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枚叶子 于 2016-8-29 12:11 编辑
在你的流年里拣一缕香
孩子,离上次你帮我拔掉头顶的几根白发,又一个月了。初秋的风里,重生的银丝,在我的头顶猎猎,是那么刺眼,我讨厌它像白色小旗一样竖着,我不愿意向岁月屈服,过早竖起白旗。可是,我如何抵御时间的飞速呢?它太快了,它岂止是长着飞毛腿,它还长着带羽毛的轻翅呢,像泰戈尔的飞鸟,划过天空不留痕迹;像杨万里的黄蝶,忽闪忽闪,飞入菜花深处,无处觅踪迹。它太神奇了,像苍苍蒹葭上的白露,从《诗经》飞上了我的双鬓;也像春天枝头上的一抹青色,渗进了你小禾拔节一般的身体。
转眼你十七岁了。
那天,你要去北京参加为期一个月的辅导,第一次独自离家这么远这么久,我忧思萦怀。你说郑文今十七岁时不是一个人去牛津上大学了吗?我无语。我给你买了手机,存储你的号码时,最初在通讯录里输上“女儿”,转念一想,万一手机掉了,坏人冒充我骗你咋办?输上你名字,又觉得无法表达对你的宠爱,忽然间一个词冒出来,我输上了“小太阳”。
十七年前,那个向日葵抽出小花盘的早晨,一声脆亮的鸣唱成了最美的晨曲——你呱呱坠地。从此,我俩互相成就,我成了一株向日葵,朝着你转,无论何时何地,你的光芒总能一下子点亮我的心,家是一方天,你成了我天空中的“小太阳”。
那天早晨,你背起行囊走了,你爹出差。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拿起一本书,读了两页。心,如一挂蛛网在风中震颤,无所挂靠,一下子,空寂之感来袭,只有任鸟噪和蝉鸣填满空空如也的家。人在家,心却早已飞到了去京的路上。于是,发信询问你到了哪里?你很简洁地回复:已至天津,堵了。
一个小时后,你又来信:且行且堵,蜗行。我的心揪了起来,虽然明白,进京,不堵,就不正常了。
我且耐心等着你平安抵达的消息吧,总得做点事混一混。于是,我下意识地坐在你的书桌前,替你整理了一片狼藉的书桌。
书桌上有两本你刚读完的书,一本是高铭著的《天才在左 疯子在右》,我看序言,知道这是作者耗时四年,深入医院精神科、公安部等诸多神秘机构,得以和数百名“非常态人类”直接接触写成的国内第一本精神病人的访谈手记,是对人体、心理学、哲学、生物学、佛学宗教、量子物理学、符号学玛雅文明以及预言的探索。我眼里的小不点开始涉猎这方面的书,开始关注人性的问题,这是我没想到的。另一本是安东尼著,季方绘画的绘本童话——《这些都是你给我的爱》,你对人性,对世界,对爱开始充满好奇。你探究生活、探究未知世界的触角,在暗暗地伸长,知识领域的宽度和深度都在拓展——只会画太阳的小女孩在流光里长大了。
整理完桌面,我把目光投向了书桌的抽屉。我知道那是你的私密小空间,平时我是不涉足的,空寂驱使我做了一次偷窥的小贼。
抽开最上面的抽屉,有一个用旧了的本子,我想知道本子里写了些什么,我打开了它,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金句、慧语,有龙应台的、张晓风的、乔布斯的……海子的诗、纳兰性德的词也在里面,还有你最崇拜的初三语文老师的留言:“颜,优秀如你,让老师也常常反思,怎样的努力才配拥有如此之好的学生?我们一起加油!”那位良师益友,因母亲脑中风,她不得不从你就读的私立学校辞职奉母。在时,用渊博的学识赢得了学生的崇拜,去时,用行动上了最好的一节孝道课,她教了你一年吧?成长的时光里,得遇良师是你人生之幸。
