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与狼同行

刘虎

　　他和她几乎是在同时翻上各自所在的山梁的。当他们翻上山梁，又几乎是在同时发现了对方的存在。他们同时吃了一惊。

　　他是三天前一大早就离开采金滩向山外出发的。他到采金滩已经三年了 。头一年，他吃尽了苦头，结果什么也没有落下。眼看着同伴们一个个欢天喜地拿着挖金子挣来的钱回家娶亲，他心里头很不服气，决定再拼上一年，结果依然一无所获。他认为这样回去很丢人，在又一批伙伴回家时，他继续留了下来。这一次他非但没能挣上钱，就在一个月前，他们那个只经过简单支护的洞子遇上了塌方，二十多个沙娃子被永远地埋在了下面。他却很幸运。事发前他感到小腹一阵隐隐发胀，就到一边去方便。尿还没有尿完，就听到轰的一声，他猛地打了个哆嗦，随即就失去了知觉。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的一条腿已被砸断。经过一个月的修养，他终于站了起来，但却不能再下井淘金了。他也没有了淘金的心情。他望着自己褴缕的衣衫，一跛一拐的腿，突然想起了山外边那个贫穷的家。不知为什么，此时的那个家对于他来说亲切得令人心痛。他没再犹豫，扔下那套破烂的被褥，向山外自己的家走去。黄金对他来说已毫无意义，能够自由地呼吸这醉人的空气，每天都能见到永远也不嫌弃自己的父母，才算是真正的生活。那二十多个弟兄果真在天有灵，也一定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要放平常，他只要一天的时间就可以赶到山外，但现在不行了。一天的跋涉，他只走了一半的路程，而带的吃的也在一次失足中掉进了深深的沟谷。今晚，他必须要找到一个人家，或者找到足够的食物。否则，他恐怕就要永远地留在这祁连山中了。他依稀记得这条沟里有一户牧民人家，就挣扎着拄着木棍爬了上来。刚到山顶，他立即就发现沟对面的梁子上闪烁着两盏绿莹莹的灯。
　　
　　她挨饿的时间远比他要长的多。这个冬天食物异常匮乏，许多动物都在秋天被人类猎杀了。而他们，偏偏在这个冬天生育了四个宝宝。

