀孕是件让人开心的事,她由衷地感到喜悦。 “肖肖,有件事我想问你。”叶慧说,“如果有天你前男友回来找你,你还会不会原谅他?” “我们现在是好朋友啊。”肖肖回答,“既然走不到一起,做朋友还是可以的。其实原本谁都不想伤害谁。叶慧你为什么问这个?” “随便问。我只是有时候觉得男女之间的纯洁友谊不可相信。” 叶慧合上手机。脚尖前方有一个个稀疏的金色光圈,正慢慢地扩散开来。也许该顺着道路一直走,到第一个十字街口左转菜场的第三家卤味店去买点猪软骨。女儿的口味和苏林是如出一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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