本子下面一个精致的蓝色纸袋,也装着几个不同风格的本子,有一个怀旧风格的线装本,褐色的牛皮纸封面上,一条散发着青苔气息的老巷,静静地向深处延伸,“西塘迷情”四个红色字,像四朵盛开的古莲,摇曳在封面。我轻轻打开,里面未着一笔。你是不舍得在上面写字吗?还有一套彩色的小本,是雪涛纸吗?《薛涛小传》云:“涛,侨止百花潭,躬撰深红小笺,裁笺供吟,应酬贤杰,时谓之薛涛笺。”我发现,我孤陋了,判断不出这是什么风格的本子。还有几个本子都带着讨人喜欢的别致,或清雅,或古朴,这样的本子只适合收藏。我无从知道本子的来历,也从没见过这样的本子,但看出你的眼光带着独到,你总是喜欢新潮又标新立异的东西。
本子底下有一盒石进的作品集《夜的钢琴曲》,珍藏版。是一个优秀的男孩子送的吗?你毕竟十七岁了,身体里潜藏的荷尔蒙开始复活了吧?我曾和你探讨过早恋的问题,你说,我低估了你的智商和情商,你没那么陋。也对,要有此陋,何以在期末考试中取得市总分第一的成绩?石进?何许人?在音乐方面,我尤其孤陋寡闻。我从没听说过此人,所以取出一张碟,放进电脑,在如水潺潺的钢琴曲的陪伴下继续在你的抽屉里探寻。光盘底下我看到了那年暑假我陪你去拜谒北京大学时得到的北大校园地图。地图下面是一个素描本,那是一年暑假去老卫子家请教素描知识时他布置的作业,上面画着你设计的多套裙装,草图旁标注着需用布料的颜色和花样,全是素雅风格,梅绽一点红,荷衣蕙带,世间最美是素色,你对颜色的喜好同我。我知道这是你的一个梦——做服装设计师。这一切都是你的心爱之物,带着你时光里的故事悄悄地躲在这个角落,这一层抽屉里全是你渐行渐远的中学时光的留存。
关上它,我打开了第二层抽屉,映入眼帘的是一盒磨去一半的高档蜡笔,那是某年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旁边一个白色的木盒子里放着一缕黑发,那是初一学年,老师要求所有女孩剪短发,你的长发流年终止的一刹那,有心的理发师轻轻剪下一缕,递到你手里留作纪念的。黑发旁雪白的绒毛小兔,是小学毕业那年你爹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从不乱要礼物,一旦得到,必珍惜。小兔旁是你的小学毕业证书。盒子下面是一本日记,我打开,笑了,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绿豆发芽的全过程和你的感悟。小学科学课上,你忽然对种子发芽产生了兴趣。亲手生豆芽,看子叶从种子里抽出,那真是一次美好的尝试啊!抽屉里还有几枚古币,光绪年间的,道光年间的,民国年间的,现代的,都是真品,是你的外祖父留下的,藏在一个小小的抽口包里。还有一个透明的玻璃瓶,五颜六色的雨花石乖乖地躲在瓶子里,这是你的另一个梦——做收藏家。小孩子总是有许多梦,你还曾想当建筑师,美食家,你的心在五彩缤纷的梦中流连,有梦不怨岁月长,那时你快乐的小手一刻也不闲着,总在为你的梦想写写画画,收收藏藏。是梦想装饰了你的流年,明媚了你的岁月。现在有些梦在流光中变得缥缈了吧?这是正常的,因为人的眼光和格局都在不断变化中。这个抽屉已经至少四年没打开了吧?里面封存的多是你小学时光的足迹。
最底下的一个抽屉,是各种证件,你的出生证,接种疫苗证,镶嵌着你幼儿园不同学期照片的出入证,你都保存得这么好,你还真有收藏家的潜质呢。我又搜出了你不同年龄段的照片,有你的满月照,胖乎乎剃着光头的一岁照,有满头小辫、门洞大开的换牙照;有扎着羊角辫,摆着“v”形手势的;有雪野里你抱着雪球的搞怪照,那时你那么小,那么可爱,看着看着忽觉自己又回到了往昔。我一张一张地看,目光轻抚你的小脸,每张照片,都连缀着一段温馨经历,记载着一段美好时光,见证着你在流光里的一寸寸成长,一丝丝变化。这个尘封着你童年时光的抽屉有八年没打开了吧?