　　一个星期前，她的丈夫像往常一样，一清早就离开他们居住的洞穴上外面去捕食，当晚没有回来。她在苦苦等待了一个晚上仍无音讯之后，心里面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二天她用仅剩的一只兔子充了饥，然后就去哺乳那四个尚未睁开眼睛的孩子。但到了下午，她的奶就只够两只小狼崽吃饱了。第三天，她只能喂养一只狼崽。第四天，第一只狼崽因饥饿而死去。第五天和第六天，又分别死去了两只。而今天，最后的一只也奄奄待毖了。此时，她也清楚地看到，再不行动，恐怕自己也要死去了。但是，以自己目前的体力，白天出门基本上不会有什么收成。她卧在最后那个虚弱到极点的孩子的身边，用体温维系着那个柔弱的生命，冷静地等待着。好容易捱到了天黑，她谨慎地拖着羸弱的身体走出山洞。对于孩子，她最担心的是其他一些野兽。至于人类，她到是一点也不害怕。许多年来，她和丈夫一直住在这里，为了保证孩子的安全，她和丈夫始终坚持不去侵犯人类。只有一次，这里的牧民抱走了她的一只小狼崽，她一夜之间咬死了牧民所有的羊。牧民第二天就又送回了狼崽。可是今天，她决定要袭击这家牧民的羊群。对于那个位于一个陡坎下的高度不到两米的土墙围成的羊圈，她 是再熟悉不过了。只有上那儿才能确保捕到食物，尽管这样会招致很难设想的后果，但她目前的境遇也使她顾不了许多了。假设这会儿真的发现了一只兔子，她也未必能在兔子进洞之前短暂的时间里将它杀死。好在对她来说路程并不算远，只要翻过两道山梁就到沟里了。她张开四蹄，不费太大的劲儿就来到沟顶。一上来，她凭借捕猎者天性敏锐的眼睛立刻就发现了对面山梁上的他。
　　
　　他们同时收住了脚步。
　　
　　他们冷静地相互注视着，分别思考着可能发生的一切。
　　
　　对他来说，迅速赶到牧民家几乎是避免冻死或饿死的惟一途径；而对她来说，此人一旦进入牧民家，叫醒牧民，今晚的计划就会彻底落空。杀死他，不仅可以不侵犯牧民，而且能够自己和孩子许多天的粮食。
　　
　　对峙了一会儿之后，到底是他首先选择了移动。他充分思考了一下地形：自己这边下到沟底实际上是一个距沟谷还有十多米的二级平台。这平台不宽，但却很平整，牧民家就在平台靠沟谷下游一些的地方。这平台到沟谷最底部，是一个刀削一样的悬崖，对岸则整个是一个相对舒缓一些的陡坡。对手要想过来，沿河底是断然不可能的。她只能找一个沟谷狭窄处一跃而过。假设自己紧紧走在二级平台和沟谷相连的边缘上并与她保持平行，那么她就不敢直接过来。她若敢，乘她还在半空悬而未落之际自己一棍子就可能将她击落进悬崖之中。因而她只能选择上一点儿或者下一点儿的地方，这样一来自己就不可能遭受突然袭击。那样的话，单人对付独狼，问题就不会太大了。
　　
　　他摸了摸手中的那根既可以当拐杖又可以当武器的木棍，然后掏出一根烟点着，深吸了两口，这才开始一点点地朝沟底走去。
　　
　　她在他点烟的火柴划着的一瞬间，感到自己的眼睛被重重地烫了一下。很快，她发现那令她恐惧的火苗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红色的亮点，那个亮点忽明忽暗地向沟底移动。她放心了。对手的举动实际上暴露了他对自己的恐惧。她咧开嘴，连自己都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 象一个纯真而狡诘的少女识破了追逐自己的男孩子的诡计之后的得意。当她确定对手已经下到对岸的平台上的时候，她把四蹄往地上轻轻分别向前和向后伸了伸，自我欣赏地感觉了一下自己那流线型柔韧的腰肢，然后轻盈地向上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令人心痛的弧线，象一片动人的雪花，无声地落在了与对岸平台相其的半山腰上。
　　
　　他为她这灵巧的一跃吃了一惊。黑暗中他仿佛看见是一阵微风掀起了一位少女柔水样长发，轻轻一扬，他看见那两颗绿莹莹的宝石正在距离自己不到二十米的对岸闪烁着魅力无穷的光焰。他把烟叼在嘴里，双手紧握着木棍，紧张地注视着对面。他的呼吸急促，手心里一阵阵冒汗。她却没有动。她感觉到了自己在体力与心态上远远超过对手的自豪。尤其是对手对自己的惧怕，对手对死亡的恐惧，使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他发现对手暂时没有出击的意思，稍稍放松了一点，又接上一根烟，握紧棍子半侧着身子向下移动。她也迈开优雅的步子，侧过头，无比轻挑地朝他笑着，伴他而行。
　　