这样想着,我的思绪就回到了十几年前我们在老家住的时候。
在你懵懂无知的童年,你最爱做的事是画画,最爱画的是太阳,拿起画笔刷一下画一个大圈,涂上红色就是太阳,三根小弧线是太阳的眉眼和嘴巴,四周几根红红的射线,是太阳的光芒。老家的白墙上,水泥地板上,甚至印花的床单上,都有你的杰作,后来你的画技大增,微笑的红太阳底下有了展翅的小鸟和盛开的小花朵。
一个周末,你和梦娣、安安拿着粉笔叽叽喳喳在门口画画。当我感觉到门口是稍有的安静时,无论我如何呼喊你的名字,胡同里没有半点回应,找遍了每一个邻居家,都没有你们的影子。只有门口水泥地上一个个的太阳张着笑脸,远处传来汽车的鸣笛声。我心跳加速,跑出胡同向村口狂奔,那里是车水马龙的邹魏路。我边跑边想: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天就塌了。当我气喘吁吁跑出胡同,来到村口的树林时,我看到了你们在树下不知晨昏地忙碌着,一片片碎瓦片上,拼排着树叶、绿草、苦菜花、土坷垃和小石子,你们在做饭呢。三张小脸上,泥一道,水一道,斑驳的阳光透过树的缝隙照在你们身上,照在地上那一盘盘素淡的“美味佳肴”上。树上,无数只雀儿悠闲地过着它们的日子,叽叽喳喳交流着育雏或营生的话题,蝉的高音波由直线变成了弧线,太阳,蓝天,云朵,是那么温和、亲切,树林边宽阔的邹魏路上,一辆辆车飞驰而过。
那年你三岁,梦娣、安安四岁。
孩子,今天你已至“豆蔻枝头二月初”的年华,我偷偷打开了你的抽屉,如打开了你走过的岁月。我重温了你十七年的流年花事,那些往事闲影,羽化成香熏染了岁月。让我,一个母亲了却心底思。小不是美,大不是美,从小到大才是美,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是这一路的风景。
孩子,是谁主宰世界?是时光,它走过千古,走过天涯,为每一个生命刻上年轮。时间不是无情的,它会钟爱厚待某一个人,因为某人也钟爱厚待时间;它会薄幸某一个人,因为某人也轻薄时间。时间是一匹从不歇脚、风雨兼程走向远方的神马。谁能跟得上它的脚步呢?尽管我不想屈服,可我的腿有点慢了,就看你的了,你是我永远的“小太阳”,你有你的小宇宙,你一定要善待和驾驭好时间这匹奇马,驰骋在实现理想的路上,不要纵容它的懒散和任性,更不能信马由缰,你要用心驶过生命中的分分秒秒,不遗余力地奔赴心中最美好的那个梦。人生漫长,许多东西都会在时间无边无际的荒漠中凋谢成灰,唯成长恒久,不断成长,不断提升自己,你就得到了时间最好的馈赠。
孩子,我偷偷打开你的抽屉,又轻轻关上,一切都以爱的名义,愿我没有冒犯你的尊严。我看到了时光远去的背影和你的背影重叠在一起,走向远方的地平线,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一路留香。我抬起头热切地眺望,像龙应台《在亲爱的安德烈》中写的那样,既欣喜又悲伤,想追回拥抱又不敢声张。我知道,我也“不必追”,你和时间都去了你们该去的地方。(396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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