　　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密密麻麻闪烁着的一天繁星，只给人希望，却不发射具有现实意义的光明。风轻柔的连小草也不愿意打搅，用浸濡的方式传递着夜的寒意。涧底的水，杂乱无章地咆哮着，像笼中的困兽，在经过千百遍努力后依然寻找不到一种合适的方式去报复那来自笼外的嘲笑与捉弄而爆发的怒吼。河谷两侧两绿一红的火焰扑簌着照亮了原始世界里永不变更的真理。
　　
　　这种结伴而行是残酷的。他们必须时时刻刻把自己，对手，和周围的环境以及时光地流逝有机地充分地糅合到一起去思考。
　　
　　最初的时候，她无疑有着压倒的优势。因而她象调皮的少女戏弄憨直的情人那样一边走，不时变换一下姿势，以勾起对方的愤怒和无奈为乐趣。他则必须忍受这种轻慢，把满腔的怒火变成谨慎的凝思，去揣摩这个喜欢恶作剧的恋人的真实心思，以采取正确的方式去达到目的。
　　
　　在他的第五根烟点着的时候，她开始着急了。
　　
　　距离牧人的帐篷越来越近，再这样做青春年少的游戏就可能会毁了自己。她 沉不住气了。她首先想到的是从前面或者后面跳过河谷去袭击他。于是她先自加快脚步向前跑。但她未能寻找到一个合适的跳跃处。她又返回身去，才得以越过峡谷，但就在她靠近对手的时候，她失望了。对手早已识破她的诡计，原地点燃了一堆火站在火的后面，手持大棍，毫无惧色地盯着她。她冷静了一会，沿着火堆慢慢做着姿态优美的绕行。他显然已从她的故作优雅中窥见了焦躁与不安。他知道，主动权已经回到了自己手中。他的目光因这种自信而变得不再那么冰冷与强硬。他握着棍子。跟随她的步伐节奏缓缓地在火的另一面旋转。几周下来之后 她意识到这样下去肯定不行，就又产生了一个念头。她静静地盘腿往草地上一坐，先用美丽的大眼睛向他投射出妩媚的光波。然后，轻轻地合上眼皮，象在等待情人的温柔的嘴唇一样假装睡着了。一段时间之后，这嘴唇终未落下。她不满地睁开眼睛，立刻看到了那充满嘲弄的目光。刹那间，她被彻底地激怒了。她从未受到过如此的蔑视。她愤怒地大吼一声，这吼声充分暴露了她的兽性。她一跃而起，扑向对手。但是，不等越过火堆，她便凄楚地叫着在空中斯文扫地地一个回身，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不等身上的火完全熄灭，就仓皇地逃向半山坡。等她将身上的火扑灭之后才发现胸前的毛已经被燎去了许多。
　　
　　她冷静地思考了一会儿，明白必须引导他离开火堆，才能伺机下手。她开始主动向下移动。这一次，她的步伐稳重而沉着。
　　
　　他只是略微等待了一会儿，就毫不犹豫地也开始准备起程。这一点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价值。他从火堆里拾起一根燃烧的木棍，又捆了一小捆鞭麻，以便火要熄灭时可以迅速点燃。随即他就起程了。
　　
　　这中间，有几次她也曾试过向他靠拢，但他立即用那令她不寒而栗的火把把她挡在警戒线之外。行将靠近牧人驻扎帐篷的地方时，她无可奈何地停住了脚步。他却重新兴奋了，甚至忘记了腿疼，加紧向前跑去。跑到跟前，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原来搭过帐篷的地方只剩下一块没有草皮的黑色疤块证明这里曾经搭过帐篷，地上一堆牛粪燃烧后留下的余烬述说着被遗弃者的凄凉。尽管没有风，他却抑制不住地打了几个寒战。
　　
　　那火把走入了帐篷的领地却未能传来狗的吠叫，这给她带来了新的生机。她敏锐地意识到，那家牧民已经搬到山底下的冬季牧场去了。也就是说，这一路上将不再有其他人类出现的可能了。她被这突来的惊喜振奋了。已然失去的热情又在锤击她的胸膛。她再次舒展身体轻灵地跃起，流星样灿烂无声地落在他的面前，向他眦眦牙，露出得意的笑容。人类熬夜的本领是远远比不上狼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她从他的惊慌中知道，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他想起再往下走一段路可以下到山涧的底部，那里有一个天然的山洞，每到秋天，外面一些到山里套旱獭的农民就住在那里。那个洞不大，但若躲进去就三面有了保护，，只要在洞口点上一堆火，自己就能躲在里面放心地休息而不必考虑被杀死或冻死了。他小心翼翼地下到谷底，却又惊异地发现，夏天的洪水已经把山洞冲垮了。他看着那垮了的山洞，象是看见了被冲垮的自己。山谷里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阴风，他手中的火把蓦地熄灭了。这像一个黑色的兆头笼住了他的身心。
　　
　　她抓住这一时机恶狠狠地扑了上来。他被这一袭击惊醒了，本能地挥起那尚有余烬的火把去迎接从天而降的敌人。火把打在她的身上，她痛苦地嚎叫一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但她立刻发现对手的火把也被自己打落在地。于是，她强忍巨痛，又反身凶猛地扑上来。他情急之中，把身体往悬崖上一靠，伸开双手接住对手的两只前爪，随即把头一低，狠狠地顶在她的下颌下面，依托崖壁，形成了僵持的局面。她愤怒了。她还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耻辱。她的锋利的牙齿紧贴对手却无处下口，她的前爪被对手高高托起而无法去撕扯。她曾尝试用后腿去打击对手，又被对手的那条瘸腿给封住。长时间的对抗之后，双方都失去了抗击的力气。但是他们谁也不敢先放手，就只好采取更加紧贴对手的方式来取得安全。这时他们就象一对紧紧拥抱的情侣。
　　
　　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落在他们的脚下惊了他们的好梦。他们不约而同地松开了对方。并在瞬间相互拉开了距离。他们抬起头眺向对面的悬崖，发现了黑暗中他们所共同需要的东西：一只幼小的青羊。这是一种最善攀岩的动物，它们的洞穴总是安在悬崖绝壁上，以此来抵御外界的袭击。洞穴向悬崖的两边各留有一条几乎只有它们自己才能通行的小路用来回家或逃遁。小青羊的父母一清早出外觅食便再没回来。小青羊饥饿难耐，又听到下面搏击的声响更加惊恐，一失足踢掉了一块石头暴露了自己。
　　
　　他和她被这新出现的情节打破了原有的格局。他们共同对着夜色里隐约可辨的小青羊盯视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又把目光对到了一起。他们同时发现对方的喉咙蠕动了一下。这一发现使他们彼此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种伙伴样的默契。经过又一轮抬头凝视之后，他们再次用目光进行最直接的交流。之后，为了相互表示信任，他们分头从两侧开始攀登。
　　
　　她速度快，上去之后就在通往洞穴的一条路上盘腿一坐开始等他。他费了很大力气才爬上崖顶。他们第三次用目光交流之后，开始了真正的合作。他的责任是守在一条路的路口，而她，则负责沿另一条路小心地向悬崖里的那个洞穴里发动袭击。小青羊一开始瑟缩着往洞穴的深处躲藏。最后它终于发现，自己这个温暖的家已经庇护不了自己了。于是，求生的本能使它狂癫着冲出洞穴沿另一条通道向崖顶逃窜。刚到崖顶，它的头上立即就受到重重地一击，紧接着，它的脖子又被随后追来的她死死咬住。
　　
　　时间凝固了。小青羊不再挣扎的时候，她才疲惫地松开口。
　　
　　他们的目光进行最后一次交流。
　　
　　这千真万确是最后一次交流。这次交流的时间是最短的，但发生的内容却是最多的。在交流的时候，他们不需要任何时间的思考就已彻底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自己的处境和大家共同的追求。
　　
　　他们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伴随这次交流的同时发生的。她一跃而起。他则也张开嘴勇猛地回击。他们分别咬住对方的脖子的侧面，并用上肢将对方紧紧地搂住。
　　
　　大雪就在这个时候下了起来。
　　
　　第二天一清早，老猎人判断是一个打兔子的好时节。他骑上马来到山梁上，远远就看见一对洁白的恋人天荒地老地在拥抱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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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

有力度的文字，丰富的想象力。明天继续读~

叶柄

不错的文笔！

问好！

梧桐夜

欣赏刘先生的文笔。

快乐阳光

刘先生的文章让人看了惊心动魄

吕永红

虎子的小说越来越美 ,精华!呵呵,问好!

青青河边草

好读的小说。

田瞳

题材新颖，情节引人入胜，文笔圆熟，精华小说！

脂砚

支持精华！

刘虎

问好上面各位，谢谢关注和支持！

天下为公

学习精品文章！

昨夜秋风

是不错.

雪落梅花

惊心动魄

刘虎

谢谢上面各位的关注!问好.

快乐阳光

发人深思的文章